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君昶是这个群体里具备辨识度的诗人。 他是一个在诗歌里不断寻根又不断埋骨的诗人,这种根是以故土和亲人为圆心,以人类的疆域为半径。这使他的诗歌具备了开阔的视野和灵魂的维度……在个人的成长史和人类的精神疆域之间不断闪回, 并最终出于对人类生存的普遍境遇和重大精神命题的回应与揭示,彭君昶的写作,开始走向诗歌的纵深之地。(毛子语)
彭君昶作为本土新生代的代表诗人出现在我们荒芜的视线里。在灯火摇曳的人间,给了我们欣喜与亮光。他纤弱,敏感,才华出众又保持着低调的热情……他给远安这个远僻的小县带来了现代诗歌的启蒙。(抱朴子语)
《诗刊》2016年8月号(下) 彭君昶组诗《选择的难处》
童 话
它比我早。清晨栖落在小车引擎盖上
我要从荷花小镇到几十公里之外的小县城
一只青色的蚂蚱。小时候,母亲告诉我
这样的小动物都是你的亲人。我没有驱赶它
但却略存少时的恐惧。它外号鬼蚂蚱
最高时速达到一百码:我想甩掉它
可它想进城的愿望过于强烈。它抓得很紧
事后我有些愧疚。它毕竟是某个亲人
渐渐地我慢下速度。进城之后它和我一样
如释重负。它舒展筋骨,然后飞走了
打道回荷花小镇的时候,我再次想到它
把它带进了城里,是否应该再把它捎回去
可是,引擎盖上已空空如也。它已经不见了
古 月
你留下的房子有二栋,都已陈旧
遮过风,挡过雨,耸立在枝繁叶茂的山腰
你留下遗孀,成为我的老母亲
留下老娘亲,成为我活着的古迹
你还留下了我们三姐弟,这最重要的遗产
如今还在尘世辗转、折旧
想一想,自你离家出走,留下的那一揽
相片,也已经泛黄、残损,象你
在人世最后的表情,象捉迷藏还在进行中
却不小心露出了头顶。而
为你垒起的建筑,也在望眼中渐渐小去。剩下
松柏青翠舒展,剩下荒草枯黄欲燃
我能收容的,你最后留下的
是你身体里的硬。那一缕大大小小的规则骨殖
漫漫长夜里,闪烁着微微的光泽
彭君昶在诗会上朗诵
选择的难处
1910年,雅斯贝尔斯和做护士的
犹太女子结婚。他因此受到牵连和迫害
接着失去工作,著作被禁止出版
夫妻随时可能被送往奥斯维辛
妻子要求丈夫放弃自己。雅斯贝尔斯拒绝了她
他和她约定,一旦遭遇险境,就一起自杀
几近生命尽头之时,海德堡得到解放
临近暮年。夕阳下,她问他,当年为何不选择放弃
雅斯贝尔斯端详着妻子的脸:我如果那样做的话
我的存在和全部哲学就没有任何意义
妻子不解。但她仍然充满感激,并泪流满面
岛 屿
你就是大洋中心的那座岛屿
你属于谁,并不重要
谁都可以接近你,谁都可以??磕?/p>
核心的问题是,你何时出生
我曾在你的身上寻找珠峰、谷地
寻找草原、丘陵
有时,我也在你的身上
寻找河流、风暴、骤雨和霜雪
你用大洋之水清洗你的身体
自你出生之后,不厌其烦的清洗
我用不同地域的水呼应着你
我的身体内一直存有你的质素
联想到我的出身。我的偶然
对应着你的必然,我的思对应着
你的静默。从你的身上,我可以得到生
也必然得到死
彭君昶参加“沮水映月远安县2016中秋诗会”
与父书
父亲,你以草木的方式
继续生长着。而我也以你曾经
有过的样子在风雨中行走
不得不承认,我始终跟不上你
成长的速度。某一天
当我怀抱一颗小草之心
慢慢靠近你,你又会以参天大树
的姿态,迎接我的抵达
父亲的怕
年少时,途径坟场漆黑的小路
我死死揪住父亲破烂的衣角
子夜,独自经过狭长而荒凉的罗汉峪
青山影憧,慌乱中我点燃了香烟
一直没有见到先人们传言的东西
岁月渐逝,我学会了一个人走夜路
有时会害怕。在父亲出走多年之后
常常我猜度,当年的他在深夜的心情
西瓜以西
一只西瓜呆在瓜地里不敢动
它借助一片肥大的叶子盖住自己
秋天到了。叶子开始枯黄
它迟早要暴露。它很担心这个问题
担心是多余的:它已经暴露
担心仍然是多余的。要么前,要么后
它跨越两个时代。一个开膛破肚的时代
一个独善其身的时代。同时
它错过了两个时代。有两个时代的难处
可无论如何,已经藏不住了
这样一只最成熟的西瓜,终究更壮烈
满怀一些痴心妄想的种子
《宁静与温暖》彭君昶著
在缓慢行进中寻找诗歌的调门——彭君昶诗歌论
刘波
彭君昶一直试图将诗歌往深里写,写出一种性情和力量,写出一种通透感来,他期待靠近,也正在抵达。最初的诗歌冲动,源于一种直觉,这直觉可能情感的,经验的,语言的;后来,受阅读和他者的影响,他走到了一个高度上,至此,他低不下来了。这种没有回头路的选择,对于彭君昶来说,是一种诗歌与生活的落实,他只能继续向上,以更为沉潜的方式应和内心对自由诗意的追求。
--这是我对彭君昶这几年诗歌写作的一个大致印象。他有时候很快,很急促,渴望瞬间倾泄所有的苦闷、不解与忧伤;但他有时候又很慢,真正慢到生活里去了。两相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彭君昶还是有自己的困惑;虽然他外表温文尔雅,但内心有着强烈的风暴。“任何一个生命都是我的福祉/和我的障碍/任何明净的眼眸,都是我的慰藉/和我的痛处”(《采莲令》),这风暴所带来的问题,诗人无可逃避,而且必须面对,于是,诗的产生就有了某种内在的必然。而外在的那些“交往”、参与、阅读和彼此的影响,也是促成诗人以语言来体验人生的重要力量。没有什么比这更顺理成章的了,诗歌的幽灵就这样在彭君昶身上安顿下来,以保存某种在现实中无法言传的秘密。他寄托于诗,多少倾诉、感悟与爱都成为胸中块垒,然后慢慢被磨碾、挤压,最终被当作能量释放出来。
实际上,我至今也不知道彭君昶写诗的目的是什么,而我反过来问自己:写诗需要有目的吗?各种潜在的愿望和要求太多了,也异常丰富,诗人只是顺着语言引领的方向去寻找他的诗性创造?;蛐砼砭坪艽蟪潭壬暇褪且约旱牧榛臧卜旁谀掣龈叽Γ员闳米约翰恢劣谔?,太堕落,这种内心的净化剂,有时确实能重塑一个不羁的灵魂。它让诗人从各种繁杂俗务中抽身出来回访自己,反思自己,这种适度的自我省思,就是认清时代现实的途径。“不偏不倚,这枚胎记/刚好呈心形,刚好在胸口//这是我身体里/唯一的防伪标记/我走到哪里,都能名副其实/我走到哪里,都不会迷失//刚好呈心形/所有见到我的人/都能感受我的气息/当我无辜地坦露胸怀//母亲说,她认识我这么久/觉得我是可交之人/她说,这醒目的记忆/阻止了我可能有的一切仇恨//是的。在没有出生之前/我已经被注定”,彭君昶将此诗命名为《原罪》,带有浓郁的宗教色彩,由胎记生发出的人世联想,直指某种隐隐存在的宿命感: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天注定的结局。以“原罪”的姿态写诗,这好像是诗人的信念所致,诗与思的记忆融合,令他的写作有一种慈悲为怀的怜悯和善意。当然,这种气质也是彭君昶身上所有的,它渗透在了诗歌中,让其文字越发大气、热烈而深沉,既有飞扬的灵动,又不乏思想召唤的格调。我愿意从这个角度进入彭君昶的写作,虽然他有时也表现出某种大胆、狂野的一面,但他终归还是回到了生活对其的磨砺和规训中,以找到经验折射在语言中的那一刻度。
读彭君昶的诗,我感受最深的还是其书写亲情之作,不张扬,不刻板,每一句皆是用身心体验和浸染过的,不伪装,不矫饰,有一种探寻心灵真相的质地。因此,我对彭君昶的了解更多时候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诗歌里,他在诗中坦呈了自己,只有此时,他才真正回到了赤子之心。在一种干净、纯粹的状态里写作,诗人更容易敞开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它不容我们来虚构和造假。“这么多年,我一直/游离在母亲的目光之外/屈指可数,当我回乡/我成了母亲最尊贵的客人”(《悬而未解的问题》),对于在外飘泊的游子来说,这的确成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现实,然而,对于我们的内心来说,从常识的角度这又是无法接受的。一种悖论在这个特殊的时代产生,这是诗人的忏悔之诗,但又是宿命之诗。生活可能还会如此继续下去,谁又能改变呢?带着这样一些疑问和人生难题,诗人还是要写,不仅写母亲,他也为父亲留下了更多笔墨。“父亲,你以草木的方式/继续生长着。而我也以你曾经/有过的样子在风雨中行走/不得不承认,我始终跟不上你/成长的速度。某一天/当我怀抱一颗小草之心/慢慢靠近你,你又会以参天大树/的姿态,迎接我的抵达”(《给父亲的信》),这是诗人在父亲节那天写给父亲的信,这种阴阳两隔、灵魂对话的方式,一方面是对父亲的追忆和怀念,另一方面,也是诗人自我砥砺的一个侧面见证。所有定格在记忆里的亲情不可能再回去了,唯有生活的精神延续,方可最后抵达终极之境?;褂幸皇子敫盖锥曰暗氖袷歉缸恿┟娑悦胬页?,亲切、生动,但看到最后,发现只是一场命运的独白。“你留下的房子有二栋,都已陈旧/遮过风,挡过雨,耸立在枝繁叶茂的山腰/你留下遗孀,成为我的老母亲/留下老娘亲,成为我活着的古迹/你还留下了我们三姐弟,这最重要的遗产/如今还在尘世辗转、折旧/想一想,自你离家出走,留下的那一揽/相片,也已经泛黄、残损,像你/在人世最后的表情,像捉迷藏还在进行中/却不小心露出了头顶,而/为你垒起的建筑,也在望眼中渐渐小去。剩下/松柏青翠舒展,剩下荒草枯黄欲燃/我能收容的,你最后留下的/是你身体里的硬。那一缕大大小小的规则骨殖/漫漫长夜里,闪烁着微微的光泽”(《古月》)。父亲的离去引起了一种疼痛,而且是痛在心里,虽然这伤痛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抚平,但是怀念仍然在持续,在发酵。诗人从自己身上找到了父亲的影子后,愈发加深了这种怅然诗性的流露,似有说不尽的言辞,也有无法完结的心灵守望。当这种对话被记录在诗里,亲情也由此获得了永生。“我无法填充一个人的履历表/我一直试图阐明,和父亲之间的关系/这是不能更改的事实:我来源于他/此际,他含笑九泉并继续修炼人形/这是个问题。谁是谁的今生,谁是谁的前世/有时重叠,有时分裂。一个女人/在我的身上看见她的男人/一个女人,在我身上发现她的儿子/所有的蝉蜕,不一定都成功/所有的牺牲,不一定都随人愿/我说明了我自己,却无法控制有泪如倾/历史,从来只有两个人成就/他们的名字,一个叫爹,一个叫娘”(《湿罗衣》)。有多少身外之物事,在父母和生死面前皆如过眼云烟,唯有在对爱的理解上找到自己的生命和精神源头,诗人才可参透那些过往的历史、记忆和表情,为真实的人生赋予一种承担和爱的情怀。
如果说亲情主题是彭君昶诗歌写作中绕不过去的一道风景的话,那么,他近年来趋于思想力量的深度开掘,则是其对自我提升的新的要求和标高。与很多诗人不一样的是,他并非在言说中剧烈地反抗,而是在深邃的建构中抵达。没有明确的反抗姿态,但并不代表他丧失了批判意识,他的内敛之锋芒,更多的是嵌在字句里,如同思想渗透在那些并不起眼的生活哲理中。诗人与那些伟大作家和哲人的对话,看似是在罗列,其实,他从中找到了未来的某个方向,他们就是这个方向的参照。他不经意地在阅读中学会了慢慢进入大师们的内心,并出示理解之同情,而这样一个过程就成了某种精神的自觉。“1910年,雅斯贝尔斯和做护士的/犹太女子结婚。他因此受到牵连和迫害/接着失去工作,著作被禁止出版/夫妻随时可能被送往奥斯维辛/妻子要求丈夫放弃自己。雅斯贝尔斯拒绝了她/他和她约定,一旦遭遇险境,就一起自杀/几近生命尽头之时,海德堡得到解放/临近暮年。夕阳下,她问他,当年为何不选择放弃/雅斯贝尔斯端详着妻子的脸:我如果那样做的话/我的存在和全部哲学就没有任何意义/妻子不解。但她仍然充满感激,并泪流满面”(《选择的难处》)。这看似语言哲学家一生的情感写照,很简洁,也有着叙事的生动,但诗里所透出的价值观,早已抵消了所有的做作和表演。没有真实的生活作为底子,一切哲学都可能是一句空话,诗人借助维特根斯坦与犹太妻子之间的故事,表达了情感超越于那些纸上的定论。哲学最终也是要为生活所印证的,它不可能也不应该脱节,这才是存在哲学的行动根基。诗人之所以写下这样的诗,还是在于他对哲学家一生的行为有所思考,这是通向存在之境的一条大道,只有与生活保持一种常识上的平衡,诗才可找到自己切入现实的落脚点。
彭君昶还写过的一首《遇见维特根斯坦》,虽然在最后有一些调侃的成分,但也不失为哲思片断在现实生活中的投射。诗人要做词语的入侵者,用更多的困惑带出了问题,也带出了诗意本身。像《它》所指称的隐喻,是对肉体和思考之关系某种微妙的打量。还有《春天小夜曲》中那些细小情感的碎片化浮现,也是自然的,更贴近日常生活的原意。不管哲学之思多么庞大芜杂,经验仍然是彭君昶诗歌写作的切实主题。他虽然写有不少向大师致敬之作,如《厮杀》《潮信》《卡夫卡的月色》等,然而,他还是在经验的层面上抒情,并最终回到对自我的求证。但凡优秀之作,无论将诗意之网撒出去多远,它最后还是要收回来的,否则,诗在整体上就显得零散、怪异,无法在更智性的理念中为我们提供完整的、体系性的美学。
相对于很多冒险的诗人来说,彭君昶的写作是审慎的,就他这个人一样,在现实中不随意出击,而是保持一颗平和之心。诗歌写作中偶尔的狂野,也并不足以说明他是一个颠覆主义者,他的反抗与拒绝,同样是在认同主题之前提下的行动,而且这种行动还是回应并归结到了语言创造,这是一个有追求的诗人必然的选择。当然,彭君昶的写作并没有复杂到需要去作过度阐释的晦涩之境,他只是在随心而走,有感而发,我觉得这样本真的写作,或许是他最好的状态,过多的束缚,相反对他的写作还可能是障碍。自由心性的释放,对于彭君昶来说,是需要保持前行中冒险和探究的状态,这样既可缓解他在现实中的紧张与疲惫,也为其今后的写作定下了一个基调。他顺着这个基调,或许可以找到更高更准的调门。
(作者简介:刘波,1978年生,文学博士,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在《南方文坛》、《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文艺评论》、《文艺理论与批评》、《扬子江评论》等刊发表文学评论文章多篇,出版有专著《“第三代”诗歌研究》、《当代诗坛“刀锋”透视》等。)
彭君昶,湖北远安人,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作品散见于《诗歌月刊》、《中国诗歌》、《星星诗刊》等杂志,有作品入选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