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籍作家姚鄂梅,2016上海书展签售新书《1958:陈情书》
《1958:陈情书》姚鄂梅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站在黑暗的荆棘丛里,仰望北斗星
——《1958:陈情书》后记
姚鄂梅
小时候,我从祖母那里得到过一小块故事残片:覆船山上曾经有个尼姑庵,让人给拆了,当时有个小尼姑,才十几岁,人家非要她还俗、结婚,她一样一样都依了,过了几年,却在尼姑庵旧址边,上吊自杀了……
简单几句描述,像胎记一样牢牢刻在我心底。许多年后,我开始写作,偶尔会想起这块胎记,总觉得自己还有个宝贝藏在那里,可惜能搜集的素材实在太少,便一直深深地隔膜着,渐至忘了它。
2012年冬,父亲陡病,无治,追赶十多年前先他离世的母亲去了。而在此之前,祖母也在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多年后脱离苦海。纷纷离世的亲人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荒凉和无助,有什么东西在我周身咔嚓咔嚓地剥离,就像剥洋葱,每剥一层,我的依附就少一圈,对世界的恐惧就增加一分。
恰在这时,我们得到通知,覆船山即将开发,辟为一个大型茶场,山上所有坟茔必须限期迁出。于是,我们这些被命运驱散四方的子孙火速赶回老家。所谓迁坟,说到底就是个仪式,真正迁走重新安置的,除了几小块也许是骨头的东西,很可能就只是一块墓碑。我们在墓碑下团聚,无言地凝视已不存在的祖屋,以及那些早已远去的背影。祖母叫袁国政,一个体面而男性化的名字,她一生从未使用过,除了死后刻在墓碑上这次。在她旁边,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祖父,他倒有个妩媚的名字:姚万端。我打量着这两个陌生的名字,字里蕴含的世界离他们多么遥远,像站在黑暗的荆棘丛里仰望北斗星。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后辈活得多么潦草,似乎连仰望北斗星的兴趣都没有了,随便捡一两个响亮些的文字作为代号,摁进生命里。当然,名字好坏无关人生好坏,事实上,叫袁国政的祖母是个文盲,叫姚万端的祖父十四岁就骑着一头骡子穿州过府去贩盐,好不容易把父辈抽鸦片赌钱挥霍光的田产一点一点挣回来,只过了一夜,一切就变了,刚刚到手的田产变成了一顶地主帽子,性情刚烈的祖父气得当场倒地猝死。如果他知道自己死去多年后,还要经历一次挖地三尺的迁移,肯定会气得再死一次。孩子们就聪明多了,拼尽全力改变现状,以顺应潮流,有的想方设法参了军,去很远的地方追求功名,有的虽留在覆船山,但不畏歧视,积极上进,还有的义无反顾地远嫁他乡。但不管在哪里,只要覆船山一有消息,大家都会夜以继日地往回赶,就像这次,各人带着异乡的风尘齐齐跪坐在家族的墓碑前。
与此同时,一个已经完成的迁移吸引了我们的视线,就在离覆船山不足一里远的地方,一座小庙正在拔地而起,有人告诉我们,那里正在复建多年前拆掉的尼姑庵。
真有这样一个小尼姑??!就像一根点燃的火柴扔进了干草堆,埋藏已久的心愿蓬地一下燃烧起来。按说,她也是经历了惊涛骇浪的人,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不会少,为什么关于她的传说却一片空白?为什么人们对一头死去的牛都念念不忘,却对她这样一个身世独特的年轻姑娘的自杀毫无态度?难以理解的集体遗忘,也许只能说明一点,他们急于忘掉有她存在的那段时光,所以他们把有关她的一切缄默掉了。
是时候编织这个故事了。既然他们都保持缄默,那就让小尼姑自己来说好了。
这就是《1958:陈情书》这本书的缘起。
写作这本书对我是一次挑战,我没有任何资源,除了小时候祖母讲过的那三两句话。但我心里渐渐亮起了一盏灯,在无尽的苦难中危险万状地飘摇。我们经历过的风暴她都经历过,我们没有经历过的她也经历过。我查了一下覆船山的来历,一说这里曾是佛教胜地,山体其实是一只倒扣着的化缘的饭钵,即覆钵,也就是佛钵;一说此山其实是子宫的形状,虽然狭小、幽闭、黑暗,却有着无限的生命之力,象征着至圣的精神空间;还有一说,此山是大禹当年所乘之船,巨浪使其倾覆,伏地而成伏船山,也就是覆船山。种种说法,曲意相通,我仿佛看见我心中的那盏灯更明亮了。
于我而言,《1958:陈情书》更是对不安记忆的一种了结,是对家族过往苦难的轻轻告慰,毕竟,我们都走过来了。(2016年3月)
《1958:陈情书》(节选)
师父打开经书,我则为木鱼缠布条,以防清脆的木鱼声被人听了去。趁这机会,我问师父:佛祖知道我们遭遇的事情吗?
当然知道,佛祖无所不知。
那他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他不是法力无边吗?
佛祖自有他的安排,不劳你来操心,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师父总是这么有信心,刚下山时,我担心我们将被山下的人事淹没,佛祖再也看不到我们。师父说,我有一个办法,我们可以定期给佛祖写信,就算我们的心意被山下乱七八糟的事遮住了,白纸黑字的信佛祖总会看到的。当晚,师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率先给佛祖写了一封信,她不让我看她写的,她说她也不会看我写的,因为我们业力不同,写的信也会不同。我不知道她写了什么,只看到她一边写一边抹眼泪。过了两天,天还没亮,师父把我从睡梦中摇醒,告诉我,佛祖收到她的信了,佛祖为她的信做了批示了。我从没见她那么高兴过,双眼发亮,声调夸张,一向沉稳持重的她,转身出去的时候,甚至跳跃了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下的,也许我是念着经书倒下的,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在佛堂里,师父正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慧德,你知道我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师父看上去一夜未睡。
我摇头。
我没有为你梳过辫子,一次也没有。我至少应该在你剃度前给你留一次长发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连我自己都没这样想过,我从没向往过长发,就像我从没想过何时到月亮上去走走。
不久,外面就响起了喧闹声,拆庵的人已经上山来了。
根本不用跟我们打招呼,径直闯进来,一些人爬上屋顶揭瓦,一些人在里面撕扯长长垂挂的经幡,收集焚香用的炉子,还有些人在抠菩萨身上的金泥,他们怀疑这是真的金子做的。
我们拿出捆好的被窝卷,一点日用品,远远地站在旁边看。我紧靠着师父,她的眼皮无动于衷地垂着,身体却在轻轻抖动,嘴唇也在轻轻颤动,我知道她在干什么,我甚至知道她正在念哪部经。
有人催我们快点下山,没必要站在这里看拆屋。这是个好心的人,不管什么情况,眼睁睁看着别人拆自己的屋,心里总不好受。师父叹了口气说:走吧,该走了。
半道上,师父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以为她崴了脚,忙蹲下去察看。她不耐烦地推开了我。我这才发现,她脸上变成了苍灰色,像在哪里抹了一层灶灰。
他们这是把我们往十八层地狱里赶呢。我第一次从师父的声音里听出了青烟一样的怨气。
已经有些人在修葺那个旧磨房了。我告诉师父,要是没有光中,我们连旧磨房都住不上。
师父闭着眼睛合了一下手掌:感谢救苦救难的菩萨,你不知道吗?那不是光中在帮我们,是菩萨在帮我们,菩萨指使光中这么干的。
我也跟着合了一个掌,对呀,不然,为什么光中一直很注意在人群中撇清跟我们的关系,这回却那么大胆,在会上站出来为我们说话呢?
我们没有资格在炉前那么光荣的位置上工作,我们的工作是洗河沙。
我怕师父受不了那个湿气,想去跟红脸膛的队长求情,换个工作,师父不答应:不求他们!让他们看看,我们到底是不是寄生虫。从开会宣布还俗那天起,就不断有人在说我们是寄生虫,师父烦了,反驳道:我们一样也在春种秋收,我们一直都是自食其力。人家马上说:那你给我们说说功德箱里的钱到哪里去了?师父也不示弱:我的草药膏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谁付过半分钱?人家说:还说呢,吃了你的药的,后来都复发了,师父一声冷笑:人吃了饭还会饿呢,没听说吃一顿可以管一辈子的。
师父很快就在河里泡出病来。我去请假,红脸队长干笑两声:她既有菩萨,又有药,怎么还生病了呢?我说:师父到底年纪大了。队长哼了一声:我这里年纪比她大的人多的是,人家都在劳动。我无话可说,猛地朝他跪下来,他一退,生气了:喜欢跪你就跪吧,今天你来请假,明天他来请假,生产还要不要人搞啦?反正已经跪了,我不介意用膝盖追过去:她真的病了,身上烧得火烫,她要是死在河里,以后恐怕无人敢下河了。队长的脸更红了,愤怒地扔下两个字:好啦。我知道,这就是准假的意思。
师父卧床七八天了,肉身一天天松软下来,摸上去像豆腐皮,脸上也变成了草纸颜色,原来平展展的眉毛,现在往两边耷拉下来了,眼窝深陷,不睡的时候,两粒圆圆的黑眼仁,奋力穿过多皱的眼皮,死死地望着某个地方,像在跟谁论理。只有额头还没变,还是方方正正、福寿绵长的样子,靠近眉毛的地方,有一条刀切般的淡褐色印痕,那是常年戴帽子勒出来的。
知道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吗?师父望着磨房屋顶问我。
不等我回答,又说:人可以还俗,心不要还俗,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那我该怎么做呢?
从前有个和尚,云游路上被歹人所害,割去了舌头,卖给人家做苦力,到了这种程度,他还是想诵经念佛,可又发不出声音,怎么办呢?他想了个好办法,把他要念的经用手蘸着水在地上写出来。写一遍等于念十遍,写了几年,他的舌头重新长了出来。
师父说着说着又睡过去了。
这天半夜,我莫名惊醒,见师父好好生生地坐着,一脸的平静安然,就问:师父你好了?师父说:是佛祖让我好的,佛祖把我的病一把全抹去了。
我去给你倒杯水。我挣扎着往起爬,师父说:我不渴,就想坐会儿,好几天没坐了,你睡吧,年轻人,瞌睡大。
这话似乎能催眠,还没听完,我就倒在地上,昏昏然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被工地上的军号声吵醒,睁眼一看,师父还在打坐,这正是我最佩服师父的地方,师父只要想坐,准能把自己坐成一尊石像。
匆匆擦了把脸,就出门往工地上跑。队长说了,既然你师父请了假,那她分内的工作,就得由你来完成,也就是说,我一个人得干两个人的活。
路过三个炼钢炉的时候,身体陡地一阵燥热,温度太高了,连空气都要被点燃了,再看看疲惫又兴奋的值夜烧炉工,头发眉毛上铺着厚厚的灰烬,两眼熬得通红,却不肯回家休息,让值白班的顶岗上阵。能亲眼看见钢水通过自己的劳动慢慢流出来,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谁都不想错过这样的光荣,于是烧炉工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站了一圈又一圈,把火球般的炼钢炉团团围住。
没走多远就碰到了队长,队长红脸一板,拔高嗓音:她怎么还不上工?太不自觉了!去,把她叫出来,马上给我下河去。
我想也是,师父都能打坐了,应该可以出来走走了,也不用她下河,她只去点个卯,活儿我来替她干。
推开门一看,师父还在坐着,正要说话,突然觉得师父的姿势不对劲,背直得过分,头又有点侧歪,轻轻碰了下师父的背,竟扑通一声倒了,倒了还是打坐的姿势,盘着的两腿高高竖起,僵直的颈项引着脑袋斜斜地戳向地面,浑身冰凉如铁。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师父走了,她用这种最高级的仪式,把自己送到了极乐之地。
……
这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星星像纽扣一样清清楚楚地钉在夜幕上,我一颗一颗地盯着它们看,没准那颗闪得飞快的就是师父呢,她刚上去,还站立不稳。可别掉下来呵师父!
这样的夜晚,没有师父的催促,我也很想给佛祖写信,我想让他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那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想法。
路边的一条标语让我停下来,标语末端,有一大片空白,趁人不注意,我悄悄撕下那块空白纸,可惜它是红色的,很少有人用红色的纸写信。
没办法,我没钱买纸,仅有的一支笔和半支砚墨还是师父写药方时剩下的。
后半夜,工地渐渐安静下来,田野上漂浮着团团白雾,我总觉得此时不是人的时刻,它应该是属于神的。
我在白雾笼罩的磨房里给佛祖写第一封信。
至尊佛祖:
我们遭遇了一些变故,我们被人从庵里赶到了山下,我师父已经被那些人踩得骨肉分离……我知道这是个考验,他们想用对师父的暴行,来吓倒我,对他们归服归顺,但那是不可能的,首先,我相信师父并不痛苦,师父的魂魄早就到佛祖您的身边去……其次,我看透了他们,他们当中,很多人在师父手上拿过药,感过恩,戴过德,在您脚下磕过头,进过香,许过愿,现在却把一切都推翻了,我知道我不能愤怒,也不能怨恨,更不能记仇,我要理解他们,原谅他们,但我的确……阿弥陀佛,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即便我已是一名社员,也要做您最虔诚的信徒,潜心礼佛。
虽然师父叮嘱过,第一不能写假话,第二不能随便发愿,必须写你所做的,或者是你一定会做到的,违反任意一条,都是罪过。但我还是轻而易举就发了一个愿,如果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我不如追随师父一走了之,虽然那同样也是一种罪过。
信一写完,就拿去烧掉。那堆小小的灰烬,先是颤抖着缩小,然后,一阵轻轻的风,黑色的灰烬飘扬起来,就像天上突然伸下一只手来,把其中的字摘了上去。
?。ㄗ髡呒蚪椋阂Χ趺罚?,湖北宜都人。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钟山》、《花城》、《大家》、《山花》等刊物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作品多数被选刊及各种年度选本选载,中篇小说《穿铠甲的人》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5年度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黑眼睛》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6年度小说排行榜、名家推荐原创小说年度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曾获湖北省第五届"屈原"文艺创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