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永远是最广阔的叙亊空间
——李华章散文集《江河长流》读后感
杜 鸿
华章先生一直潜心散文,默默创作,长年不辍。人们常常挂在嘴上的“坚持、专著和独守一域的孤独”,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坚实的印证。他为人处事从不张扬,从来有一说一、实事求是。他以文学之名写下第一个字开始,一直贯穿到现在,始终以一种近乎苛严的实在精神饲养着他的文字和自性,并以此构成其散文创作与他人明显的区别性。华章先生的散文集《江河长流》同样非常分明地承载了他有关故乡以及创作的全部风骨。散文集于2016年8月由现代出版社出版,遴选了华章先生2014至2016 年期间散文随笔80篇,分辑《沅水心影》《三峡情怀》《最美之缘》《品书读人》和《自赏文选》成书。在创作成就上,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涂怀章对华章先生的散文作出了忠恳评价——“不浮不躁,不俗不腻,纯朴自然,显示出平易亲切的素质,达到了难得的高雅境界。”而我,从华章先生这部散文集,读到的更多是,他文字的骨骼里光耀着故乡带给他的心灵和情感的光芒。藉此,华章先生让故乡成了他的散文创作最为广阔的叙事空间。
一、乡愁:溆浦、沅水及记忆
《沅水心影》是作者对原生故乡溆浦为代表的故土所进行的生命触探。在这里,作者无论是读沈从文的沅水之行,还是书写自身的采风亲历,始终都围绕着魂牵梦萦之地溆浦那块既亲切又陌生,既伸手可触又遥不可及,既亲晰可感又依稀朦胧、如同隔世的故乡,以不同视角、不同层面和不同思悟进行最为深情的抚触。正是这种抚触叠加成作者的异常繁复的心灵镜像,将沅水这条美丽的河流以让人心动犹怜的母亲形象呈现出来,从而成为作者对故乡及其乡愁累积总和的载体。在《沈从文心中的沅水》里,作者一句话“千里沅水,滚滚奔流。这是湘西儿女的母亲河。她有天生成的美丽和温柔”,就点题式地将乡愁附着在阅读审美与乡愁诉求幻化成的母性形象身上,然后以一系列女性形象和细节,进行了深情呈现。这些女性形象中,有一代文学大师沈从文的母亲和妻子三三(张兆和),“孤独地坐在冰冷的船舱里,一心挂着两头:一头牵挂着病在家中的母亲,归心似箭,如火如焚;另一头思念着北平的妻子,离开爱人一日比一日渐行渐远,眷恋之情,如丝如缕。”继而,因为沅水的缘故,“他把眼中的所见、心中的所喜,故意以轻松的笔调写信告诉妻子三三”?;褂性阢渌仙娴牡撞闩裕?ldquo;从窗口伸出女人的头来,正嗲声嗲气喊着船上的人:‘再来,过了年再来。’这是吊脚楼人家送水手下河,声音缠绵死了。”本身,这样的女人头,这样的嗲声嗲气,这样的过了年再来,就已经构成了一副绝美的水上风情画。但是作者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由表及里,将笔触层层深入到吊脚楼灯光下那些“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或是大脚妇人、年轻女子”身上,她们“唱着曲子,每首曲子里,无不流露出这些人的哀乐”,从而“令人有点忧郁,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可以说,正是沅水这条母亲河及其河上生存的女性,让作者和沈从文的审美,由自己的亲人到河上的风情,最后到吊脚楼里的曲子,可谓直抵人心及其骨髓。也正是在这种抵达的过程中,作者无以排解的乡愁块垒得到了消解。与此同时,“坐船的客人夫妇间若撒了野,还得买肉酬神,才能消灾免祸”的禁忌,让沅水与女性一样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贞节底线。
当然,任何一位作家的阅读都不是被动的阅读和审美?;孪壬钦庋?。他一边阅读着沈从文的逆水而上,一边放逐着自己的情感和心境,随着大师的笔触时而心领神会,时而心潮起伏。在有的地方,他甚至超越大师已有的审美体验和感受,以自己与故乡深切的审美视角和情感融合,情不禁地跳出来,直接以自己的文字摇笔书写起母亲河来,“那条河流清明透澈,沿河两岸是绵延不绝高矗而秀拔的山峰。善鸣的鸟类极多,晴朗朗的冬天里,还有野莺和画眉鸟群集在黛色庞大的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啭唱着悦耳的曲子。”这是作者赋予沅水的整体写真。接下来,“水底全是各样的石子。石头上全是细草,绿得如翠玉,上面盖了雪。人坐在船舱里,可听得出水在船底流过的细碎声音。”从水底到石上,从细节到春雪,从船仓到船底水流的声音,作者将这些真切而富有叙事伦理的环境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无疑是浓浓的乡愁使然。紧接着,作者通过河滩上许多等待修理的小船斜卧于干涸河滩石子间,有工人正在船边敲敲打打,用碎麻头和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在如此景物明朗和劳动场面中,却似乎蕴涵了一点儿凄凉和寂寞”,由此点出作者内心深处的意旨。进而,“这种深深的印象不时地触及到他的灵魂”,以至“美丽总是愁人的”,从而完成具有互文质性的表达,既跳出了解读大师作品带来的局限,又映证和强化了乡愁主题的表达效果。
在《沈从文流泪听“傩堂”》里,作者的乡愁符号则借助对沈从文回乡的情景再现,特别是一个个对大师流泪的细节的描写,直接就扣住了读者的心弦。一方面,作者如同祥林嫂式的叙述过往的记忆,本身就是一种深情的乡愁表达。“他重回念过书的文昌阁小学,在教室里坐了一会儿;在校园背后的兰泉井边,他俯身喝了几口井水;还执意去赶了一次乡场,喝了一碗豆浆,吃了几砣狗肉;他游览了黄丝桥石头古城;在悠悠沱江上划船荡桨;在破旧的老屋中堂,扶壁张望……”在这里,沈从文近乡情怯的情态,痴痴傻傻的模样,完全和作者的内心情态合二为一了。与此同时,主人公的情感无疑就是作者心灵的物化和再现,“沈从文也跟着轻轻哼唱起来,尤其是聊发起少年狂来,手舞之、足蹈之,待唱到动情处,他跟着一边轻哼,一边流出眼泪,那眼镜片后,一双眼红红的,噙着泪水。”到了这里,沈从文的眼泪,何尝不是作者注视和眷恋着故乡的那双眼睛里所含的热泪?
在传统乡愁符号里,除了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还有炊烟、家畜、小船和木排等在现在看来不可多得的元素。在《洪江风采》里,作者再次运用呈现式的叙事,以最能打动人心的木牌,木排、竹簰、牲猪和炊烟等,铺排成一副江上人家落日熔金的画面,还原出具有陌生化效果的江上乡愁,“木排、竹簰铺满半条河,排上还修有小木屋,住有船家,养有牲猪,傍晚时分,炊烟袅袅,落日映在江面,比绘画还漂亮几分。”在《双井》里,作者的记忆则停留最热闹的七八月酷暑的夜晚,那时的双井,“满天星星,闪闪烁烁,月光皎洁,撒满池塘,与田间地头的萤火虫交相辉映。”因为双井离老大门有两三丘稻田的距离,房子和围墙挡不住吹来的凉风,好似离村的一座孤岛,双井的夏天就格外清凉,“月光下,有喜巴子专卖凉粉的摊子,打的是祖传的招牌。这是用纱布包住‘石花籽’搓出的浆汁,凝成透明的豆腐块状,用井水浸泡着,给人盛一碗,加三条匙红糖水,二条匙陈醋,进口凉浸浸的,又酸又甜,爽口解渴”,以致“井台边的凉粉摊,吊一盏玻璃马灯,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在《田野的声音》里,作者的记忆又是那么幽美而沉重,“牛在前头拉耙,人在后头双手扶耙,身体前倾、埋头,典型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继而,这种混杂的情绪,暴露了作者对故土的眷恋之情和对父亲的怀念之情,“人在泥水里行走,热汗在水中流淌,激起一层层浪花,发出一阵阵水响,溅得人满身泥水点点,而扶耙的双手还要掌握耙齿入泥的深浅,上下沉浮,泥水荡漾出的声音,急促与舒缓有致,富有韵律感,既用力又用心,艰辛之极。那犁耙水响融入了父亲沉重的、湍急的心声,那希望的田野成为父亲一生的梦……”父亲用一生的劳动所编织的梦境,也永远定格在作者的心田里,生根发芽,如今以文字的方工生长成一棵乡愁大树。
不过,在作者明亮的心境里,乡愁不仅表现为离愁别苦和触景生情的泪花,还更多地表现为风情各异和栩栩如生的家乡美。在《花瑶梯田,壮丽的画》里,这种美丽,就是那壮丽的花瑶梯田和劳动者。作者以极简洁的文字,素描出花瑶梯田的前世今生,“支系花瑶(现全国约七八千人)与汉族黎民百姓,把一个个山包、一条条山湾、一片片山坡开垦成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弯弯曲曲的农田,坡与坡相接,丘与丘相连,由山脚至山顶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千姿百态,形成诗意的美丽梯田,有如高等画家绘出的一幅幅国画。”及到秋收时节,“放眼望去,上万亩梯田的稻谷,如金带盘绕,似金龙腾飞,像金蛇狂舞,整个山背金黄遍野,山风吹拂,如海似潮,一沠浓浓的山背秋韵。”而个中最为动人心弦的是“离几栋木楼不远处,有七八上十个花瑶妇女,头戴圆圆的火红太阳帽,身穿翡翠色的衣服,脚上裹着绑腿,光彩照人,妩媚而潇洒,正在稻田中抬头拭汗。”原来在作者心里,这才是最为美丽的风景。在《龙潭,最美的缘》里,“眼睛里珍藏着花瑶女人在梯田收获、服饰靓丽、欢声笑语的倩影”再次印证了这种美丽。
除此之外,作者的一组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的叙事性文本,通过人物形象和老家故事的描写更加深刻地锁定了记忆里的乡愁。在这组文章里,印象最深的是《留守小兄妹》。主人公是作者的两个小外孙,父母出远门打工,留下八岁兄和五岁妹。见到他这个爷爷级别的亲戚,连少儿天然的“人来疯”没有了,“他俩在一旁的条凳上赶作业,机灵地偷看几眼电视,或你打我一下,我还一下手;或我抢了你的笔,你拿了我的本子,一心多用,小动作不断,有时跑进跑出,有时在沙发上摸爬滚打……”如此这般,算作是他们作为少儿的全部童真与快乐。于是,作者主动打破这种僵局,试探地问,“有一个芒果是不是你吃了?她连连点头,小苹果似的脸上添了一抹红。好吃吗?她又点头:味道甜甜的。见我亲切和蔼,没有责怪她,便燕子似地飞出门了。”天性的流露加上亲缘的力量,僵局被打破,继而“她主动乖巧地喊我们舅婆、舅公,举止也慢慢地无所拘谨,有时还撒娇似地往怀里钻”,直到最后“那闪亮的大眼腈,薄薄的小嘴唇,白净的圆脸庞,天真美丽可爱”。整个文章的笔墨并不多,但是小妹妹的形象鲜活地跃然纸上。读完这篇文章,里面的人和事久久挥之不去。
在《顺木匠》里,作者讲述了一个文“文革”后期发生在家乡的往事。战士舒昭杰回家探亲,归队急命速归。路遇渡河洪水,叫渡船不应,便对着船老板发了一通火,说了句“如果因此延误军机,你要负责任的……”半个月后,便被状告他一个地富子女用枪威逼船老板过河,请部队严查遣反回乡。后来虽然已然澄清是非,但是“顺木匠从儿子家信中得知此事之后,受到不小惊吓,连做几回噩梦”,以致“顺木匠连说:好险呀,我这一回躲过了一劫, 重复了好几遍”??杉?,文革往事并不如烟?!兑淮裁扌酢防锏哪赴吹眉弑┓⒘?。作者通过一床棉絮,将如棉絮一般深沉繁复的母爱,通过一连串絮语表现出来,“说是特意给我弹的,用的是自家产的棉花,颜色洁白,雪花似的;棉纤细长,沒有渣滓,篷松柔软, 手感舒服。一个人上了年纪,比不得后生,身体上的毛病处处冒头。寒冬腊月身上不多穿衣服, 床上不盖厚棉絮,就容易患这病那病的。所以赶着弾了一床加厚的棉絮,重12斤,反正是自产的棉花。弹匠师傅也是你的堂哥,手艺远近出名,做工细致……母亲说了这一连串亲切温存的话语,眼睛微笑地看着我,深怕我嫌麻烦、不愿带回。其实,那字字句句都温热着我的心窩,那嘱咐声比加厚的棉絮更加厚重,比篷松的棉花还要温柔。”其实,作者早就从妈妈额头上的皱纹里读到了母爱的真谛,“宛如棉絮上密密的线网。错综之中无不浸透着浓浓的母爱。”
像这种叙事性文本,在华章先生的《自赏文选》也有体现,《梦里的溆水》就是其中的代表作。首先,作者以自己的动态视角,将竹乌蓬里的器物进行了生动地介绍,“头就顶着竹乌篷,后舱底层是铺着木板的,板子涂了桐油,擦得亮光光的,晚上打开铺盖就是船老板的床,两旁挂有生活必需的用具。有一样与坡上不同的是,煮饭、烧水用的是鼎镬,圆圆尖底,深深的,盖子也是铁制的,悬吊着煮饭,煮出来的饭格外喷香,不用好菜,一土碗腌了二三年的酸菜”,接下来,作者将这种叙事推进到一种半主观半客观的状态,“一边吃一边看船工们喝酒。酒是本地造的甘蔗酒、高粱酒。少则喝一碗,多则喝半葫芦,用以驱寒解困,舒筋活血。酒后那半醉的样儿,令滴酒不沾的我,心里也似乎微微醉了。”最后,作者的主观感受全部笼罩住竹乌蓬里里外外的世界,“叫喊声惊醒了我的梦,我揉了揉眼聙,小船仍在前进,天上是金色的满月,江面波光粼粼……”文章的意境与梦境由此融合在一起,共同构筑出作者魂牵梦萦的故乡最为迷人的情态。
二、抒怀:景物、故事及互文
生活本身就具有极强的戏剧性。因为读书和工作,华章先生在经历了大学岁月的短暂过渡之后,从沅水河边辗转到峡江宜昌,在这里以50多年的时间扎根生长,并成长为宜昌文艺界的领军人物。就是在这漫长的时间,让他的内心和情感发生了难以言状的嬗变。一种在情感上近乎“双城”的模式,让作为作家的华章先生经历着其他作家所无法体察的心路历程。此时,用“第二故乡”来定位他和三峡的关系似乎已经不够准确。在我看来,他在这种双城两地故乡之间,既有融合又有悖论,如同两个异地相恋的情人,“双城之恋”既是发酵相思的温床,又是催人老去的病毒。因此,“日久他乡即故乡”便成了华章先生发自内心深处的感佩。也因此,三峡宜昌在华章先生心里始终显得既坚硬又柔软。也正是这种柔软催生了他在《三峡情怀》里明显带有地域印记的文本,从而成就了他与溆浦处在同一高度的关于三峡的一系列作品的情感支撑。
如果说,华章先生对溆浦的书写是一种行吟,那么他于三峡的笔墨挥洒无疑是一种歌唱。而他歌唱的方式主要表现在景物、故事和互文抒怀等表达方式上。当然,个中也有交叉与混杂。但是无论哪一种表达方式,它们都和华章先生溆浦的亲缘散文一样,具有与他人散文创作非常明晰的区别性。
在华章老师《三峡抒怀》的系列作品里,借景物抒情类的作品可谓数量颇丰?!对妒诺娜棵褚ァ肪褪瞧浯碜鳌W髡叩ヌ粑髁晗壳嗵怖舷朔虻囊桓舷松?,然后给予足够专著的凝望,然后从色彩和模样上将它历史全部锁定,“竹缆上涂抹的桐油巳呈黑褐色,形状似琵琶的模样”。然后,留给读者关于主体事象以无限想象的空间。在《三峡,永远的风景》里,桃花鱼和点水雀成了作者爱不释手的表达事象,并以此浇灌自己对三峡的热爱之情。作者开篇就点题道,“香溪河依旧流香,依旧漂浮着桃花魚。”桃花鱼顿时就在作者笔下游弋起来,“依然五彩缤纷,呈乳白色、淡黄色、桃红色,像一把把小降落伞,又似一朵朵桃花,约古铜钱大小,柔软透明,一闪一闪,隨波荡漾……”然后,作者的通感接锺而来,“那形状,那颜色,那姿态,那灵性,无不令人新奇,美丽之极”。作者把桃花鱼写活了,一张一翕游走了,点水雀又像精灵一样飞到了作者的笔下,“双脚纤细灵活,身子小巧玲珑,羽毛乌黑发亮,尾巴上似涂抹一点红,叽叽的叫声悦耳,蜻蜓点水式的跳跃,宛如轻歌曼舞一般的轻盈舒展,又像行云流水一样的飘逸灵动。”但凡有过水边生活经验的人,此刻一定会被作者这一连串的文字唤醒记忆从而获得美丽的觉受。在《永驻心中的“天官牌坊”》里,一尊古老的牌坊,承载了作者乡愁思接千古的记忆,“迎面为长方形两层楼房,砖木结构,滚三层长条青石作墙脚,进门上两级青石阶梯,便是一条幽深的走廊,光线暗淡,左右两边洞开四扇门,两房之间又有一扇小门,用锁锁死,三四家分而住之。”一开始的客观呈现带着近乎冷静的理性。可是转眼间,“天官牌坊里的那间窄窄的屋子,也寄托着我浓浓的“乡愁”,在长江滚滚的波涛中成为了恒久的定格与牵挂”,作者的情怀得到了排山倒海式的表达。
借景抒情也是作者的拿手好戏,所以作品数量也不少。像《待到巫山红叶时》,作者以红叶之美,抒发了对峡江的爱恋。在作者眼里,“巫山红叶满山遍野,一片片,一丛丛,一团团,火红火红的,蓬蓬勃勃,生机盎然,灼灼耀眼,壮丽无比,令人想象那是一幅幅的国画,一首首的唐诗,一篇篇的美文”,继而,这种鲜红“让亭亭玉立的神女满脸绯红,红光闪闪,诗意盎然,好像装扮好了、正欲上花轿的新娘一样”。此时,看似作者在写神女的万千媚,其实更在写红叶的千姿百态和缠绵悱恻。像《香溪缘》以拟人化的手法,把香溪写得维妙维肖,“与过去相比,香溪长胖了,长高了,性格也变了。……像个成熟的女人,丰腴沉静,举止端庄……”像《幽幽桂子香》以拟物化的技巧,达到了一箭双雕的效果,“眼前的她巳幻化成一枝金黄的桂花……暗香却藏于星星点点之中,其质朴、淸纯和淡雅是与生俱来的品质,即使枯萎落在地上,也让人争相拾捡,用以酿出佳蜜来。”像《情满山楂树》熟稔地将比喻——“树上的山楂果皮呈青绿色,向阳处巳略带一丝丝淡红,像少女脸上涂了一抹淡妆,那圆圆果实底部开一个小口子,似少女张开小口对人微笑,越看越笑容可掬,露出永远的魅力”和诗典——“若躺在床上听雨,时而大弦嘈嘈,时而小弦切切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声音脆响悦耳,诗味隽永”融合在一起,从而将山楂果写得活灵活现,极尽了作者的喜爱之能事。
借故事抒怀的作品,于华章先生而言更是得心应手、诗意灵动。在《神女峰,永远美丽》里,作者将叙事——“我推开窗子,半窗阳光,半窗山花,半窗山风,半窗涛声。山色入眼,山风贯耳,江涛动心”与拟人化写景——“她亭亭玉立,含情脉脉地似朝我走来……天上的五彩祥云,好像招之即来;峡中清凉的风,又像是挥之即去。她摘下一片云,当作轻柔的面纱;她追赶一阵风,沉入岁月沧桑的回忆中”两种手法叠加起来,将目之所及,耳之所闻,肤之所触,顺手拈来,化作灵动的叙事,将自己对三峡及巴楚故土的深沉爱恋无以遗漏地呈现在读者的视野里。在《“跳龙门”》里,作者以“浓重的寒气直灌进领口、袖筒,手也冻,脚也麻,冰冷的风似刀子在脸上刮,生痛生痛的难受”铺垫出自己的情感,“在路上,我只轻声地说了一句:小心冻手??!明天还有笔试!在昏黄的路灯下,我的心发痛,泪水湿了眼角……”那种长辈的怜悯之情尤如清晨绿叶上的露珠纤毫毕现。在《神秘的佛地》里,作者通过速写信徒行大礼以表达人物的虔诚,书写自己的敬畏,了了几笔,便活脱而出,“下山时,我选择走骡马道,一路上两次遇到行大礼的香客。一位是身穿僧人长衫的中年人,走三步,仆伏地上,双手前伸,额头叩地,如此往复艰难地前行,他浑身沾满泥土,额头微肿,目不邪视。”
与前人的文本在思想、情感上进行互文互动,从而抒发自我内心的块垒,也是作者较为别具一格的地方。在《像流水积下了层叠的悲哀》里,作者抓住过往骚人墨客的足迹和感受,层层进行思辩和审视。既有卞之琳先生的“古代人的感情像流水积下了层叠的悲哀”;又有历代咏三峡的古诗词,绝大多数也都“指向个人的生命和情感体验,以独立品格与自由性灵,寄情于山水”,并且“无不闪耀着人性的光彩,至今仍保持着独立的审美价值。”在《舒新城“滟滪堆”之恋》里,作者借助舒新城的遐想,“若能在堆上建一座小屋,…对着青山流水阅读,暇时垂钓荡舟,或至白帝城中闲游,至少可将我脑中所有的尘俗思想涤清”,从而书写出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情感。在《沈从文过三峡》里,作者借沈从文对三峡的感动。即“那保存太古风的山村,那在江面上下的帆船,那三三五五纤夫在岩石间的走动,那江上巳经起了的薄雾,那江边货船上的装货呼唤,那弄船人的桨橹咿呀声、船板撞磕声,还有那黑苍苍的大鹰就(即岩鹰)在江面上啄鱼的雄姿,一切都自然综合成为一个整体,融合于廹近薄暮的空气中,动与静契合,雄与秀并存,而与环境又如此调和”,表达出自己的心声。甚至在《沈从文乘船过枝江》里,作者互文式地表达出和沈大师同样的痴迷——峡江泛舟的迷人景象——“漂浮着星星点点的小渔船,弄船人迎着晨光撒网,载着落日归来,白花花的鱼儿装满舱,那优美的自然生态,至今令人神往!”
三、启悟:叙事、情感及心态
故乡背后,永远站立着人最为深沉的情感。情感背后,又隐藏着太多的故事。故事里面,自然隐含着生命与人生的诗意。诗意里,绝对隐埋着思想、文化、伦理和人的心灵根系。所以,故乡和文学一样,一直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因果和根源?;谡庖坏悖谟凶帕礁龉氏绲幕孪壬绕渌擞凶鸥由钋械母惺??;率Φ脑氏缭诤纤玟悠只ㄇ?,生存故乡在他与之耳鬓厮磨了50多年的三峡宜昌。所以,在华章先生的生命里,关于故乡这个母命题所主宰的情愫,始终处在一种双城游移的境遇之中。在他的生命和潜意识里,人在溆浦时,宜昌是他的故乡;人在宜昌时,溆浦是他的故乡。正是这种双城故乡的处境,催生和加重了他对故乡的认知和感触较之其他人要深刻得多、浓重得多。所以,故乡在成就了他的丰富的内心之后,更加有力地成就了他的文学创作特别是散文创作。所以,华章先生顺手拈来地说“故乡留给我广阔的叙亊和心灵空间。”当我读到他的这句话时,心不禁为之一震。这句话就像一座轰然而立的碑一样,一下子突然矗立在我心里,久久挥之不去。由此可见,故乡是华章先生毕尽一生伏飨的主题。
纵观《江河长流》,华章先生以溆水和三峡这两大包含了故乡和情感板块的创作主体,既渗透了自己深沉的眷恋和情感,又水乳交融地呈现出自己的创作风格和才华,并带给读者以审美上的巨大享受。同时,我觉得,作为一个散文创作的富裕地区,我们广大散文作者,还必须从华章先生的创作实践里得到了几点创作启悟,以引导我们在今后的创作实践。首先是叙事性的重要性。叙事性对散文创作的切入,特别是对散文创作的突破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孪壬男鹗滦陨⑽淖髌匪淙辉谒拇醋骼锉戎夭⒉淮?,但是像《留守小兄妹》《一床棉絮》《“跳龙门”》等作品,让人触摸到了作者身上那种潜在的天赋性的叙事能力,并且让其作品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像。其次是大情感的重要性。从作者在溆浦和三峡两大亲缘题材散文创作的成功实践来看,再次有力地证明了大情感在散文文体创作中的重要性。三是开放心态的重要性。近些年来,以我与华章先生的交往,感触最深的,就是他一直以一种开放的心态,虚怀若谷的心境和创新不止的精神,不断行走在探索散文创作新方法的路上,以至他的作品的原创性越来越鲜明,文学性越来越强大。以他现在的年纪所付出的努力与收获,再次证明文学创作不存在年纪大小、地位高低和出道早迟,而是与作家的心态、精神和境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个永远的作家,必须永远学会对自己习以为常的进行颠覆,将自己习以为常的细节和意境,一定要用锤子锤破,然后重构。对自己所依赖的构思方法和内在结构,要勇于全面解构并打碎重组。对自己固有的创作伦理和逻辑,要进行富有锐度的切割和转接,直到抵达到创作的真相之核。与此同时,还要强化阅读以厚重思想、拓展视野、磨练思维,强化观察以丰富载体,达到陌生化效果,从而真正实现一位作家的眼到、手到、心到、情到和魂到,从而完成自我和文体具有深度、密度和情感度的多维度创作。
2017年4月14日一稿8872字
2017年4月15日二稿9226字
2017年4月18日三稿9060字
于乐道居
江河长流耀华章
韩玉洪
人们聆听一首歌,没有人报出唱歌人的姓名,就能猜出歌手是谁,那么,这个人就是歌唱家。读者看一篇文学作品,先不看作者姓名,就大致知晓作者是谁,那么,这个人就是作家。只有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格,才能成为大家。我对李华章就有一种真作家感觉。
我每次看到赞美三峡或湘西的散文,不看作家姓名,看到文中把峡谷流水当做一本书,就感觉有位慈祥聪慧的学究在讲课,将课文的内容循循善诱娓娓道来,甚至还听到溪河的流水声,看到峡谷的深沉。那么,这个作家就可以肯定是李华章先生。
李华章每年发表散文二三十篇,三年精选出一部集子,《江河长流》主要遴选李华章2014—2016 年期间撰写的散文随笔,于2016年9月由中国出版集团现代出版社出版发行。全书共分为“沅水心影”“三峡情怀”“最美之缘”“品书读人”四个部分,收录散文71 篇,另附录作者9篇“自赏文选”。取名《江河长流》,是因为作者所入选书中的散文,绝大多数是围绕着沅水与长江三峡这两个作者生命中最重要的地理范畴进行创作的,所涉猎的历史、人文、情感、风情丰富宏大,文思细密,学养深厚,反映了散文这一题材当前的发展水平。
我第一次拜访李华章老师是30多年前。1980年我刚从部队复员,找到宜昌市文学创作组的李华章先生,向他汇报我在部队创作的电影剧本《无人区探险》,请先生帮忙指导。我看到他文文静静,说话客客气气,就感觉到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先生。
2013年我的第一部文学作品《鸽子花开》出版,请李华章写序,李先生写到:第一次见到韩玉洪的时候,他还是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头,文艺青年的模样。送稿子给我时,却一脸的腼腆。弹指一挥间,30多年过去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还一直坚持着业余文学创作,似乎“万物招引”,他都“无动于心”,视文学如生命。这种执著的文学精神,的确令我感动。遥想当年,同我一起在文学道路上起步的朋友,如今大都昙花一现了,惜乎哉!
原来,我们早就有相互敬慕之心。
时光老人似乎有禁止时间流逝的功能,当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让他停止变化。李华章就是这样一个被时间凝固了的老人,好让学生们向他看齐。日子过着过着,我也老了,原先一直称被作长辈的李先生,现在看起来就像我憨厚的大哥。原来,对李华章先生来说,写作还是一剂返老还童活力涌现的灵丹妙药。
李华章家乡湖南怀化的媒体率先介绍:《江河长流》多是短篇文字,真实地记录作者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以及时代的主流声音。他的语言清新、明快、典雅、凝练,其多数作品从选材到立意,从章法到技法,具有与他人散文的明晰区别性。
摘选李华章《难忘雪峰山》,可窥作品风格:“那天清早我从娄底上车,经洞口、过塘湾,至雪峰山下,夕阳巳经落山,夜幕即将降临。翻山的那条老公路曲折盘旋,仿佛百步九折, 窄得似一副羊肠,好像一条鸟道,司机的方向盘不停地左转、右转,惊险之极;眼前群峰叠嶂,悬崖绝壁,树木参天,枯松倒挂,瀑流飞湍,溪水潺潺,鸟鸣林间??墒?,再雄奇壮美的风景,我也无心观赏,吓得几乎是全闭着眼晴,心里暗想:一个穷学生的生死都交给命运的安排了。忽然一个急刹车,我眼睛猛一睁开,惊回首:山中舞动着一条长长的龙灯,好像头咬着尾,尾衔着头,迤逦而上,车灯闪灼,辉映星光,宛如在茫茫云海里起起伏伏,颇有看相,别具魅力。”
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涂怀章评价:“读《李华章散文选集》,我的第一感觉是心情愉悦,进而有所体验,有所领悟,直至赏心怡神,获得精神享受。这就是被艺术唤醒的足以提高生命活力的美感。金闪闪的灵魂跳动,使内在世界跟外在世界发生特殊的认识关系:审美。人与世界的这种关系,主动权在人。只因有了人,世界才显得如此光辉,优秀的艺术创造便是明证。李华章的散文不浮不躁,不俗不腻,纯朴自然,显示出平易亲切的素质,达到了难得的高雅境界。”
李华章把涂怀章7000字的评价选择了一部分,作为《江河长流》散文集的序。
李华章在《梦怀过年》一文中表述:“雪花纷纷扬扬的时候,在我的湘西家乡是快过年的日子,落雪和过年常常连在一起,哪怕在寒冷中, 人也感到很快乐。尽管岁月流逝好多好多年了,却依旧那么缠人,像冬日的浓浓云雾难于散开,如思绪缕缕萦绕不去。屈原流放寓居九年的溆浦是橘乡,也是盛产甘蔗的地方……”
很自然的,李华章把宜昌三峡的屈原和湘西家乡联系到一起,这是他写作的最大特点,别人很难有这种淳朴的体验。屈原流放来到溆浦,李华章从溆浦来到屈原故里工作,经常奔波两地,思绪也常在两个故乡之间徜徉,激发出篇篇美文。
《江河长流》书中值得注意的是作者9篇“自赏文选”。这些散文读起来非常亲切,似还带有作者的体温,仍还有一种呼吸的起伏感,给人几缕思想的光采,入乎其内,似有深情,出乎其外,尚存高格,仍有生命力。李华章说:“难免生出几分自我欣赏之情。”
看到“自赏文选”中《滩多流急西陵峡》一文,我就想到以前和李华章一起经常到江边看西陵峡的工人装卸,听峡江号子。文中的句子,李华章30多年前就有构思,没有想到,成了本书的自赏文选。
真可谓江河长流耀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