毛子《我如此和世界保持关系》(诗选)
毛子(右一)在领奖台上
余昭太 父亲带着这个名字
过完了他在人世的一生
他也把它带到户籍、档案和各种证件里
他们曾是一个整体,现在分离了
现在,“余昭太”还是“余昭太”,而父亲
却用骨灰取消了自己。我凝视
他褪色的签名,有些泛黄
远不像他的骨灰那样的新,那样的碜白
从字迹里我能回到他的当年
但面对骨灰,我看不到
任何他活过的痕迹
捕獐记 夜里没有事情发生
大早醒来,南边的丛林有了动静
溜烟地跑过去,昨天设下的陷阱里
一只灰獐蜷起受伤的前肢
多么兴奋啊,我想抱起它发抖的身子
当四目相视,它眼里的乞求和无辜
让我力气全无
只能说,是它眸子里的善救了它
接下来的几天,它养伤
我也在慢慢恢复心里某种柔和的东西
山上的日子是默契的
我变得清心寡欲
一个月亮爬上来的晚上,我打开笼子
它迟疑了片刻,猛地扬起如风的蹄子
多么单纯的灰獐啊,它甚至没有回头
它善良到还不知道什么叫感激
我们如此逃避恐惧
醒半失眠,索性翻起了书
一个波兰人,谈起了战争中的蹂躏和人性
也许这之中有某种我们共有的东西
当试图寻找,我从奥斯维辛
找到了古拉格群岛
从古拉格群岛,找到了夹边沟
最终,我找到了那么多无名的人
他们可能是妻子的丈夫、童年的玩伴,热恋中的情人
是士兵、糖果商、艺术家和家庭主妇……
那么多的不幸,分配给我
可我不想谈论苦难,更讨厌以它自居
还是这个写诗的波兰人,有更深的体验——
当空气笼罩死亡,他们尽其所能的做爱
他们觉得性比爱,肉欲比灵魂
更速效,更兼容
更能麻醉周遭的恐惧……
保罗·策兰如是说
写作也是一种自尽。而他说:
我只是从深渊中,和自己的母语
保存关系。
而他说:我不是去死,是负罪的犹大
走近那根柔软的绳子。
而他说:我死于一种
比你们要多的死亡
而他说:这分食我的,也是你们的圣餐
——那德语的、犹太的、母亲的疼。
而他说:我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我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
他其实什么都没说,一块石头怎会说话呢。
而他说:这是石头开花的时候。
这是在一个“永不”的地方……
失败书 扎西说,诗,还是少写为宜。
是的,写来写去,无非是小天赋,小感觉。
无非生米做成熟饭,无非巧妇
做无米之炊。
月亮在天上,写不写
它就是古代的汉语。
它爬进云层,就像王维进了空山
山,在他那里,就是不见人。
我有一个拍纪录片的朋友
他去了一趟西藏,呆了数月,却始终没有打开镜头。
他说,哪怕打开一点点,就是冒犯,是不敬。
是谵妄中的不诚实。
谢谢这样胆小的人,持斋戒的人。
谢谢他们在一个二流的时代
保留着一颗失败之心……
对一则报道的转述 唐纳尔,一个普通的美国公民
在911,他失去了怀孕6个月的女儿
时隔十一年后的一个五月
民众涌上街头,欢庆本•拉登被击毙
只有唐纳尔呆在家里,和家人一起
静静消化这个消息
他无法高兴起来,他说
——“我们不是一个会庆祝死亡的家庭
不管死的是谁。”
独 处 河边提水的人,把一条大河
饲养在水桶中
某些时刻,月亮也爬进来
他吃惊于这么容易
就养活了一个孤独的物种
他享受这样的独处
像敲击一台老式打字机,他在树林里
停顿或走动
但他有时也去想,那逃离出来的城市
那里的人们睡了吗
是否有一个不明飞行物
悄悄飞临了它的上空
这样想着,他睡了
他梦见自己变成深夜大街上
一个绿色的邮筒
—— 孤单,却装满柔软的,温暖的
来自四面八方的道路……
一个美国老兵的简明幸福史 我和几个女人有过肌肤之亲,现在都已结束
但对于爱本身,我依然保持原始的关系
我的初吻给了米妮,校际唱诗班的漂亮女生
而那个女招待,引导我完成了
肉体的成人礼
我和房东的女儿好上又分手
后来,是长满雀斑的凯莉,是混血的黛丽
是推销汽水的芭芭拉……
那时我年轻,横冲直闯
我还没学会慢下来,还不知道爱需要耐心
要不是战争爆发,我不会认识那个改变我的人
那是反攻的第二年,我们一路向柏林挺进
渡过易北河时,我被炮弹炸飞
在野战医院的帐篷,她为我清洗伤口
她的眼神安宁、柔和,简直像圣母
那一刻,我要下了她的地址
战争结束后,我又要了她的全部
掐指算来,我们已一起生活了57年
我已八十有二,可感觉年轻的像个孩子
想想我拥有爱,并把它们带到老年,这难道不是幸福?
所以,对生活我没有什么抱怨
我每天尽情的享受日光,享受热水澡,享受周末的家庭聚会
我想,上帝也会这样
把我召回
月 亮 天空也知道计划生育,它只养一个月亮
那时,它是野物,还不是家养
我们也在百兽之中,尚没有孤立
什么时候月亮变成诗词的月亮、乡愁的月亮
和卿卿我我的月亮?
什么时候我抓骨头的前爪,变成
握豪笔的双手
当我写啊写,可我的脊柱
不再与大地平行
月亮一定还在那里,但我们看不到它了
我深深的孤独来源于此
昨天看《狮子王》,那个衰迈的兽首奄奄一息
躺在月亮下流泪
我知道,死去的不是它
而是我们无法回到的原形
忏 悔
我穷。
说过谎。
八岁时偷过父亲的钱。
至于我拖欠的命,有青蛙、蚂蚁、麻雀
和跟随我多年的一条狗。
20岁进工厂,我嘲笑过一个喜欢我的女孩
原因是她丑。
95年在郑州火车站,面对一个发高烧的农民工
我犹豫半天,但没有掏出钱。
现在我近耳顺之年,尚在人世苟活。
我写一种叫诗的东西,它们大多对不住汉语。
其实我远不止七棕罪
但这首诗不算,它不是诗
它是忏悔。
赌石人 在大理的旅馆,一个往返
云南与缅甸的采玉人
和我聊起他在缅北猛拱一带
赌石的经历
—— 一块石头押上去,或倾家荡产
或一夜暴富
当他聊起这些,云南的月亮
已升起在洱海
它微凉、淡黄,像古代的器物
我指着它说:你能赌一赌
天上的这块石头吗?
这个黝黑的楚雄人,并不搭理
在用过几道普洱之后,他起身告辞
他拍拍我的肩说:朋友
我们彝族人
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小情诗 在喜欢的身体里服役
我也有组织
但你怎能相信,我曾是一个
无政府主义
怎能不听从召唤,当她打开
幅员辽阔的胸脯,迷人的山丘
我怎能不为领土的纠纷
发动一场战争
——“你就那么一步一步
走进了战俘营吗?”
“是的,是的。我身不由己
难道这不是所有男人,都渴望的下场?”
树 木 它们不使用我们的语言,也不占用我们的智慧
它们在枯荣里开花、结果
它们各有其土,各有其名
它们跑到高山之上,平原之上
在夜里,它们会跑的更远……
它们砍下做栋梁,就成了人间的部分
做十字架,成信仰的部分
做棺材,成死亡的部分
做桌子、椅子,成生活的部分
我们成不了这些,我们只能成灰,成泥土
在泥土里,我们碰到了一起
所以,那么多的树,都是身体之树
那么多的人,都是无用之人……
故 土 在故乡低矮的青山之间
众多的死者用隆起的土丘
代替了生前的名字和面孔
当风吹过坟头的芭茅我能感到:
他们的张望或奔跑
去年年底,我回乡探祖
面对陌生的乡村
只有它们还保持原来的位置、年龄和形状
坐于坟坡松弛的空地上我放下心来
我想这些为生所累的人
终于可以自己看顾自己了
我记起一个朋友的话:大地是有温度的
就像在另一首诗里我写到
——在这生死纠葛的地表
有无尽的细软和怀柔……
清明短章
至少是四月,我与大地沾亲带故
血液再一次把父亲和我,逼进了死角
所以,当我指着低矮的坟茔告诉女儿:
——这是一个人的地理
我们一生都在收复的山河
她似懂非懂,但却点点头。
而更多的场合,我退避三舍
尽量减少与世界的瓜葛
除了有限的朋友
我也不谈及人世的爱和孤独……
(毛子:本名余庆,现就职于三峡文学杂志社,任执行主编。2013年获《扬子江诗刊》年度诗人奖。2014年获“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2015年获2014—2015年度闻一多诗歌奖——8月15日上午,由中国诗歌杂志社、长江日报、武汉晚报、武汉广播电视台、湖北经典音乐广播、新浪湖北等单位联合主办的首届武汉诗歌节在卓尔书店浪漫启幕。“第七届闻一多诗歌奖”评奖、颁奖是此次活动的重头戏。评委会(商震、叶延滨、王家新、罗振亚、刘向东、朱零、雷平阳)经过两轮投票,评选出第七届“闻一多诗歌奖”得主。三峡文学杂志社执行主编毛子(余庆)斩获该奖。
评委认为:“毛子是一位具有赤子情怀的诗人,多年来始终注重人的内心关怀,向写作难度挑战。他的组诗《我如此和世界保持关系》,视野阔达,感觉厚重,其中既有对自我的质疑和反省,又有对时代的审视与抗争,在表达灵魂痛感的同时,更突显这思想的质地与筋骨……”。(创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