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毛子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4月第1版
毛子,湖北宜都人,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曾获首届扬子江诗刊·年度诗人奖、第七届闻一多诗歌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金奖等奖项。现居宜昌,任《三峡文学》执行主编。
诗人集评(以姓氏笔画为序)——
朵渔:是直取诗歌的核心,还是追求信仰的高度?毛子的诗歌仿佛有两颗心脏,早年间他壮怀激烈,现如今已由夏入秋。诗歌的修行也是爱的修行,毛子的诗里有大爱,经由爱,抵达诗歌的核心或高度。
刘波:对于毛子来说,时间的难处,就是生活和写作的难处,这一难处,是支撑诗人坚守于诗歌现场的动力。正是有了迎面而来的诸多难处和困惑,他才可以一次又一次挣扎着从失败感中走出来,让自己以诗歌的方式沉入到对人之境遇的探寻里,去还原人的难处、家的难处、写作的难处、生活的难处,乃至生死的难处。毛子为自己有重量感的写作难度进行了定位。他拒绝无力的媚俗,也放弃安全的无厘头写作,而是向流光溢彩的平庸宣战。
陈先发:毛子的诗,是我们这个时代向后世所能交付的最好的语言学成果之一。
余笑忠:毛子是近年越来越引人瞩目的优秀诗人之一。在薄情的世界里,他的诗始终有情有义。所谓义,即是他的诗歌品质可视为时代的急需品之一。毛子理解作为一个诗人的困难,洞悉诗歌的困境。“就像一根火柴,未成划亮/它在光明的一边,也在黑暗的一边”——他选择的是点燃。
宋晓杰:知道毛子很晚(当然,现在也不认识具体的人),一旦“知道”,便把他锁定在“好诗人”的名单里。这样的判断太过武断,完全是因为在我对他作品的有限阅读中,我已约略嗅出他的诗质的纯粹、干净,以及男人强硬外表下的柔软与婉转(好男人必须要有这些情怀)。比如《捕獐记》这首诗,写的是简单的捕获、圈养、再放归的捕猎流程,但是,被他写出来之后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我们借由短短的几行诗,看到了一个人在救伤獐的过程中,他的悲悯与救赎。喜欢这样的举重若轻,喜欢俗常生活中的诗意,更喜欢这种宠辱不惊的表达,这也许正是毛子诗歌的魅力所在,正是诗歌或撼动人心、或春风化雨的力量。
张执浩:沉痛是毛子诗歌中一贯的主题,罪恶,羞耻感,以及由此带来的自省和批判意识在他的每一首作品都有不同程度的显现。他的语言充满了与世界的对峙和紧张关系,以及在与生活的牴牾和摩擦中发出的撕裂撞击之声。他一心向善,却不得不恶中取善。
荣光启:毛子的诗透露出这叙述者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典型的抒情诗人。毛子的诗让我惊讶,是那种碰到一个好诗人的惊讶,虽然我此前与毛子稍有接触,但在这个时代,读到几首好诗,碰到一种虚心的灵魂,还是不免惊喜。“在我精神的元素周期表上/排列着叔本华、尼采、克尔凯郭尔、卡夫卡/曹雪芹和荷尔德林……/从他们身上,我看到/我的病历,我的/不治之症。”这是诗人的《自画像》,这种自画像,反映着我们这个时代的神经症人格。启蒙运动以来,人进入了自己带领自己、瞎子领着瞎子的现代、后现代,说我们是知识分子,毋宁说是一群精神分裂者,或者说是一群无家可归的人、浪子。毛子的诗深刻地反映了现代以来、当下活着之人的一种悲剧性处境。
魏天无:源于时代语境、个人日常生活语境,诗人毛子的爱是一种隐忍而坚执的爱,一种需要疾呼却不期待多少回响的爱,或者说,一种需要勇气和力量的爱。
《“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
——为毛子诗集《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而作
朵渔
我爱战争期间,那些等待丈夫
归来的妇女
我爱阵亡士兵墓碑上
悄然安放的玫瑰
我爱被征服的国家,秘密的聚会
我爱宵禁之后,那走上街头的传单和人群
我爱电车
我爱旅馆
我爱流放的路上,还在谈论诗歌与星空的心灵……
可我爱的那么多,却依然不够
爱多么丰饶啊,又多么的贫困
——毛子《我爱》
我从毛子兄的诗集里单独拿出这首诗来说道几句,以作为对这部诗集的祝福。
“我爱”,是一种祈祷仪式。“我爱”作为一种自我牵引,让我可以一直走下去。
什么是爱?“深信他人的真实存在便是爱。”(薇依)深信-他人-真实-存在,四要素缺一不可。深信近于信仰。他人,不仅仅是“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而首先是对自身的确立。确认自身的同时也确认了他者的真实存在。如巴丢所言,“我爱你”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你成为我生命的源泉。在这个作为源头的清泉里,我看到了我们的愉悦与幸福,但首先是你的幸福。
爱没有对手,恨才有对手。爱也不是一种政治激情,与政治激情相对的是恨与迷狂,在政治里,总是存在某些敌人,但是爱无敌人。因为爱就是要包容差异,在爱中,政治上敌人变得与自己相似了,“你是我的源泉”。恨、恶、情、欲,爱超越于这一切之上。爱站在高处。爱不是欲,欲转瞬即逝,并不断重新开始。爱始终在。它是一种强有力的、可作为我们生命的内在结构的东西。
“我爱战争期间,那些等待丈夫/归来的妇女/我爱阵亡士兵墓碑上/悄然安放的玫瑰”。这爱的,还是远方,包括“秘密的聚会”、“街头的人群”。
爱没有预设它的对立面。爱不需这样的矫情。
但多少垃圾,多少欲望,多少恶,都在将爱拉低,以便制造自己的对手。爱溶解这一切。即便是垃圾。巴丢的追随者齐泽克说,“让我们去爱上垃圾,爱上我们这个将要完蛋的世界,爱它们到尽头,一直挺下来,熬出头,带着勇气忍受,在不可能中实践可能,站到命运的另一边去,直到让我们自己都惊奇为止。”
爱不可能之爱,这是托尔斯泰曾欲遵行的一种无条件之爱的权利,将其上升到一种神性之爱。他知道唯有这样方可得救。因为恨没有出路,恨在低处,恨只会带来更多的恨。
爱如尼采所言的超人,超善恶。
爱如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他将内心的道德律与头顶的星空并置,给道德颁布了普遍必然的、无条件的命令。
爱是将一种不可能之可能作为一种信仰来对待,这不可能将成为一种坚实之物,就仿佛为儒家的践行功夫增添上一抹形而上的色彩。
爱是唯一上行的自救之道。但,如何爱?
“我爱电车/我爱旅馆/我爱流放的路上,还在谈论诗歌与星空的心灵……”这是爱。也就是说,直到我们爱上自身,才真正触及了爱。
如何爱自身?薇依说这几乎不可能,因为只有上帝才会爱上自身,而我们只可能爱他物。在此意义上,“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
但仍有一种方式可以让我们爱上自身,那就是通过爱上帝来爱自身。因为上帝爱我们,所以我们要爱自己。通过此转折来完成自爱。
事实上,具体的爱是一种丰饶。
有一天我呆立小区门口的桥头,看桥上那些匆匆走路的人,那些骑自行车的,骑三轮车的,那些开着轿车呼啸而过的,那些四处觅食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敢停下来,结束生活的鞭打。只有一个流浪汉不慌不忙,他斜卧桥头,目光迷离,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我想起雅斯贝尔斯哲学自传里的一段话:“我常或凝望远景,仰望苍穹白云;又?;蜃蛞校蛔鲆皇?。想象之流无拘无束,在其中的沉思冥想十分宁静,只有在这种宁静中,才容许那些宁静产生作用。否则,一切工作就要变成无结果的、非本质的和空虚的。我觉得,对于一个人来说,如果不是每天做一回梦,他的星,即引导我们一切工作和每天生活的星就会暗淡。”
有时候怀着感恩的心情在生活的细节里每一驻足,都是爱。
恶则要单调得多。
比如说,爱他者,“对于幸福的人来说,爱就是愿意分担不幸的被爱者的痛苦。对于不幸的人来说,爱就是在得知被爱的人在快乐之中而心满意足。本人却不分享这种快乐也无分享的愿望。”(薇依)这种具体的爱是自身丰饶的标志。
爱,我爱,可“我爱的那么多,却依然不够”。爱也是自身贫贱的标志。
深信-他人-真实-存在,是爱。一草一木也是爱。
诗是可以带我们回到源头的一种创造。或说,诗最终带来的,是爱。
这首诗的结句说:“爱多么丰饶啊,又多么的贫困”。这种对爱的体悟让我深为感动。
?。ǘ溆?,著名青年诗人、学者。2000年与友人发起“下半身”诗歌运动。曾获得“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年度诗人奖、“柔刚诗歌奖”等多项诗歌奖。著有诗集、评论集和文史随笔集多部,曾主编民刊《诗歌现场》。)
《它在光明的一边,也在黑暗的一边》
张执浩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一帮写诗的兄弟去宜昌杨家溪参加一场以诗歌之名组织起来的旅游观光活动,席间,一个自称“毛子”的当地诗人端着酒杯过来敬酒,那应该是我们的初次见面。现在回想起来,那次活动或许算得上是新世纪湖北诗人的第一次大规模集结:老中青、传统与现代、官方和民间……各路诗人都汇聚到了当年国军曾殊死抵抗日军西进的关隘(石牌),尽管活动的内容已经相当模糊,但其象征意味在日后越来越明显起来。
此后,湖北整体的诗歌格局、面貌都发生了转变,一大批年轻的、民间的和潜在的优秀诗人陆续浮出水面。毛子就是这批新锐诗人群体中的重要代表之一。
“我视写作为切割
我把说出的,重新放入
沉默之中”。
在一首题为《那些配得上不说的事物》的诗里,毛子以一种沉痛的口吻说出了他对眼下这个时代的隔膜和鄙夷,尽管他深感“说,是多么轻佻的事啊”,但在沉默与说出之间,他仍然选择了后者。
一个诗人,当他清醒地意识到言说的无力感后,怎么说就成了一件颇费思量的事情。毛子是一个本真的诗人,长期挣扎在生活底层,青春期的叛逆导致了他整个青年时代的不顺,让他被迫徘徊在社会的边缘。
我曾听他在酒后给我们讲述过那一段时期的颠沛经历,从小县城一路狂奔,最终踯躅在新疆的大漠边陲,在下等酒馆和盲流人群中盘桓穿梭多年。这些经历后来对他的写作有着至关深远的影响。
沉痛是毛子诗歌中一贯的主题,罪感,羞耻感,以及由此带来的自省和批判意识在他的每一首作品都有不同程度的显现。我很少读到过毛子惬意平和的诗句,他的语言充满了与世界的对峙和紧张关系,以及在与生活的牴牾和摩擦中发出的撕裂撞击之声,即便是在他早期描述童年经验的《捕獐记》中,也能看到诗人一心向善,却不得不恶中取善的愿望。
当代诗歌写作最为人诟病的一点是,对所谓“现实的关注”不够,缺乏处理所谓“重大题材”的能力。姑且不论这种攻讦是否合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持这种论调的人大多数是不读当代诗歌的,起码是对当代诗歌缺乏整体了解的。事实上,毛子(以及毛子们)的写作一直就紧贴着现实,吸引他的注意力从来不是风花雪月,而是被寒风刮伤的人脸,被雪花淹埋的骨骸……他感兴趣的是所有表象之下潜在的真实:被漠视,被遗忘,被凌辱,被践踏的各种存在。所以他才会发出这样的太息:
“什么时候月亮变成诗词的月亮、乡愁的月亮
和卿卿我我的月亮
什么时候我抓骨头的前爪,变成
握豪笔的双手
写啊写,可我的脊柱/不再与大地平行”
?。ā对铝痢罚?/p>
这样的叹息长久回旋在毛子的内心深处,以致于让他成了一个看上去有些郁郁寡欢的人。诗歌究竟该如何表现“文学现实”?当代诗人们其实都有自己的选择,但所有的选择必须有一个共同的前提,即,它首先应该是诗歌的。
毛子的优秀之处就在于,他已经具备了化解生活现实的能力,并且还具备将之转化为诗歌现实的能力。这种能力不是站在道德高处俯瞰几眼指点几下就可以完成的,它依赖于诗人对生活持久地关注,从中培育出一种人之为人的普遍情感。
在一首献给诗人朵渔的诗中,毛子写道:
“就像一根火柴,未曾划亮
它在光明的一边,也在黑暗的一边
而最大的恶,终将被
最高的善抱起”
?。ā吨露溆妗罚?/p>
在这里,“划”就是选择,燃烧,照亮,直至灰烬。
在与毛子断断续续的交往过程中,我发现,他对语言的洁癖体现在“非如此不可”上,也就是说,他的这种“以少胜多”并非出于诗艺方面的考量,而是源自于他内心深处对言说本能的不信任感,这种惶恐一边挤压着他一边催逼着他,因此,他的很多作品都使用了非常急促甚至多少有点气喘吁吁的语气,譬如《急需品》,譬如《咏叹调》等。
每次阅读毛子的这一类作品时,我都仿佛看见了一个从乡村暗夜里急匆匆跑来的报丧人,在广阔的夜色里,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在跳荡。毛子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沿途拍打着沉睡的门扉,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已经遍体鳞伤,急需我们去为她疗伤。而疗伤的手段是善,也是隐忍:
“我有一个拍纪录片的朋友
他去了一趟西藏,呆了数月,却始终没有打开镜头 他说,哪怕打开一点点,就是冒犯,是不敬
是谵妄中的不诚实
谢谢这样胆小的人,持斋戒的人。
谢谢他们在一个二流的时代
保留着一颗失败之心”
?。ā妒О苤摹罚?/p>
谢谢毛子,这个穿越了黑夜的报信人;谢谢他用自己的作品回应了我在《诗说》一文里对“同道者”的判断:“被我视为同道的作家,应该是这样一种人:他心怀绝望却永不甘心;他把每一次写作都当作一次受孕,并调动起全部的情感来期待这一刻的来临;他是生活的受迫者,同时还有能力成为自己的助产师。这样的写作者最终可以从宿命从出发,抵达不知命运忘其命运的境界。”
?。ㄕ胖春疲ㄒ底骷?,诗人?!逗菏分葱兄鞅?。作品获2002年中国诗歌奖,2004年人民文学奖,2011年十月诗歌奖等。著有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和《撞身取暖》,随笔集《时光练习簿》等)
《为寻求那心安之处》
张建新
也许是我性格深处惯于沉寂的缘故,也许是随着年龄增长的缘故,我越来越不喜欢那种策马扬鞭、动荡不已的生活,它让我不安、无所适从,甚至怀有惧意,这或许会被称为暮气,但那种平静舒缓的生活更合我心。究其内因,即为“心安”二字。读毛子的诗,也让我感受到了他也是在努力寻求这样一处心安之所:“也只有这个狭小的空间/让人拥有安全感”(《生活书》),心安之处即吾乡。
事实上,这是艰难的,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实之中有一堵堵无形的墙壁在阻隔着你,有一道道看不见的波浪推搡着你,让你难以心安。毛子的诗就是在这墙壁和波浪之间反复碰撞之中产生了,并产生了“急需一对马蹄铁/急需一付轭/急需一根/老扁担//急需警报/急需盐/急需鸡蛋,急需更多的鸡蛋/去碰石头//急需纱布,急需手帕/急需一块跪下来的/毯子”(《急需品》)这些需求,就显得很再正常不过了。
让人难以心安的东西太多了,诗人又天生一副悲天悯人的敏感心肠,不可能做到无视而过,就更难以心安了,所以他需要鼓起勇气去指认和揭露,他的诗因此蒙上了一层悲伤忧郁的气息,但这只是表象上的感受,毛子的诗不止于此,而是刺向了更深处,他似乎把人性、社会、道德溃烂的根源全都归结于整体信仰丧失,如《马太福音》中所写到的那段经文,以及诗的最后一节:“我喜欢这段经文,只是想察看自己的软弱/察看深渊里的人,怎样呼救/主曾劝勉门徒:/“鸡叫两遍,你们当警醒。”/彼得想起这话时,就哭了。/我也哭了,因为我至今/还没有认识主”。
毛子的诗是残酷的,指给我们看那些触目惊心的真相,他的姿态是决绝的,如“我按下冲水马桶,享受/排泄的快感/我也如此简明的/反对形而上学 ”(《生活书》),但对于真相的指认,他也时常陷入两难之中:“可一旦说出,就减轻,就泄露/说,是多么轻佻的事啊”,因此,他只好“视写作为切割/我把说出的,重新放入/沉默之中”(《那些配得上不说的事物》),配得上不说的事物才保留了真正的美德,这样的事物越来越少,由此可见诗人的悲伤之深。
读毛子的诗,感觉有巨石压在胸口,也偶见荒诞的表达,如《赌石人》中“我指着它说:你能赌一赌/天上的这块石头吗?”“他拍拍我的肩说:朋友 /我们彝族人/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这种荒诞有效地将诗往纵深推进。
因为清醒和自律,毛子的诗有着沉甸甸的重量,因为坚信爱的拯救能力,毛子始终坚持走在寻找心安之地的路上。“多么单纯的灰獐啊,它甚至没有回头/它善良到还不知道什么叫感激 ”,当我读到《捕獐记》中这两句时,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感动暖流,这也许可以被指认为毛子诗歌的源头。
?。ㄕ沤ㄐ?,《新世纪十五年优秀诗人巡展》41期主编)
《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诗选)——
▍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
在宜昌,我并不快乐
我与周围的生活格格不入
为什么一直在后退
为什么我快把没到过的地方当成了祖国
它们是布拉格、伊斯坦布尔和维尔诺……
其实,那么多的城市是一座城市,那么多的人也是一个人
昨天,我打开台灯,帕慕克说:
——我领会那个保险小职员内心的羞怯
而米沃什摊开手:我真的不知道波兰
但熟悉漆黑中的那一条条巷道……
真的很古老啊,那些我没到过的城市
像他们的晚年赶上了我
现在,我是一个没有国家的人
我的乡愁也抵触着
那块小小的宜都
▍星空
那么多的人,已回到繁星深处
即使在最冷的夜里,我都拥有一部
温暖的天书
一层一层地打开,他们都在那里
——我的父辈,父辈的父辈……
隔着无数光年,我听到他们窃窃私语
多么匀称而守恒??!
在辽阔的分布之下,我谦卑、幸福
我有幸加入到
川流不息的生机之中……
▍捕獐记
夜里没有事情发生
大早醒来,南边的丛林有了动静
溜烟地跑过去,昨天设下的陷阱里
一只灰獐蜷起受伤的前肢
多么兴奋啊,我抱起它发抖的身子
当四目相视,它眼里的无辜
让我力气全无
只能说,是它眸子里的善救了它
接下来的几天,它养伤
我也在慢慢恢复心里某种柔和的东西
山上的日子是默契的
我变得清心寡欲
一个月亮爬上来的晚上,我打开笼子
它迟疑了片刻,猛地扬起
如风的蹄子
多么单纯的灰獐啊,它甚至没有回头
它善良到还不知道什么叫感激
▍咏叹
着迷于圆形的事物
我说亲爱的泪珠,我说翘起的臀部
我说恢弘的苍穹之下
人间灯火……
但最终,我止于不说
止于万物的圆满,成为
软体动物
▍软体动物
活着。从诗歌里获得一点自信
在女人那里,窃取温暖
除此之外,只有书籍和我保持持久的关系
它里面的人和事,快和我经历的生活混为一谈
还有什么像文字,毁掉又把我唤醒
想想总有一双鞋,一件衣服和一个日子
陪我化为灰烬
这使我对一切琐碎的事物抱有悲悯之心
昨天,又一次去了墓地
那儿除了安静,什么也不能给我
它们告诉我:死亡,只是生命里的事情……
▍她们
一些女人可以把你点亮
一些女人可以把你点燃
一些是暗物质
一些是发光体
一些掀起感官的波涛
一些闪烁灵魂的光泽
一些从来没有诞生
一些再也不会回来
一些无望
一些无比
一些,加上另外的一些
其实就是一个
绝无仅有的一个
无以计数的一个……
▍总有……
总有一栋校舍没有倒塌那是在它倒塌之前
总有一群孩子没有掩埋那是被清理之后
总有一堆废墟会被反复挖掘但已没有了挖掘机……
总有一些母亲依然是母亲但空有其名
总有一些余震不断波及但已不是在这里
总有一个家园重新垒起但看起来多像是赝品
▍我爱……
我爱战争期间,那些等待丈夫
归来的妇女
我爱阵亡士兵墓碑上
悄然安放的玫瑰
我爱被征服的国家,秘密的聚会
我爱宵禁之后,那走上街头的传单和人群
我爱电车
我爱旅馆
我爱流放的路上,还在谈论诗歌与星空的心灵……
可我爱的那么多,却依然不够
爱多么丰饶啊,又多么的贫困
▍给薇依
夜读薇依,时窗外电闪雷鸣
我心绪平静
想想她出生1909年,应是我的祖母
想想巴黎19岁的漂亮女生,应是我的恋人
想想34岁死于饥饿,应是我的姐妹
想想她一生都在贫贱中爱,应是我的母亲
那一夜,骤雨不停
一道霹雳击穿了附近的变电器
我在黑暗中哆嗦着,而火柴
在哪里?
整个世界漆黑。我低如屋檐
风暴之中,滚雷响过
仿佛如她所言:
——“伟大只能是孤独的、无生息的、
无回音的……”
▍赌石人
在大理的旅馆,一个往返
云南与缅甸的采玉人
和我聊起他在缅北猛拱一带
赌石的经历
——一块石头押上去,或倾家荡产
或一夜暴富
当他聊起这些,云南的月亮
已升起在洱海
它微凉、淡黄
我指着它说:你能赌一赌
天上的这块石头吗?
这个黝黑的楚雄人,并不搭理
在用过几道普洱之后,他起身告辞
他拍拍我的肩说:朋友
我们彝族人
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保罗·策兰如是说
写作也是一种自尽。而他说:
我只是从深渊中,和自己的母语
保持关系
而他说:我不是去死,是负罪的犹大
走近那根柔软的绳子
而他说:我死于一种
比你们要多的死亡
而他说:这分食我的,也是你们的圣餐
——那德语的、犹太的、母亲的疼
而他说:我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我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
他其实什么都没说
一块石头怎会说话呢
而他说:这是在一个“永不”的地方
这是石头开花的时候
▍往生记
爸爸转世了
算命先生说:往东南方向走
你会遇到一个新生的生命
但他不能肯定
我的爸爸是兽类、水族类还是直立的灵长类
爸爸啊,我依然杀生,不吃素
我会再次杀死你吗
▍急需品
急需一对马蹄铁
急需一副轭
急需一根
老扁担
急需警报
急需盐
急需鸡蛋,急需更多的鸡蛋
去碰石头
急需纱布,急需手帕
急需一块跪下来的
毯子
多么紧缺的清单,容我用它们来建设
容我像一台报废的发报机
慢慢消化
来自暗室的声音
▍余昭太
父亲带着这个名字
过完了他在人世的一生
他也把它带到户籍、档案和各种证件里
他们曾是一个整体,现在分离了
现在,“余昭太”还是“余昭太”,而父亲
却用骨灰取消了自己。我凝视
他褪色的签名,有些泛黄
远不像他的骨灰那样新,那样碜白
从字迹里我能回到他的当年
但面对骨灰,我看不到
任何他活过的痕迹
▍对一则报道的转述
唐纳尔,一个普通的美国公民
在911,他失去了怀孕6个月的女儿
时隔十一年后的一个五月
民众涌上街头,欢庆本•拉登被击毙
只有唐纳尔呆在家里,和家人一起
静静消化这个消息
他无法高兴起来,他说
——“我们不是一个会庆祝死亡的家庭
不管死的是谁。”
▍那些配得上不说的事物
我说的是抽屉,不是保险柜
是河床,不是河流
是电报大楼,不是快递公司
是冰川,不是雪绒花
是逆时针,不是顺风车
是过期的邮戳,不是有效的公章……
可一旦说出,就减轻,就泄露
说,是多么轻佻的事啊
介于两难,我视写作为切割
我把说出的,重新放入
沉默之中
▍保留之诗:给母亲
我爱一个女人,也喜欢过另外几个
在此之前,我早把你
从她们中区分出来
你位置牢固,只有在你那里
我不会为爱担心
但妈妈,处境不妙,我快认不清
自己了。众多的事物已把我瓜分
妈妈,我坏吗?作为你的儿子
你肯定不会这样说
可妈妈,有时我真的很坏
我不像你恪守古老的忠诚
也不会因为爱把自己几乎忘记
妈妈,他们都在赞美母爱
而我一直不想作声
作为一个没有诗意生活过的人
我不敢动用文学
我为你保留一首不会去写的诗歌
▍生活书
你的一个朋友在禁食,另一个
通过越洋电话,吐露精神上
陷入了?;?/p>
你的花斑狗,专注一根骨头
你的母亲在厨房
风风火火
你蹲在卫生间,感到彻底的
踏实,放松
也只有这个狭小的空间
让你拥有安全感
你按下冲水马桶,享受
排泄的快感
你也如此简明地
反对形而上学
▍清明短章
至少是四月,我与大地沾亲带故
血液再一次把父亲和我
逼进了死角
所以,当我指着低矮的坟茔告诉女儿
——这是一个人的地理
一生都待收复的山河
她似懂非懂,但却点点头
而更多的场合,我退避三舍
尽量减少与世界的瓜葛
除了有限的朋友
我也不谈及人世的爱和孤独
▍雨中进山
那些昆虫、蔓藤和苔癣,它们是慢的
它们像气候中的一块潮湿,慢慢打开
它们让你雨中进山,或在一首诗里斜身打量
雨在下,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雨水中,植物的体验也是细致的
无数的小不点,从一片叶子滚落到另一片叶子
最后渗进植被,它们的样子无声无息
让人放心,也叫人爱惜
这样的转化要是在一首诗里继续
会有怎样的语气?
山涧升起汽雾,两小无猜的是松果和松鼠
而雨依旧在下,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走出这格外的地方
松针回到了时针
▍忏悔
我穷。
说过谎。
八岁时偷过父亲的钱。
至于我拖欠的命,有青蛙、蚂蚁、麻雀
和跟随我多年的一条狗。
20岁进工厂,我嘲笑过一个喜欢我的女孩
原因是她丑。
95年在郑州火车站,面对一个发高烧的农民工
我犹豫半天,但没有掏出钱。
现在我知天命,尚在人世苟活。
我写一种叫诗的东西,它们大多对不住汉语。
其实我远不止七棕罪。
但这首诗不算,它不是诗
它是忏悔。
▍衰老经
早上照镜子,发现父亲的脸
爬到我的脸上
终于可以平静了
——岁月赋予他的
同样也赋予了我
多好啊, 年轻时如愿的年轻
衰老时如愿的衰老
多好啊,结庐在人境
相忘于江湖
多好啊,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文/图:毛子 编辑:冯潇
(点击左上方“首页”进入宜昌文艺网,了解更多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