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新阶
立春
立春了,春天就算开始了,可横竖没有一些春的意思.。
“春打六九头”还是九天里,怎能就没有一些个寒意?
太阳也是有的,刚刚闪边,照在一地的白霜上,飒飒地亮。
风猎猎地,吹弯了农舍顶上的炊烟,一坪的豆豉炒腊肉的香味在飘荡着,就有喷嚏渐次响起。
山里的早饭非城里人可比,并不是稀饭馒头对付,要吃得实在,才能应付一天的活路,因此,早饭便是炒菜火锅,所以,连阳光下那弯弯曲曲的烟雾里,都飘着柏枝熏的腊肉的香味。
霜开始化了,狗在公路上奔跑,羊们在水田坎上嗅着枯草,牛铃的叮当声有几分沉重。
农人们出门了,一天的劳作在阳光和北风的布景下开始。
汉子拉开腰门,走到稻场边上,伸一个懒腰,哈出一团白气,手机便响了。
汉子不接,也不拿出来看,任它响。
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懒洋洋地推开手机滑盖。
是二岩的华子,约了打牌。
“红闹闹的太阳,你坐在屋里打牌,屁股不烧啊?”汉子骂骂咧咧地叱了华子一通,把手机塞进裤兜里。
这时,汉子的婆娘出来了,望了望太阳,有些晃,晃出了几粒眼泪,其实是夜熬的,快过年了,给公公婆婆做双新棉鞋,昨夜纳鞋底,睡得晚,眼就涩。
阳光照射下,婆娘的脸红朴朴的,如一只烟台苹果,那手,十指纤纤,伸进阳光里,半透明地亮,汉子疼那双手,不让她做粗活,偏那双手禁得粗,锄草施肥洗衣造饭,手不停歇,依然光滑秀气,这就更招了汉子的爱怜,今天种中岭上那块洋芋,他不想让婆娘去??煲炅?,林林总总的年货还都得她一手操办,他想让她歇几天。
婆娘却已经从猪圈里拎出了背子篓子,提了磷肥和种子,然后冲汉子吃吃地笑。“趁天晴赶紧地种完洋芋,再回来忙年。”
说起忙年,婆娘脸上泛起光彩,熬糖、打豆腐、做米酒、整汤圆粉子、生豆芽子、炸豆腐果子、揉糖片子……样样都是她的拿手好戏,汉子说:现时啥都有卖的,花钱买个消停,婆娘不依,说买的哪有自家做的味长?
汉子不再坚持,他有许多的坚持都被婆娘的笑容融解了。
汉子和婆娘背了种子和肥料,提着锄头家什,在刚化了的霜路上行走,那只大黄狗跟着,不时跑到他俩前面,许久没见主人跟上来,又摇着尾巴得得地跑回来迎,迎着了,还咬着女主人的裤管撒娇,女主人叱了它一句“别捣蛋”,黄狗似乎领了旨意,又往前跑去。
河边的小路上赶过来一个人,也是个端庄的婆娘,叫芹,她说她帮忙种洋芋,腊月二十换汉子的婆娘去帮她打磨膏豆腐。
磨膏豆腐是用鄂西特有的制作工艺制作的豆腐,石膏是一边磨一边流到豆腐浆里的,这种豆腐炸的果子,一个个像鼓囊囊的口袋,一咬一口汤汁儿……偏这工艺不是每个鄂西人都会,会打磨膏豆腐的人每到腊月就很俏,所以得早些讲好还要先去换工。
三个人还没走到中岭,又来了请晚上吃杀猪饭的。
一坪的人杀猪都要去吃杀猪饭的,图的是个亲近和睦,那份热情是拒绝不得的。
婆娘忙应了,说早些收工,去帮忙蒸粉蒸肉。
三个人就快快地干了起来,掏行子、丢种、上粪……锄头在阳光下晃晃地闪光,两个女子的红褂儿一掀一掀地舞动。
太阳升高了,照在那株柿树上,没叉完剩下的几只柿子,红通通地透亮,汉子猛地想起,有一回,他开了手电照婆娘的手指,正是这颜色,也如这般透亮。
想到此,他掏行子便带劲了,屁股一掀一掀的,田土从他胯下飞起。
一群野山雀叽叽喳喳飞到那片栗树林子里去了。
雨水
还是隆冬,季节却是雨水。
雨自然是没下。只有在严格意义的江南,这当儿或许会下雨,在鄂西,要是下,也是冻雨,乡下人叫“凌签子”。
又碰到雨水是正月初一,一个冬的寂静,一个冬的萧索,在这一天要倒个个儿。
除夕之夜,一家人吃过团年饭,喝了些自酿的小酒,然后生了炭火,去看春节文艺晚会,看也只是图个热闹喜兴,年纪大的,并不全看得懂,他们只盼快演小品,他们已经准备了充足的哈哈,可今年的小品似乎不敌昨年,便起了嘀咕:这春节晚会一年不如一年,虽是嘀咕着,眼睛却并没有移开。
中年人对晚会也缺乏热情,他们忙,忙啥?为移动公司挣钱,祝福的短信,成筐成篓的,接收、回复、转发,把张三的转给李四,李四的转给王五……又不欠人家情分,又不动脑筋,就是拇指累。年轻人觉得这已经很落伍,他们忙着发微信祝福,忙着抢红包。
及至子夜,春晚主持人发话,说新年来到,电视里一片欢腾,看电视的人齐齐地开门出去放鞭“出行”。
这年月,不少人挣了一些票子,种田免税,上学免费,就买了鞭炮比着放,一时间,火光冲天,响声四起,阴坡阳坡,此起彼伏。
这一开头,接下来鞭炮声便不曾停息,只是没有子时那样集中,断断续续,直到天明,又一次掀起了放鞭炮的高潮。
起得早的自然是老人,第一要务是赶忙去井里“抢银水”,大多人家虽然已经安上了自来水,“银水”依然是不可不抢的。挑着满满两桶水,在明晃晃的凌路上稳稳当当地走着,银水是不能撒的,老年人步子稳,这差使几乎年年是他们在做。
抢完银水,打扫完稻场里的鞭屑,公路上已渐次有了行人,走路的少,骑摩托的多,摩托车上载着的女子穿了大红的羽绒服,她怀里抱着的娃儿也罩了红斗篷,帽沿边的白绒毛在风中漾动。
男人带着妻子去岳丈家拜年,是要赶早的,天亮不久,公路上就热闹了,马达声、喇叭声一片地响。
还没娶媳妇的就少了这档子事,倘是谈了女朋友,今天也该去未来的岳丈家,把女朋友接过来,倒不必去得早,只要赶上晚饭,在女朋友家住一宿,初二才回得来,自然消缓。
葫芦坪的吴小牛就是打算下半天三点钟动身去长冲的麦花家。
他就把扫鞭屑的事承担了。他父亲抢了五担银水回来,该让他在火塘里暖和暖和。
刚打扫完去茅厕屋里放竹扫帚,稻场里忽然鞭炮声大作,他一惊,这会是谁?他也没有姐妹出嫁,谁这么早就来拜年?
出来一瞧,刚放完鞭的后生并不认识,稻场边上停了一辆摩托,摩托边一个女子抱一个小孩,那女子很是好看。
原来男子的摩托车抛了锚,打听到吴小?;嵝弈ν?,就推着车子来了,正月初一进人家门,总该有个响动,把准备到岳丈家放的鞭放了。
正月初一有人进门,不论生熟,自是贵客,忙请进屋,核桃、板栗、糖片子,一盘一盘端出来,男人泡茶,女人进厨房造饭去了。
小牛戴了手套,拎出铜铜铁铁的家什,叮叮当当地干起来,男子蹲在一边,不断地递烟,女人和娃儿被邀进火塘里坐着烤火。
早饭熟了,男子一家被请在上席,不断地给他们夹菜,小牛爹还斟了一杯“枝江大曲”,劝那男子喝,“要骑车,不能喝的。”男子吃下两碗饭,三片腊肉,酒一滴未沾。
太阳偏了,摩托还没修好,男子急得头上冒汗,他的目的地还在三十里外的堡镇,他真有些懊悔不该娶这么远的媳妇。
小牛推出自己的摩托,“你路远,先骑了我的车走,我修好你的车骑了去长冲。”
男子执了他的手,一千个谢,一万个谢,吴小牛木然地应答着,抱儿的女子的一个微笑他全盘地接受了下来。
吴小牛修好摩托,赶到长冲时,已是掌灯时分,麦花一家人还在等他吃饭,麦花爹坐在火塘边翻看一本皇历,看做猪圈儿何时可以动工,看到吴小牛进了门,站起来去放书,一边走一边说:“今年正月初一的雨水。”
麦花和吴小牛都没搭话,年轻人,才不管几时的雨水。
惊蛰 春天终于来了。
响过几声春雷,洒了几丝雨,算是应了个节气。
闹过了元宵,玩了狮子、龙灯、彩莲船。先敏带的狮子队去镇里参加了元宵比武,他玩狮子头,弟弟先学玩狮子尾,逗狮子的孙猴子是表弟昌凯扮的。文化站的人把一条烟吊在四楼的房檐下,好几只狮子都没摘下来。先敏叫人搭了四张桌子、四条板凳,他们一层一层玩上去,玩到最上面那条翻放着的板凳上,并没有急着拿烟,还来了一套高难度动作,乌龟晒肚、蟒蛇拱洞、猴子摘果、白鹭饮泉……欢呼声、巴掌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先敏取下烟,随即将一挂鞭挂了上去,然后点燃了鞭引,他们一个猛虎下山,从最高处跳了下来,此时鞭声响起……
先敏自然得了一等奖,那一条烟孝敬了几位老人,十八元一盒的,老人们舍不得抽,放在窗户台上待客,来了人,不论男女老少,抽一支递过去,“儿子在镇上玩狮子挣的。”
后来那烟抽完了,老人又腾了别的烟填进去,然后依然放在窗台上。
“年”就这样过完了,过完了也好,也该做事了。
父亲吩咐几遍了,给那一片李子树“放水”。
这是鄂西习俗,惊蛰这一天,在果树上砍些口子,称之为“放水”,说是可以预防病虫害的。
先敏不信这话,可父亲又催了,他便提了斧头出门。
天阴着,有一丝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忽然就令他想起了四春。
当年他栽这一亩李子树时,一坪的人没有不反对的,父亲说好好的当家田不种粮食栽李子,是一等的荒唐,果树只能是在田坎地头栽着好玩的,父亲骂他是“败家子”。
那时只有四春一个人支持他,还来劝他的父母。
先敏好感激,就买了一盒“大宝”的晚霜送给四春,四春没有推辞,她接过那冰凉的玻璃瓶时,先敏碰到了她的手,很凉、很滑……
从此,不见她,就想,见了她,也只是笑。
四春后来去县上的饭店当收银员,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人,聊天聊得昏天黑地,弄得魂不守舍的,竟然跑了一千多里去见面,后来,回来的只有一个骨灰盒,四春的父母只是哭,其中的枝枝蔓蔓对谁也不讲。
先敏的李子从五年前开始赚钱,每年几千元,比种包谷强三四倍,每年摘第一回李子他都要送到四春坟前,去年碰到四春爹,“四春的身子脏了的,不值得你这样惦记。”
先敏的眼泪就刷刷地流,他没哭出声。
先敏的思绪终于回到现实,褪下袄子丢在一块油光石上,抡起斧子砍了起来,有一株树差点让他砍断,他这才想起,是“放水”,不是砍树。
这时,公路上开过来一辆小汽车,在先敏的李子林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文化站长,他说,省电视台要来拍先敏玩狮子的电视片,就在他家里拍,不过,扮孙猴子的换人了,是站长身后的女子,“并不是你表弟昌凯玩得不好,而是从电视画面的效果考虑,女娃子更招人看,人也放在你这儿,你们好好合作合作。”
车走了,人剩在这儿,元宵节见过的,当时还以为哪有这般俊的后生。
女子倒不显生,先把手伸了过来,先敏机械地伸过去握住了,挺暖和的,手心还有一丝潮。
“你在砍树?”
“不,放水。”
“哦,今日惊蛰。”
先敏提了斧头,拾了棉袄,往家去了,一边走,一边好笑。
女子在后面捅了一下他的腰,“我知道你笑啥。”
“笑啥?”
“狮子是公的,猴子却是母的。”
先敏脸上倒有了一朵红云。
春分 季节不随人,刚进了农历二月,已然有了一些暖意。
杨树已经有了米粒大的绿点,麻雀歇在那柔枝上,连羽翅也比往时亮了许多。
荒边的老岩上,还有皑皑白雪,在阳光下白晃晃的,前些年,这时节赶仗的汉子们正在荒上赶麂子、獐子、野羊和野猪,后被收了枪,不准打猎了。好赶仗的男人看到荒上的白雪手脚就痒痒,他们喂的狗也用前爪在地上猛刨,猎手们摸摸猎狗的头,拍拍它的脖子,狗就安静了。
老不打猎,荒上的野猪就迅猛发展,吃光了荒边上人家的包谷,还咬伤了几个人。
村长忙请示县上,县上的答复是移民。
村长一边组织荒上的几户人家往坪里搬,一边嘀咕下辈子变个野兽比人还金贵。
秀芝一家就是从荒上搬下来的。
秀芝说不上漂亮,倒还端庄,荒上的姑娘,自然不算苗条,只能用丰满一类的词,女子的丰满却也让人爱看,自小的锻炼,做事是一把好手,粗细的活都拿得起,做出来让人看得上眼睛。
秀芝的头发黑,留了一条现在已经见不着的粗辫子,因其少,反倒愈发地显奇,她从路口走过,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看她,看她的粗辫子,看她挺起的胸脯和屁股。
秀芝家的那只狗几乎每天都汪汪地叫,上门提亲的人多,也有不提亲的,只是来看看。
提亲的多,秀芝倒不花眼,好些还没等父亲开口,她把来人提的酒、烟已经递回到人家手上,“我们家没人抽烟,也不喝酒的,还是请您带回去,让您劳累了,不好意思。”
碰了壁的人也不火,“应该的,应该的。”
秀芝相中的是先林,家境并不好,人高马大的,吃得苦,秀芝就看上了他,日子也定下了,二月初三。秀芝在这个家忙了好些年,要出嫁了,她还在忙,“春分有雨家家忙,先种瓜豆后插秧。”她要在春分前帮娘种瓜种豆。
还是老样子,南瓜窝子里是一大筐家粪,黄瓜是灰粪,还有苦瓜、丝瓜、葫芦……猪圈旁自然种了一大排,一想到每年夏天,猪圈屋顶上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藤蔓,长的圆的瓜都是瓜,她对这个家就有了一种眷恋。
当然,嫁给先林后,她同样会在先林家种瓜种豆,她还看好了那个老铁匠棚,她准备在铁匠棚周围种上各种瓜豆,让藤蔓牵满棚子,让果实缀在柱子上……
一任的活路还没忙完,已经是二月初二了,秀芝还要下田,妈把她拉住了,“就是牛马,也要歇架了,你也该收拾了。”
秀芝早收拾好了,衣裳早就缝好了,给公爹公婆、姑舅姨们每人做的一双鞋也都准备齐当了,新娘子进了门,长辈们是有赏钱的,五十、一百、二百不等,算做见面礼,俗话叫“茶钱”,新媳妇不能有来无往,每人有一双布鞋的,这件事秀芝准备得早,几个月前就叫先林量了长辈们脚的大小,她纳鞋底、整鞋帮、绱鞋,忙了三十几天,还有几个姐妹们帮忙打了些夜工才算大功告成。
二月初二,一清早,秀芝起床好好地洗了个澡,仿佛这一洗就洗尽了娘家的一切,风风火火的秀芝竟然泪水涟涟,今天女家也是有客的,她忙穿戴整齐出来迎客。
嫁姑娘不比娶媳妇,说话间一个走动了一二十年的人就要离开,免不了有些凄凉伤感,不适宜热闹铺张,故而女家的客便不是很多,而且多是女客,饭吃得收敛,走路也是轻脚轻手,养姑娘的都怕这一天……
夜幕降临,电灯开启。
鄂西有哭嫁的习俗。堂屋里打了厢桌,铺了桌布,瓜果、糕点,抓了八个碟儿放在桌上,秀芝在上方的板凳上落座,平日里的好姐妹在两边围坐了,唱起了哭嫁歌:
长大成人要别离,
别娘一去几时归?
别娘如有归来日,
能得回来住几时?
妹妹去,哥也伤心嫂伤心……
这些歌唱出了父母兄嫂的难舍之情,平日里那些相好的姐妹也有一份难分难舍的情谊:
姊妹亲,姊妹亲,
捡个石榴平半分,
打开石榴十二格,
多年的姊妹舍不得……
这回陪唱的人先哭了,边哭边唱,声音哽咽,秀芝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她娘的泪水像拖耙,却忍着没有哭出声,她怕女儿听到她的哭声更为难过。
此时,嫂子出来相劝:“先林是你相中的,你嫁过去是喜事,应当高兴,两家隔的不远,消闲了,下雨了,常过来看看妈……”
正是春分前夜,昼夜相等,哭嫁歌唱到子夜,方才歇息,一屋的客人要在这儿玩个通宵,明天送新娘子上路,为了打发时间,女人们从怀里掏出手帕,跳起了花鼓子舞。这舞,似乎只在鄂西能看到,都是些中年妇女,手执一方花手帕,边跳边唱,歌的内容多是爱情时令一类。
这一晚,人们很远就听到了那婉转的花鼓子歌儿:
隔河一群雁,
越飞越好看,
一时飞上,
一时飞下,
飞在峨眉山,
情姐绣牡丹……
清明 太阳一日一日地灿烂,河水一天一天地清冽。
天气终于暖和了许多。
山顶开始变绿,山脚下香椿树的朱笔已经在慢慢散开,似乎闻得到香椿炒鸡蛋的香味了。
女人们如笋子脱壳一般纷纷褪下了袄儿,贴身的衫子穿得有起有伏。
下了三天雨,不大,淅淅沥沥,却不停,直把茶厂老板急的跺脚。
鄂西是闻名的茶叶之乡,光是叫得响的的名茶就有十几种。中国驰名商标也有好几个。所以,鄂西的人出门,手里总是端个玻璃杯子,一杯碧绿的茶汤,一缕悠悠的茶香,吸引着人。他们用余光瞟了一眼看他们手中茶杯的人,慢慢拧开盖子,轻轻地啜一口,慢慢地咽下,静候着那甘甜的回味从喉咙升腾上来。显摆的效果已经达到,把茶杯放回包里,慢慢拉紧拉链,也有大方些的,从包里掏出一个易拉罐,散开锡箔纸,把茶叶递到旁人面前:“尝一尝,尝一尝。”
可今年刚摘了一发茶,就下起了雨,茶叶见了雨水,一个劲疯长,还有一两天,三叶一枪就保不住了。“明前茶,明前茶”,清明前的茶是黄金,过了清明顶多只能是白银了。
茶老板们天天守着电视看天气预报,天天打“12121”,雨终于要停了。于是通知那些组织采茶女的人第二天上山。
遍山遍岭的茶树,单靠当地人来摘茶,猴年马月才摘得完?
所以,每到摘春茶时,茶山就住进了类似北方的“麦客”的采茶女。她们从四面八方涌向鄂西,正几天手上功夫的钱,然后打道回府。
采茶女由茶老板管吃管住,论摘茶的斤两计工价,倘是下雨,也是不能回的,吃住照管,每天二十元钱的误工补贴。
第二天,晴空如洗,万里无云,阳光照射下,满山一片翠绿鹅黄。
约莫十点,茶叶上的水汽已经晒干,几百名采茶女在茶山上铺开了,那是怎样壮观的场景,碧绿的茶树林中,穿得花枝招展的采茶女点缀其间,真令人眼花缭乱。她们双手如蜻蜓点水,身边的竹筐里嫩茶散发着自然的芳香,各个路口都摆了磅秤,过磅、记帐、签字、打收条,一条龙作业,称过的茶一筐一筐运回茶厂进了揉茶机。
看着那场景,总令人想起早些年养榨蚕时,把那一筐一筐的蚕放上山,只半天功夫,一片榨树只剩下枝丫孤零零地站着。
茶山上正赶工夫,山下红旗招展,人声喧哗,原来是中学的学生扫墓来了,后天是“清明”,每年在这几天为烈士扫墓,解放战争时,有十几名解放军战士长眠于此,十几名烈士的坟墓就在这茶山上,当然,当年这儿还不是茶山,是一片杜鹃林,每到春天,盛开着十几种颜色的杜鹃花,好看极了,当时把烈士葬在这儿,就是要他们长卧鲜花丛中。
后来这儿便成了茶梯,那十几座坟墓却并未迁走。
扫墓的队伍正向茶山行进,这下急坏了茶老板,急忙过来跟校长协商。
清明不是还有两天么?过了明天,这茶摘完了,您再来成么?
校长有了些年纪,“今天扫墓是写在工作计划上的,计划上还注明了下雨方可顺延,可今天没有下雨……”
“今天是没下雨,我就怕茶摘不完再下一场雨,我这茶叶就只能包粑粑了。”
队伍就僵在山腰里,已经影响到采茶女的工作了。
茶老板拔通了教育局的电话,偏局长出差在外,通话很是吃力。
还是团委书记脑袋瓜子灵光,“不是把这一片摘完就可以扫墓了么?我们来帮忙摘。”
于是把学生分成若干小组,每个小组派一名采茶女做技术指导,几百名学生加入采茶的队伍,大约一个小时,就采完了墓地的那一片。
茶老板要给学生报酬,校长坚决不要。
清明节那天,学校的橱窗里贴出了一封大红的感谢信,县电台和电视台还播放了表扬稿。
不久,学校就开设了《茶叶的栽培、采摘与加工》的校本课程,茶老板被聘为兼职教师,那一天,为学生上完课,校长执意留他吃饭,席间,校长出了一个上联:
昨夜大寒霜降茅屋如小雪
茶老板知道这是明代一个学台游浙江天台山时留下的绝对,直到近代才由浙江的赵恭沛先生对出了下联,他随即将这下联念了出来:
今朝惊蛰春分时雨到清明
校长觉得遇到了知音,他原本以为茶老板不过是一生意人,只知赚票子,没想到还有些许文化,立马执杯与老板共饮。杯箸交错之间,才知道这老板竟是安徽农大的研究生毕业,其父还在老家当过多年一中校长,校长顿觉惭愧,“那天在茶园,过于迂阔张狂了,在下真是人老眼花,识不得草间兰蕙了。”于是自罚了三杯,茶老板自然又回敬了几杯。
是夜,校长大醉,将他弄醒的是一碗“鄂西毛尖”的茶汤。
谷雨 艳阳轻风,春意正浓。
秧早已插过,蓑衣斗笠已经挂在墙上了,只有栽秧酒的余韵似乎还在空中飘浮。
鄂西时兴整栽秧酒,水田多的人家,栽秧第一天,是要整酒的,虽然场面不是很大,也是要闹腾的,大片吃肉,大碗喝酒,祭祖先,祭谷神,自然还要祭嫘祖,人们都知道,嫘祖是植桑养蚕的创始人,不知为什么栽秧还要祭她,也许是这植桑养蚕跟农耕联系紧密吧,不是有“农桑”一词嘛,所以,嫘祖跟谷神倒是说得上话的。酒醉饭饱之后,农人们下到秧田里扯秧苗,然后一担一担挑着,在田塍上一边飞奔,一边把一捆一捆的秧苗均匀地抛到水田里,然后人们一排排下到水田里,排开一溜的队伍,飞快地插起秧来。栽秧人的蓑衣上、斗笠上都是缠着红布的,在雨水中格外醒目和庄严,田头上,老板已经点燃那挂长鞭,鞭屑飞到水田里,一波的红红绿绿。
早些年集体生产,这习俗自然废了,后来,土地承包,渐次又兴了起来,正如戒烟的人再抽烟瘾会更大一样,这习俗一旦重兴,比过去就更隆重、更排场,请的人多、喝的酒好,有的还请了狮子彩莲船助兴,后来竟然有账房先生收礼,瓦仓的徐家,一场栽秧酒竟收了两万多的人情钱……
太阳晒得暖和,雨水下得多了,秧就可着劲地生长,眼见着已经青田,秧田里间或已经有了蛙声。
瓦仓是个好去处。山好水好,大米尤其好吃,瓦仓人常说,到瓦仓吃第一顿米饭,是不要菜的,说这话的多是男人,一边说一边在鞋底上磕着烟斗,那气势只一个字:牛。
说吃饭不用吃菜,偏偏瓦仓的好菜又多,一畈一畈绿汪汪的白菜,看一眼就叫人有了胃口,那青椒,那窝麻菜,那番茄,那苦瓜,嫩生生,水灵灵,跟我在云南菜农园子里见着的不相上下,瓦仓人不仅会种,还特会加工,豆豉、豆腐乳这些菜到处都有,但凡你在瓦仓吃过这些东西,只怕别的地方的你都不想吃了。
瓦仓特有名的菜是“冲菜”,吃在嘴里,一股“冲”劲儿上来,很多人都要打喷嚏、流眼泪,然后是透体的舒服。这冲菜的冲劲儿不在芥末之下,却比芥末舒服多了。相传建安十四年,关云长攻下襄阳后,凯旋途经瓦仓,父老乡亲以冲菜犒之,云长以冲菜佐酒,以为甚美,手抚美髯曰:“美哉,此乃阳刚之肴,正气之源,吾之所喜,三军宠之。”从此,瓦仓冲菜又有“宠菜”之名。
除了冲菜,还有豆饼,也是美味?;褂形骱佑阋灿刑厥獾奈兜?,近些年,瓦仓又有了楚园春的白酒,口感甚好,还获得了“中国驰名商标”,只因附近的“稻花香”和“枝江大曲”在全国太有名了,压了楚园春的名声,其实那味道不在那两种名洒之下。
吃瓦仓米,食瓦仓菜,饮瓦仓酒,实在是一件美事,就生出在这里置房的愿望,只可惜本人乃一介穷教书匠,打发日子之外,并无多少余钱到处置房,口馋了,便奔瓦仓而去,呼三朋四友,享几天口福,乐几日逍遥,仅能如此。
这几年,瓦仓的米辅以包装,远销汉沪,供不应求。农人自然高兴,田就种得愈发地好,就愈发有了心情,自从秧苗青田,一天比一天有了“看相”,大家没事便在田塍上转悠。
转着转着,有人就起了话题:整过栽秧酒也有些日子了,田也青了,人也清闲,何不选个日子大家在一起聚聚喝喝?一拨人一合计,日子定在谷雨。
谷雨这天,一户做东,相好的几个种田大户都来了,自家的菜,楚园春的酒,吃得山摇地动,喝得山呼海啸,话就多了、大了。有人讲起了前些日子的瓦仓起义的纪念活动,有人讲起战国时卞和献给秦国的玉便处在瓦仓不远的地方,说有史书记载的。又有人说头天遇到映泉了,映泉是这里出去的作家,写过《桃花湾的娘儿们》、《百年风流》、《楚王》等出名的作品,做到省作协副主席,算是远安出去的大作家大官儿,就有人说映泉当年写花鼓戏时在自家住过,也有人说映泉跟自家还沾点亲……又说到当地的作家彭善良、谭岩,谭岩的一个小说还在北京得了奖……
一拨人正说得兴奋,说得激动,一串悦耳的铃铛给了大伙一个激灵,邮递员送来了今年瓦仓米和冲菜的订单,订数太大,大家有些吃不住,就在心里盘算,议论立马止了。
大家散去的时候,不知不觉地下起了雨。
水田和村子都迷蒙在雨幕中。
(待续)
注:该文首发《屈原文学》;《芳草潮》2015年四期、五期连载;《散文·海外版》2015年第六期选载部分章节。
作者简介:温新阶,土家族,1955 年生于湖北长阳,大学文化。笔名石磊。先后担任过乡村民办教师、初中校长、中专校长。现在宜昌市教研中心任职。1989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协会,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03年当选宜昌市作协副主席。2012年2月获“全国十佳教师作家”称号。
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散文多于小说。已出版散文集《小雨中的回忆》、《红磨坊》、《昨日的风铃》、《他乡·故乡》、《乡村影像》等,小说集《黑巷》、《唐朝女子》等?!犊聪ρ舻娜恕返榷嗥⑽谋弧渡⑽难】?、《读者》、《中外文摘》、《特别关注》、《中华活页文选》、《中学生阅读》、《格言》、《情感读本》等刊物选载,散文《豆芽菜》曾在日本获奖?;窠弊ㄖ荷⑽募缎∮曛械幕匾洹坊褚瞬惺捉烨囊沾醋鹘?;散文集《他乡·故乡》2002年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散文集《乡村影像》2009年获湖北省第七届“屈原文学奖”,也是该奖项唯一入选的散文集。2013年底,他的又一部散文集《典藏乡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