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的文字具有锐感和质感,她的写作具有直抵人心的力量。她笔下的扶贫对象、底层人物,有丰富的内心世界,有极强的个人尊严,“虽然我贫困但是我不服输”。
在《百里洲纪事》之前,她还出版了《黑狗曾来过》《山野虚构》《遁走曲》等十本书籍。作品获得华语青年作家奖、湖北文学奖和《芳草》文学全国女评委最佳抒情奖等,小说翻译成西班牙语、韩语和英语。
因性格木讷口拙,不得已选择了文字书写
记者:您是怎么走上文学之路的?
朱朝敏:我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紧张感似乎与生俱来。木讷、口拙下,一些想法无法表达,不得已选择了用文字书写。高中时,我体会用文字表达的隐秘快乐,很能释放我的紧张感。我首次发表的小说是19岁时写的《沉寂与飞翔》,发表在《三峡文学》头版头条。后来,在《美文》《青年文学》《百花洲》等杂志相继发表作品。因为大学毕业后任教当老师,特别是高中教师,有十年时间中断写作。真正走上文学之路是在互联网普及后,我闯入了两个文学论坛,名叫“新散文论坛”和“原生态散文论坛”,启悟了我写作思路,这种启悟不仅针对散文,还有小说和诗歌。事实也证明,那两个论坛培育了许多极有内质的作家,他们几乎都是多面手,散文、小说、诗歌、非虚构、儿童文学,甚至戏剧……现在,他们中的一些人年纪大了,但是,他们的作品却呈现强悍的生命力,不断地掘进。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我自觉得,那是我走上文学之路的极好磨砺。
家乡是一种充满悖论的存在,同时驯养了我们的脾性
记者:家乡百里洲在你内心的文学王国中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朱朝敏:百里洲是我的故乡。我的童年、少年和部分青春期都在那里度过。它是长江中下游交汇处由千年泥沙堆积而出的一座洲岛。它的存在充满了悖论,既要依靠江水生存,又日夜被江水冲击,既有逼仄尖锐又天骨舒张,既有临近深渊的绝望又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坚韧自信。这本身就充满了文学隐喻。我了解它,几乎深入骨髓。然而,我又陌生它。我对它的感情是复杂的,18岁以前,我讨厌它的逼仄讨厌它的风沙及风沙般不绝的闲言碎语,讨厌这块土地上及时行乐的做派——终于,我们都走出了百里洲,而且我的姐和妹远离到异国他乡,我恰恰离它最近,仅仅一江之隔。而我们的亲人都还在那块地方,我们的童年少年青春期……那恰恰是一种见证吧。见证了我们的成长,见证了我们对人世最初的理解,包括我们最初的爱与恨。就在镜子般的见证前,我也明白了,它驯养了我们的脾性,也种养了我们的品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打量,不亚于一遍遍地生长。
非虚构当前的流行,是对报告文学遭受非议后的一种补充和修缮
记者:《百里洲纪事》里很多故事比较离奇,比如《我们想要虞美人》,覃老太太收养了儿媳妇出轨生的女儿,这个小女孩曾遭遇了村里二流子的侮辱 ??雌鹄聪裥∷登榻?。现在“非虚构”的文体概念比较流行,你觉得非虚构和小说之间有明显的分界吗?毕竟出于?;さ笔氯艘?,非虚构也会对原型做很多的改动挪移。
朱朝敏:《百里洲纪事》出版后,得到了许多关注。看过它的人都说,这本扶贫文字与我们看到的扶贫书籍不同,写了12个脱贫攻坚的故事,都是心灵方面的……我满意这样的评价。作为文学,其基本要求就是心灵美学。而要去打开那些弱势群体的心灵,首先要获得他们的信任。如何获得?就是建立亲人关系。《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曾用一句话概括这部作品:先做亲人再作文人??晌揭挥锏榔剖抵?。
但是,就脱贫攻坚这件事情来说,有些人读了后,就惊讶地问道——为何你选择的事例都是病残人脱贫故事?我一遍遍地解释:因为我们湖北绝大多数地方不涉及到易地搬迁和山地沙漠之类的环境不适,贫困户致贫的原因几乎是病和残,而最可怕的病和残就是心理上的疾病,而在农村,这些疾病统统被称为精神病,但是他们不是天生就患上这种疾病的,是因为天灾人祸和不幸……所以,我选择的事例并非故意为之,不是要离奇地打出感情牌,而是我深入这块土地的肌理后,一层层剥开繁芜的表象而“倾听”来的声音。后来,还有人问——你这样一个现实类小说作家,为何去写主题类的报告文学?我就惋惜,这样一个大事情,实际与好多人隔膜着。说到底,是心灵离土地和土地上的亲人太远了。
《百里洲纪事》是报告文学,是纪实类作品,可以称为非虚构,但绝不是小说。非虚构和小说是两种不同的文体,但在写法上,可以相互补充。近年来,非虚构作品出了比较多。它在当前中国的流行,我觉得是对报告文学这种文体在遭受非议后的一种补充和修缮。
采访中也有被赶出来的经历,因为聊到了伤心事很恼火
记者:《百里洲纪事》里,每一篇中的扶贫对象都有自己的个人特质,有自己内心不能触摸的地方,有自己执拗坚持的地方,您的写作尊重每一个扶贫对象的精神和人格。在素材采访和写作过程中,您如何去发现、找到、或塑造他们身上的这些特质的?可以举例说说么?
朱朝敏:在帮扶工作中,我所接触到的贫困户几乎没有世俗人所想的“因为懒惰”等主观原因致贫的,恰恰相反,他们尤其是重点贫困户,内心敏感,极有尊严感。但是,他们当时经济收入少甚至没有,几乎是因病致贫和因残致贫。而“病”和“残”说穿了就是天灾人祸,直接关系着人情世故人性人心,故事免不了。他们不气馁,与帮扶干部一起努力,克服种种困难去脱贫——不仅要增加经济收入,还要获得幸福感实现个体价值。这是灵与肉的双重改变。我曾走遍了百里洲镇的每个角落,采访的家庭和帮扶人员近百名,他们均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遇到不愿意配合的,我就搬出父亲的名号(因为我父亲是孤岛上有名的外科医生,享有很高的声誉),居然屡次不爽。也有被赶出来的经历,因为聊到了伤心事很恼火……我曾经准备了16个故事,4个拒绝形成文字。所以就写了12个故事。
记者:写作《百里洲纪事》后,您对精准扶贫工作有了怎样的新的认识?可以结合你们夫妻俩实际参与的感受来谈谈。
朱朝敏:脱贫攻坚战下,物质上的脱贫不太难,难就难在精神困惑和心理障碍的消除上——我们称为“脱贫攻坚战最后一公里的瓶颈”。如何突破?以心换心,打开他们的心灵,去倾听去交流。心灵呼唤心灵,心灵回应心灵。2019年,百里洲镇全部脱贫,贫困人口减至为零。尤其是精神状态有了改观——就拿我书本中开篇的《塔灯》里的主人公杨勇来说,他两个儿子今年上半年因为疫情呆在家里,父子三人就种花菜、蒜苗、辣椒等,还种了西瓜,蒜苗和花菜出来,我家先生的单位全买下,西瓜成熟后,我家先生又联系某单位的工会购买了所有西瓜。八月份,两个儿子分别出去打工,杨勇卖菜、卖玉米高粱,还养有一头肉猪。收入比去年增加不少。他现在的心思不像以往那样强烈地纠结在出走的老婆身上,而是放在大儿子谈朋友结婚的事情上,心情好了,精神大有改观。
《辣椒诵》《雪霁》关注被拐者无法消除的心灵之痛
记者:您的《辣椒诵》写被拐者的心路历程,好像也是当下的热点,央视《等着我》和宝贝回家网站多年来也一直受到关注。这个中篇的创作灵感是怎么来的?作为文学作品,你希望提供一种什么样的视角和质感?
朱朝敏:《辣椒诵》是两年前的小说,发表后分别被《小说选刊》和《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后来荣获《芳草》文学全国女评委最佳抒情奖。这个小说的灵感来自我读到的新闻,一个北方的年轻小伙子从他酷爱南方的一道菜反思自己的来历,一番寻找后竟真的找到了亲生父母。这新闻只是写作的由头,而这类人的心理——因为我的至亲有两个交给别人领养的经历,我太理解这类人的心理了。他们的心灵挣扎和既成事实后的创伤隐疾,作为亲人的我不可能没有感觉。明年,另一个类似题材的中篇《雪霁》会在某杂志刊出,它叙述的是被拐卖者在既成事实成家立业后的人生挣扎和无法消除的心灵之痛。
作为文学作品,我希望自己的小说在视觉和质感上能真正做到以下的说法(《辣椒诵》获奖的评语):……热切诵读着追求真相的心经,以质疑伦理与存在的不断跌进,倾力投射出现实的背叛与欺骗、失序与失重、焦灼与不堪,去完成人性的回归和自我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