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学的方式为时代留下信史”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名作家徐则臣宜昌纵论文学与写作
记者/冯汉斌
四年一届的茅盾文学奖,可以说是中国最高荣誉的文学大奖之一。2019年,时年41岁的徐则臣凭借其长篇小说《北上》一举斩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成为迄今最年轻的“茅奖”获得者。在《北上》中,徐则臣以其杰出的叙事技艺描绘了关于大运河的《清明上河图》,在百余年的沧桑巨变中,运河两岸的城池与人群、悲欢与梦想次第展开,并最终汇入中国精神的深厚处和高远处。从此,“一条河活起来,一段历史有了逆流而上的可能。”连同此前凭借《如果大雪封门》获得的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徐则臣堪为实至名归的中国文学“双奖”作家,被认为是“中国70后作家的光荣。”
9月3日上午,以《人民文学》副主编身份参加完“名家名刊看宜昌”活动启动仪式后,徐则臣以自己25年的写作经验,为一百多位宜昌文艺家作了以“写作中的软实力与硬功夫”为主题,以“生活”“意识”“勇气”“耐心”等为关键词的文学讲座活动,生动分享小说《北上》成功的秘密和写作中的诸般细节,探讨文学时代、写作与阅读、细节与历史等众多课题。
“同时代人的写作”值得重视
在讲座中,徐则臣从文化的角度重新解读了中国历史上“盲人摸象”的著名故事:“盲人摸象在生活中不是一个好词,现实中,每个人摸到的都是自己感受到的大象,摸到耳朵的说它是蒲扇,摸到鼻子的说它是水管子,摸到腿的说它是柱子,摸到肚子的说它是一堵墙,而摸到尾巴的,又说它是绳索,可以说,他们摸到的都不是真实的大象,但如果我们把他们所有的意见综合起来,那就能还原出一头最真实的大象,它既是蒲扇、柱子、水管子,又是墙和绳索。”
从这个故事出发,徐则臣提出了“同时代人的写作”这个话题,他认为,文学尽管是‘个人的事业’,但同样需要同代人的嘤鸣激荡,同声相应和同气相求。在比较理想的文学时代里,作家和评论家应该建立起一种同时代的合作关系,互相砥砺,共同成长。“我们应该抱团取暖,相互提醒,相互点拨,相互激发,相互鼓气,也相互丰富,这是一个好的文学态度。尽管平时都是你写你的,我写我的,但大家可以和而不同,求同存异,不管我们身处宜昌,还是湖北,尽管每个人都不能把这个时代说得那么清楚,但只要我们齐心合力,每个人发表对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看法,这样,所有的看法汇合起来,我们就会无限接近时代的真相。而分开来,每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镜子,大家互相照亮。”
徐则臣提到,写作需要“软实力”,一个是意识,一个是视野。他以一位老教授皓首穷经研究的问题,其实已经是很多年前北大教授弃如敝履的问题为例,说明了视野的重要性。“以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的作品来说,不是说所有的诺奖作家都是最好的,而是这个奖把很多好的作家囊入其中,而且这些获奖的作家大部分是可以流传下去的。原因就在于,这些作家具有高远的视野,他们所思考、所表达的的问题,其实是站在整个人类的前沿,去体察人类自身的困境。”
写作者应该“春江水暖鸭先知”,感受时代之变
在谈到自己获得巨大声誉的长篇小说《北上》时,徐则臣谈到了大运河的意义。“大运河对蒲松龄影响非常大,《聊斋》里面多次写到大运河。蒲松龄一辈子唯一一次出远门,就是到应江苏宝应知县邀请,沿运河到该县做幕僚,并爱上了知县的的小妾顾青霞。小说中,《素秋》《绿衣女》《白秋练》《婴宁》等篇都有顾青霞的影子。《红楼梦》中,林黛玉进京,就是沿着运河到北京通州上岸,而《红楼梦》作者曹雪芹,那时就住在通州附近。而在《金瓶梅》里,你会发现,在清河县,几乎看不到农民,手工艺人也不多,除了商人西门庆和一些官员和读书人,生活着大量在“士农工商”序列之外的小市民。因为那个地方在码头上,没有人种庄稼??梢运担拇竺加朐撕佑泄?,那是一个运河时代,大运河就是那个时代的高速公路。因为有了大运河这条时代的高速公路,才可能出现这些大量传播的文学作品,这就是文学与时代的关系,不仅要受时代硬件的制约,还受软件的制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
对此,徐则臣话锋一转,认为面对时代之变,作家应该有特别敏锐的感觉,应该领风气之先,发人之所未发,所谓的“春江水暖鸭先知”。“我们首先需要一个开放的意识,要有一个求新、创造的意识。应该认真想想这个时代是什么样子,跟这个时代相匹配的文学样式应该是什么?作品和时代的关系,不是说一个事件今天出现了,第二天就有与之相关的文学作品出现,不是这样的,它有可能是滞后的,但是你得有一种呼应关系,开始是呼应,也许随后有一堆作家,不仅是呼应,而且是对应这个时代。我们今天不要轻易否认新的东西,当然新的东西不一定就好,而是我们要尽量以体贴的心态去感受新。要感受时代之变,然后不断地调整自己的方向。”徐则臣认为,现在是网络时代,也是全球化时代。但大约2000年以前,网络还没有盛行,那个时代,整个地球就像地球仪一样,是实心的,你拿着地球仪在手里面,从这头看不到那头,但现在各种信息让你觉得地球仪是透明的,从宜昌这里看,可以一直看到全球去,我们对信息的接受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艰难了,地球已经是平的。
“这个世界在变化,一切都在变,但是如何变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我们身处这个文学的语境中,需要有这样的意识:文学需要变,要关注生活的变,用自己的表达匹配这个变。”徐则臣强调。
越来越看重写作时满桌是书的作家
徐则臣直言,国内外很多作家及其作品,比如墨西哥的胡安·鲁尔福、前苏联的伊萨克·巴别尔、爱尔兰女作家克莱尔·吉根,包括加西亚·马尔克斯后期的小说集《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和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甚至莫言的《晚熟的人》,都不是简单地讲故事,也许展开一个故事的横截面后,小说就结束了。这就是说,我们对小说完成度的要求已经发生变化了,小说的完成度已经不再取决于故事的完成度,而是取决于小说意义的完成度,要表达的东西能够表达出来就可以了,而不追求把故事讲完整。
在讲座中,徐则臣特别提到了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他直到60岁才成名,80多岁写出来的东西依然才华横溢,充满着变数”,而且,在他的作品里有强烈的问题意识,不会只注意那个很小很小的东西,他有开阔的视野。“我们现在有如此发达的信息源,只要打开,你就占据了前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些作家几十年实际上只是在写一篇小说,他们这时在重复自己。张若虚与乾隆,一个孤篇压全唐,一个写诗四万首,你说是哪个伟大?一定要有思路,要有眼界,否则很多写作都是无效的。作为一个从业者,哪怕是个写作爱好者,你都有责任写好。爱好也有尊严,要不停地往前走,不断地让爱好今天比昨天变一点,高一点,新一点,有一点差异性,不断开阔自己的视野。”
什么是才华?徐则臣认为,与其说才华是想象力和表达能力,不如说是写作的勇气和耐心。“我现在不怕没东西可写,最怕的是不知道小说如何开头。过去是无知者无畏,现在知道一点反而胆怯了。”徐则臣讲述了自己创作《北上》的思路和历程,特别回溯了自己如何阅读、田野调查等一系列的艰辛创作过程。在创作《北上》时,他四年来沿着运河走了一遍,检索了大量相关的资料,进行了深入的田野调查。“对作品中的每个细节负责任,尽最大所能负责任,经得起推敲。”比如,现在人们一提到慈禧,就说是“老佛爷”。事实上,当时只有极少的人私下称她“老佛爷”,“老佛爷”的称呼都不出紫禁城,只有慈禧身边的人知道。徐则臣颇有感慨地指出:历史很宏大,但是再宏大也是由细节组成。所以,作者在创作中要靠自己的努力多坐一点冷板凳,多做一点案头工作,多做一点调查。“历史是一个一个细节构成的,作家要以文学的方式为时代留下一部信史,如果我们写的全是假的,全是胡编乱造的,以后我们的后人看这条河,也就是一条假运河。”
很多年轻作家自诩,写作时只要一台电脑就够了,对此,徐则臣不以为然,“现在,我越来越看重那些写作时满桌是书的作家,这样的写作才是可靠的,令人信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