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波:在心灵对话中向一代作家致敬——评张永久散文集《摩登已成往事》
新世纪以来,民国历史热既带我们返观了那段逝去的时光,又带动了历史散文的写作,文学与历史的结盟由此获得了一种新的视角。其实,历史一直就是散文随笔的主题,我们对过往记忆的打捞,对前程往事的回访,都是在为自己的内心寻找一条贯通当下与过去的隐秘路径,这是一种历史凭吊精神的寄托,也是安放文字比较合适的方式。张永久的散文集《摩登已成往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版),就是寻找并扎根民国时期那一段并不为我们所普遍关注的通俗文学领域,通过对“鸳鸯蝴蝶派”文人群进行历史沟沉,与他们隔空对话,以向这群被长久尘封且受到不公对待的作家致敬。作者以当下文人的立场对接那一时代作家的灵魂,重新翻捡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从散文出发重新理解民国文学和历史的角度。
当下散文的写作日趋多元,对个人经验的探究成为最普遍的方式,那种感性入心,也给人亲切之感。而一旦涉足历史,若太过感性,则可能偏于滥情,不免虚假。张永久的这部散文集,很大程度上力避了此点,他笔端所透出的智慧与文采,皆建立在爬梳资料和历史钩沉的基础上,而不是仅追求了文学讲述的快感,忽略了历史文化散文的理性与厚重。其实,凭空想象和滥情是历史文化散文的大忌。张永久对民国“鸳鸯蝴蝶派”作家群的重新解读,既非单纯的历史事件的现场还原,又不是简单的派流述评,他是渗透了自己的价值立场与人文关怀的。作者一方面要把握好历史的真实,注重史实之严谨;另一方面,因所写皆为有故事的作家,又须考虑到他们情感经历的生动,写出一种文学之美。要真正让二者结合得好,做到深层次的平衡,并非易事。张永久是在这两方面写出了一种独特性和风度的,他在占有史实的基础上引入了“同情之理解”,让自己的心魂真正参与到写作中,赋予了每一个人物以重要的精神发现,这是他的散文集之所以受到读者青睐并获好评的重要原因,他写出了一个大时代通俗文学作家们同样具有的大襟怀和真性情。
不管历史多么波澜壮阔,又如何跌宕起伏,总是离不开人的中心。构成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除了“鲁郭茅巴老曹”等大家之外,应该还有徐枕亚、李池秋、包天笑、周瘦鹃等人的身影,这才算是一部完整的民国文学史。当张永久将笔触对准这一几近被主流文学研究界所忽略和遗忘了的作家群时,他就是在做补充和完善民国文学史的工作。虽然是以散文的形式来呈现一个作家群的“浮世绘”,但是一种温润的理性时刻在支配着他寻找历史后面那一个个鲜活的形象。他在《寂寞文章几人识?》一文中写到毕倚虹时,开始就给作家勾勒出了一个传奇的身影:“一百多年前,毕倚虹并非活在纸上,他活在现实世界中,是一个鲜活的精灵。”而这样一个文学的精灵,在历经人生的大悲欢后,却英年早逝,“他身后留下了无边的寂寞。”这寂寞在于,几百万字的著作,后来仅有一部长篇小说《人间地狱》获得重印的机会,就是这部小说,当年他也没有写完,乃其好友包天笑续写了20回,才让全书得以完整收尾。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吊诡和出其不意,可现实的残酷让人又不得不去面对那无奈的人生,这似乎是文人的宿命。张永久将自己置于那段历史中,进入到毕倚虹和他同时代人的内心,挖掘传奇背后的悲苦与沧桑,从而写尽了一个作家的性情之真。
这些“鸳鸯蝴蝶派”作家之所以当年能写出那么多受人追捧的连载小说,古代才子佳人文学对其的影响不无重要,也与他们自己爱情与婚姻的不平凡有关。作家们与其说是在写他人,不如说更多时候在写自己,他们个人的情感史,也可能就成为笔下人物情感史的某种演绎和转化。在《伤心人别有怀抱》一文中,作者就以“徐枕亚的情爱小史”作为副题,这位曾写出过经典《玉梨魂》的作家,被封为“鸳鸯蝴蝶派”的开山鼻祖。《玉梨魂》主角梨娘的原型,即是徐枕亚当年所教小学生蔡如松的母亲陈佩芬,这段爱情或许是因好奇和恻隐之心而生,两人通过书信来往互生情愫,“一出爱情戏,简直就是民国版本的《西厢记》,陈佩芬是莺莺,徐枕亚是张生,咫尺之间,却要靠鸿雁传书,初春嫩芽般朦胧的爱意,一点点在心上浸泡开来,发展到后来,则是一片势不可挡的蓬勃春光。白天写诗填词,遥相应和,夜晚跳墙敲门,频频幽会。当年残留下来那些信笺已经泛黄,泪水滴落过的小圆圈,仿佛陈年凋零的花瓣,静默地讲述旧日的爱情故事。”作者以古雅的笔法,写出了两人之间的那种用情之真,似有当时现场般的激烈、生动,这种还原,虽带有合理想象的成分,却也透出了徐枕亚在小说里将自己置放进去的个中缘由。作者在文章中穿插了小说的戏分,也以徐枕亚的爱情与婚姻经历为其人生辉煌作了见证。张永久在此可能是一个记录者,也是一个民国之爱的重塑者,不管那些文字如何被尘封,在作者笔下,它们还是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释放,切合着作家的生世与情爱史,一起让历史重获生机。
在散文中,张永久多数时候是用一个个丰富的细节与片断,将“鸳鸯蝴蝶派”作家们的一生串联起来,于此他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写作信念:这是文学和历史交融的作品,真实的时代背景不可忽视,但细节之重要亦不可替代。这十一位作家的个人史,在张永久笔下,是由他们人生节点中一个又一个横断切片组成的,这是我们理解作家心路历程的现实起点,也是重临一个时代的精神终点。在对这起点与终点的那段阅读过程,正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想象空间。作者一方面在与那些几被遗忘的作家进行对话,同时,我们也可在他们的对话中追思和体悟到文学的精彩、人生的变幻与人性的不可捉摸。这种文学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美学原则,一度在这些重新挖掘的民国片断中获得了印证。张永久在小说与史料中体验了感性与理性的碰撞之美,同时,我们也在他的文字中理解了一群作家的挫折、不幸和悲剧感。他们的成败似乎都留给了当时,我们翻新历史和记忆,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新时代的认同与接纳。
我们怎样来认同与接纳他们,端赖于直接读其小说,或间接从《摩登已成往事》中与这些鲜活的灵魂相逢。张永久时而以他训练有素的小说笔法进入作家的人生体验,比如他写李涵史的情史:“回到故乡,李涵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闭门写小说。某月,与友人外出,夜泊秦淮河,听到窗外水声潺潺,难以入眠,披衣而起,独立船头,看秋水一色,愁月当空,禁不住心潮起伏。忽听到邻船隐约有呜咽声起,灯光朦胧,少顷,一女子挽缆出视,触目惊喜,疑是梦中,此女子好生面熟,细看竟是日思夜想的玲香!两个断肠人相对,哭诉离情,难以成声……”短句子的古典笔法运用,赋予了这段爱情以巧合之美,朦胧之美,我们能够顺着作者的叙述读下去,三十年后,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怅惘,一丝失落,一份人生无定数的悲凉。另一位小说大师包天笑,一生也算著作等身,但他拒不承认自己是“鸳鸯蝴蝶派”,80岁以后还写了历史小说《新白蛇传》,临到生命的终点,好友高伯雨去看了他几次,那种既看开人生又不舍人生的矛盾心绪在这位作家身上表露无遗。作者写道:“11月10日,高伯雨再去看他,包天笑正在翻阅报纸,忽然停下来,用笔在纸上写道:‘我已垂危,不及谈矣。’对生命的眷念已深入骨髓,劝慰对他而言只是月光下的安魂曲。”这“月光下的安魂曲”,对作家生死之心境的概括非常到位,也显出了作者散文笔法之精湛。
当然,在这部散文集中,如此精妙的表达比比皆是,这也是整部散文集的亮点。作者对严独鹤、陈蝶仙、范烟桥、宫白羽、程小青、叶楚伧和周瘦鹃等作家的书写,均是在散文修辞创造基础之上的某种个人历史观与文学观的阐发。他让这些曾经红极一时的“鸳鸯蝴蝶派”作家重新进入当下读者的视野,在追忆怀念中将那段被歪曲的历史重新打开,为现代文学史上这一“耻辱”群落作公正的评判,还这些有个性的浪漫作家们一个写作权利的清白。从这一点来说,张永久的这本散文集,虽然是回到那个大变局的时代,其实是让我们再度领略那些民国文人交往的性情与风度。我们能从中获得一种历史的信任感,更能从字里行间读到一种文学生命的呼吸,感受那人生寂寞背后的思想光亮。
作者简介:刘波,1978年生,毕业于南开大学,文学博士,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在《南方文坛》《文艺评论》《艺术评论》《当代作家评论》等刊发表文学评论文章多篇,出版有专著《“第三代”诗歌研究》《当代诗坛“刀锋”透视》《胡适与胡门弟子》(与罗振亚教授合著)等。此文原刊于《长江丛刊·湖北文学批评特刊(一)》2015年第1期
注:2015年1月,《摩登已成往事:鸳鸯蝴蝶派文人浮世绘》获第六届湖北文学奖(双年),是该奖项中散文奖的唯一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