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新阶
立夏
春的舒畅还没让人品味够,夏天就来了。
这一天,立夏。
毕竟还是初夏,当午时,地面的热气腾腾升起,空中的热气也照射下来,走道的人,就有了些汗津津的意思??梢辉缫煌?,依然是和风徐徐,年纪大些的人,还免不了要加一件背褂儿的。
油菜花儿已经谢了,结出了嫩嫩的角儿,虽是嫩,却一树一树地稠着。
油菜秆上本是有一层白粉的,早上的露水重,那一层白粉便隐去了。
麦苗正在拔节。麦子的拔节似乎总是在夜间进行,村东的宗春大伯说他在夜间听到过麦子拔节的声音,后生们总是不信。他说,要在子时之后,伏在麦田里,把耳朵贴在麦垄上才听得见。后来果然有人去听过,起初是男的,后来又有女的,一回两回,被走夜路的人见了,手电照过去,两人正在亲嘴,声音瓷实着,就有人说,宗春大伯听见的其实并不是麦子拔节的声音,而是青年男女亲嘴的声音……
麦田里套种的玉米已经播种,西红柿、广椒早已移栽到大田中了,叶子挺挺地立在田里。
土豆苗长得墨黑墨黑,那些圆实的叶片并不是生长得平平展展的,有的向里卷,有的向外卷,如一些盛水的小勺。
刚过立夏,下了一场小雨。
头天晚上,还是一天星斗。这一天,宗春大伯满63岁,因为是“散生”,并没有张罗,可还是来了不少人,左邻右舍,坡上坎下,谁的生日都记着-——老人记在心里,年轻人则存在手机里了,时间一到就有铃声提醒。何况,宗春大伯的生日好记,三月二十,每年在立夏前后,所以,你不摆酒席不请客,跟前的人还是要来的。
天刚擦黑,廖家的可江叔叔就来了,手里还提了一挂长鞭,正把鞭散完,打火机刚掏出来要点火时,被宗春大伯摁住了,“你来则来了,饭有你吃的,酒有你喝的,这响动大了要不得,听到鞭炮声,来的人多了,饭不够吃,酒不够喝,不是存心出我的丑么?非但是你这鞭不能放,你既是来得早,就请你帮忙,来人但凡拿了鞭的,你都给我收拾了。”
后来又来了二十几个人,老一拨的坐在火塘里聊天扯白,说的无非是猪坯(半大的猪,鄂西叫“猪坯”)有了多大,今年准备卖几千斤广椒,后来又有人讲外出打工的人的故事,说上河的宝成去年赚了十几万,说张家湾的桃子去年被人骗了,还说回龙观的冬月在打工的厂子和一个台湾人好上了,明年就要嫁到台湾去……说着是一片的感叹欷觑。少一拨的人不多,在堂屋里打扑克勉强凑了一个班子,输一牌罚一口酒,叫修庭的小伙子本来酒量不小,但还没等开席,已有三四两酒下肚,等坐上桌子被几个人轮番相劝,又饮下七八两,差点就“现场直播”,好不容易下了桌子,跑到门口的李子树下就吐了。
几桌饭吃下来,已是小半夜,大家方才散去。年轻人打了手电,年长的则要宗春大伯弄了葵花杆子的火把点燃了照明。
一干人出得门来,还是满天的灿然星斗。
后半夜,就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不大,很多人都不知晓,第二天早晨一开门,见到涟涟雨幕,还大吃一惊。
女人先开的门,见着下雨,忙回屋去要男人安生睡个懒觉,有的翻过身,惬意地睡去,有的依然起了,吃了饭,戴了斗笠,披了蓑衣,去水田边转悠去了,看堰沟有没有漏子,看田塍边有没有被黄鳝钻漏了水田的窟窿。
女子们雨天也是有事的。
榨屋坪的水莲一早就用手机叫了月蓉、桂英和秋菊,请她们来家里搓麻绳。
鄂西产苎麻,但都不是批量生产,每家每户有晒席大的一小块。
每年正月十五都要烧麻田,赶毛狗(狐狸)。
白天预备好松毛杉毛,在麻田里厚厚地铺了,晚饭以后,点燃那些松毛杉毛,在熊熊的火光中,小孩子们边跳边喊:
正月十五赶毛狗,
一赶赶到肖家的门口,
毛狗放个屁,
蒸的粑粑不上气……
传说,赶了毛狗,这一年毛狗就不来拖鸡子了,其实是给麻田施肥。
不久,苎麻就生长起来,端午前后,把麻秆割回去(似乎多是雨天),把麻刮下来,去掉粗皮,一绺绺地挽了,以后有了空就搓成纳鞋底、绱鞋子用的麻绳。现如今,虽然自己做鞋的少了,可水莲却一直坚持做布鞋,做的鞋样子好,养脚是出了名的,那一回,来买广椒的贩子穿了一回她丈夫的布鞋,竟不愿意脱了,花150元把那双鞋子买了去,从此她做鞋子就不光自己穿,还请菜贩子们捎出去卖,每双她收120元,贩子们也有点赚头,就越卖越多,去年就卖了100多双,所以,她的麻田就扩大了不少,搓麻绳就得请人。
现如今,会搓麻绳的女人越来越少,这冲里,就只这么四五个人了。
搓麻绳确实是一道风景。四个人在堂屋里坐下,每人身旁堆一绺麻,就着一小盆水,于是将裤管挽起,露出大腿,这就是一个工作台了,将麻沾了水,打好捻头,搭在那雪白的大腿上,然后用力搓动,两股麻就绞在一起成了麻绳,随着手不断地搓动,麻绳就越来越长……
这活儿不能在冬天干,穿了秋裤毛裤就挽不起腿来,即使能挽起,还不把腿给冻坏了?当然也不能在夏天干,夏天免不了出汗,搓出来的麻绳就不白了。同时,因为其特殊的工作方法,没结婚的女孩子是做不得这活儿的,尚未婚配,不便把那白白的大腿露出来让人过目,所以,这活儿多是少妇所为,因此,鄂西有谚云:
手摸妹妹的花罗裙
不如眼看姐姐搓麻绳
水莲的丈夫曾试着自制了一个小纺车纺麻绳,可是纺出的麻绳无论是纳鞋底也好,绱鞋也好,总是生涩,老抽不动,没有少妇用大腿搓的润泽,麻绳就不是麻绳了。
那一套纺车就被水莲扔到猪圈楼上去了。
四个人从上午一直搓到掌灯时分,其间叙了许多有趣的事,唱了许多跟绵绵细雨协调的山歌,限于篇幅,这里就不一一记载。
这一天的雨就下得格外生动。
小满
农谚说:小满小满,麦粒渐满。
这是一年最为舒坦的时节,天不冷不热,只需一件衬衫,早晚再罩件褂子,利利索索,精精神神,加之农活也不甚忙,包谷地里锄过一道草了,上过一道肥了,水田里追肥也施过了,麦子尚不能割。
难得有这清闲的时光。
男人们赶忙进城去寻活做,以便挣些票子回来,现如今不知怎地就有那么多的花销,一沓票子装在口袋里,日子不多,就愈来愈薄,并没有置办什么像样的东西,就只剩下一张两张了,贴在衬衣口袋里,竟然感觉不到它的份量。
所以,得去挣钱,家里人口稍多的,整年出去挣,人少的,就只能趁农闲出去打打零工,多少捡回几张票子。
女人们有的趁机回娘家瞧爹妈,看看怀孕的弟媳妇,过去回去多是提几十个鸡蛋,或者提一只已经不下蛋的老母鸡,现时也改了规矩,左手拎几袋伊犁奶粉,右手提了麦片核桃粉芝麻糊之类的物件,这些东西光鲜扎眼,拿得出手,可是每次提回去,原先提来的还没有饮用,女儿急了,便责备母亲:“您老不喝,这东西就过期了。”
“娘是吃饭喝汤的命,无福消受那些金贵的东西,放在这儿,跟前有个生病染灾的,去看病人时免得空手,又不花现钱……”
几乎每一个当娘的都会当家,女儿只是一脸的苦笑。
当然也有不消闲的。
眼下正是枇杷成熟的季节,有些人家园子里栽了枇杷的,每天就要到镇上卖枇杷。
清早起床,洗漱过后,忙去园子摘枇杷,一爪一爪的,带着露水,折下来时还故意带一两片叶子,挑到镇上,看到新鲜,买的人多,价钱也好。
这活儿多是女孩子张罗,枫香树坪的徐家有两亩枇杷,这两年都是小满去镇上卖,她卖得快,价钱也好,大伙都夸她会做生意。
小满今年20岁,她出生那天正是小满,她爹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上中学时,同学们老喜欢拿她的名字开玩笑,她想把这名字改掉,她的语文老师说,不要改,这名字好,有民族特色,文化味儿很浓。老师又批评了那些笑话她名字的人,这名字就没改。
这几年,小满长成大姑娘了,胸脯挺得很高,挑一担水,走得颤颤巍巍的,就格外生动,有两个后生就叫住了她,她以为有什么事,放下水桶,两只手扯着扁担勾子问:“啥事?”
“你老是小满小满,啥时候能开镰呀?”
两秒钟的工夫,小满理会了那意思,抡起扁担去追那两个后生,她哪追得着?只好作罢,弯下腰去勾水桶时,她自己瞧见了隆起的乳房,脸上一片绯红,忙去商店买了胸罩,把那一对兔儿收拾紧了。
这天小满又去卖枇杷,她把担子放进中巴车时,见到车上已经搁了两筐枇杷,旁边座位上坐着武明。
武明家没有女孩儿,前两年卖枇杷是他爹去,今年,爹要武明去卖,今天头一回弄了一担枇杷到镇上去。
武明就是那回问小满啥时开镰的两个后生中的一个,见小满上了车,他不搭话,故意把头扭向一边,小满也不问他的话,只是注意他不时瞥自己一眼,有一回他俩的目光相遇了,于是又高度一致地躲开。
镇上人多车多,市场里挤满了人,武明挑着一担枇杷不知往哪儿放,小满来卖了两年了,熟人多,几位卖菜的大嫂主动给她挪出了地方,可武明还僵在那儿,小满又给几位大嫂说情,给他也挪了一块地方。
小满的枇杷卖得很好,武明那儿的生意却很清淡,别人一分一分地讲价,选好了放在秤盘里了,又要他把秤称得旺一些,武明就烦了,“好了好了,我不卖了,你们都拿去吃了得了……”
买枇杷的人都怔在那儿。
小满剜了武明一眼,然后把他的筐子挪到自己面前,笑嘻嘻地跟顾客讲吃枇杷的好处,称完了秤她又主动给别人加上一个,大家一边夸这姑娘一边就把那几筐枇杷都买完了。
回家的路上,武明拿着小满给他的150元枇杷钱,坚持要请小满下馆子,小满说:“我们卖小东西的人是不能下馆子的,挣钱多难呀,忍一忍回家吃吧。”
武明的鼻子一酸,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这小满怎么这么行又这么好呢?
他俩回到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微风一吹,已经嗅到了缕缕麦香。
芒种
天气渐渐燥热起来,太阳像一个火球挂在空中,一片一片的小麦渐渐被它烤黄,大风起时,一波一波地伏下去,又一波一波地扬起来。
一群中学生放学后在田埂上行走,其中一位戴眼镜的喃喃自语:“所谓麦浪,此之谓也。”一群人大笑,皆以“夫子”呼之。
鄂西当阳属江汉平原之余梢,鄂西小麦的主要产地。
芒种到了,该割麦了。以往的日子,芒种前夕,男人们都会将一架的镰刀取下,在月色下用劲磨砺,磨一阵,浇一回水,再磨一阵,刀刃对着胸前,把大拇指从刀刃上滑过,有一种涩涩的粘附感,刀就利了,如果还是滑滑地,挂不着大拇指,那刀还得磨,于是,伏下身去,金属和石头摩擦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那样的夜晚,在鄂西的乡村穿行,到处是磨刀的声音,到处是新麦的芬芳,让人老是想起揭开蒸笼的那一刹那,总是让人激动。
但割麦并非富有诗意,伏在那长长的麦垄上,左手按下一大把,右手将镰刀伸出去,再拉回来,“噗”的一声,一大把麦杆断了,在麦垄左边放好,然后是这一动作机械而连贯地重复。太阳在头顶上晒着,麦芒刺着你的身子你的脸,汗水淌过麦芒刺过的地方,一阵生疼,但是你不能懈怠,麦垄总是很长,而且已经有很多身影已经在你前面移动,你必须迅速伏下去,按下更大的一把,此时的镰刀已不如刚下田时锋利,割断麦杆的声音也不如先前清脆悦耳,所以,你必须使出更大的力气。
后来,男人们外出打工的多了,每到麦子熟时,便有从邻县赶来割麦的“麦客”,大多是男的,女的也有,他们有一身的力气,有几把锋利的镰刀,割一天的麦,吃喝都算主人的,还挣个百把元,是个划算的差事。所以,来割了一回,就与主人挂上了钩,来年芒种,自然奔老主顾而来,熟门熟路的,主人的厕所在猪圈屋旁,磨刀石支在石榴树下,都记熟了,每晚就在石榴树下磨刀,还嗅到一缕花香。那一位叫灵芝的女麦客,下田时还在头发上别了一朵火红的石榴花,她伏在麦垄上就有一点红红的东西闪动,生动极了,她的身子单薄,割麦自然赶不上那些后生,按说她不该来这儿干活儿,可弟弟在省城上大学,她需要来挣这钱,她咬着牙拼命干,依然常常掉在别人后面,待她赶上去时,前面的人把她那一垄捎走了,她很感激,吃过晚饭,就帮那些后生们洗衣服。那一回洗一龙的裤子时,在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避孕套,想扔掉,想了想,还是没扔,第二天没人时,还给了一龙,一龙的脸一红,“割麦累,就去镇上轻松轻松。”
“汗水里流出这点票子,你舍得?咋只这点出息呢?”
一龙的头低到了胯下,把那玩艺夺过去,丢在一个土垄上,然后用力踩了下去。
第二年来割麦时,灵芝没来,一打听,她要嫁人了,在屋里做鞋,一龙觉得好生没趣。
这天的麦地在沮河边,割着割着,见着了一个大的坟堆,谁的坟会有这么高呢?走近去一看,坟前有石碑,碑上刻有一行大字:“汉武烈候周将军讳仓之墓”,麦客中有知道三国典故的,便演讲了关羽和周仓的故事,大家听了关羽败走麦城,周仓自刎而死的往事,一片感叹,古时的人咋会那样的忠义呢?而今的人多是猴子烤火——往自己胯下刨,就生出些今不如昔的议论,说得沉重无比,末了,讲周仓故事的人又说:“其实,周仓这个人是小说《三国演义》的作者虚构的,真正的历史书上没有这个人。”
连人都没得,为何会有这坟还有石碑呢?
一龙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扔下镰刀,坐到田垄上,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两边的人受了一龙的感染,也坐了下来,一龙给他们每人散了一支烟。
三五个人坐在麦垄上抽烟,淡淡的烟雾一缕一缕地升起,渐渐地在阳光中消失了。
第二天,一龙没有去割麦,他回家了。
夏至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天气也一天比一天长。
太阳早早地就升起来了,直到新闻联播开播,它还恋恋不舍地在山边歇着。
也难怪,再过几天就是夏至了。
“冬至馄饨夏至面”,刚收了新麦,夏至是要煮面吃的。
本来店铺里是有面条卖的,但是那面条谁晓得是哪年哪月的,哪有刚收的麦子的醇香?
鄂西人就要吃新麦压的面条,面铺就格外忙碌起来。
王家的面铺磨面的方法最原始,还是用驴拉着腰磨(比较大的石磨)把面粉磨出来,然后倒进罗柜过筛。因为面粉过筛容易到处飞扬,极易抛洒浪费,面铺就请人做了柜子,把方形的罗筛(鄂西把眼特别小的筛子叫罗筛)掉在柜子里,这就叫罗柜。罗筛上有柄伸到罗柜外,要筛面粉时,人站在罗柜外,脚踩连接罗柜柄的机关,罗筛就会晃动并且碰在罗柜边沿发出有节奏的响声,筛过细粉就落在罗柜里,鄂西称之为“碰罗柜”,为了碰的有节奏,碰罗柜还有一套歌诀:
对,对,对本过
先买驴子后买磨
买个驴子推腰磨……
孙家的面铺建在溪河旁,他就修了水磨坊,用水磨面,但是天晴几天,水就小,他自己修了一个小水库(实际上不过是大一点的蓄水池),但是,连续磨两个小时就要等两个小时。所以碰上雨天水大,他通宵达旦的磨面,但是这新麦刚割完没几天,还才晒干,他没有提前磨的,只能磨一磨,等一等,他急,来换面条的更急,他就在水磨坊里支了两张牌桌子,免费提供茶水,等面的人就不急了,等水的时间里,他就抓紧下调、和面、压面,一挂一挂刚轧出的苗条挂在房外的架子上,在阳光下随风摆动,新麦的芳香立马在一条湾弥漫。
樊家的面铺是最先进的,磨面是机械,压面机也是电动的,速度可以调的。他压的面供应给县上的粮油门市部和市里的超市,还有了自己的品牌:麦香街。但是本地人不喜欢吃他的面条,说电磨成天转,温度太高,把面粉烧熟了,还说他的面粉里兑了漂白粉,吃不得。
夏至来之前,村人们多集中在王家面铺和孙家面铺去等面,女人多去王家,男人多去孙家,也有的两家都派了人。
每年夏至前,面铺总是这样闹热,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面铺的椅子不够了,女人们坐在背篓上,男人们坐在自家的摩托座位上,看着太阳从东边一寸一寸移到西边,看到树梢的影子已经在地上摇动了,才一个一个离去,有的背篓里摩托上已经放了几捆面条,有的依旧是两手空空,面铺老板已经答应第二天一定有面条拿回家,并且排好了顺序,女人们离开时再一次找老板央了一次,说了原由,强调了重要,男人们离开时,往往放出大话,说第二天如果拿不到面条,就要毁了孙老板的水渠,或者说掀了他的牌桌子,说这话的多是在牌桌子上输了小钱的,孙老板忙递过香烟,我毛一块的小牌,至于动肝火吗,我几天一夜不睡,保证明天一定有面条。
一夜不睡起啥作用,难道你老孙家的月亮也晒得干面条?
孙老板连连拱手,大家方才散去。
大家陆陆续续都用新麦换得了面条,夏至来了,主妇们忙着做面。
捆苗条的细索已经解开,一溜顺地摆在笸箩里,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过来,面条上就有一层薄薄的亮光,新麦的芳香在灶间弥漫开来,方婶嗅着这香味,就哼起了幼时跟母亲学的山歌:
新割的麦子铺上场
连枷打来扬叉扬
麦刺扬进妹眼里
边哄边吹边端详
又美又香妹脸庞
锅已经烧热,方婶把切得很细的腊肉丁倒进锅里,立马就有了嗞嗞的声音,方婶又把事先切好的葱姜蒜倒进锅里翻炒,香味就播散开来,待葱姜蒜略带黄色时,连忙把锅端起来稍稍冷却,再倒进盛着辣椒面的海碗里备用,然后烧水煮面。
鄂西的面跟北方不同,面条里总要掺些别的,比如蒿子面,就是采了嫩蒿子,洗净,撒盐,在盆里揉几手,再下到煮好的面条里,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也有和南瓜丝、扁豆丝、土豆丝的,当然油辣子是少不了的,一碗面,绿的蒿子、南瓜丝,淡黄的汤汁上再泼上红闹闹的油辣子,油汪汪的一层,好看极了,当然更是好吃,男人端着大碗,女人端着小碗,方桌上,还摆了豆腐乳、稀豆豉、泡辣椒,腌大蒜,光看这些小菜,就有了食欲。
方婶和他的男人正在乐呵呵地吃面,大黄狗在门外吠了几声,方婶出来一看,是村上的书记,方婶连忙把书记让到屋里,要给他下一碗面,书记连连摆手说已经吃过,他来通知方婶,说县电视台和县饮食学会联合举办面食节,要方婶一定的抱块金牌回来,乡里、村里都有奖的,方婶推辞了一阵,终于拗不过书记,只好应下了,她脸上放着红光,仿佛第一次相亲一般。
书记离开时,她一直把书记送到门口的李子树下。
李子已经有了小指头大,今年的李子又要丰收了。
小暑
夏日的山乡,一切都在疯长,山上的树叶由黄变绿,现在则成了一片墨黑。已近小暑,山上的树木真可谓遮天蔽日。
水涨了,又落了,落了就依然清澈。
我们今天看到的是香溪的水,清澈见底,碧绿如玉。
这就是当年王昭君洗过香帕的香溪?就是昭君乘船从宝坪到长江上船去长安的香溪?
诚然就是那条香溪,还是那漾漾河水,河边依然盛开着木芙蓉,船工的纤歌依然是那样绮丽婉约。
但它又已然不是汉代的那条香溪了,已然不是当年那一河盈盈碧水,兴建三峡电站,截断万里长江,一条长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长江的回水溯香溪而上,直抵宝坪村下,倘是在今天,昭君出山,她坐的画舫定然不需要那么多纤夫,如果实在要营造一些氛围,只须用绸缎系在船上,由着那些追星的哥哥象征性地拉一下也就足够了。
夏日烁烁,河水涣涣,正是游人们旅游的旺季。
宝坪的姑娘们得了昭君娘娘(背地里她们都叫她姐姐)的福,自顾捡游人的饭吃??诹娉堇媲啄可频谋フ丫惫芾碓薄⒆龅加?,管理处的人左瞅右瞅,不光图个模样儿俊,还要谈吐大方而又含蓄,举止高雅而又随和,别人来游昭君宅,心中预先装了个昭君的模样,见着女孩子自然有一番比较,怎敢有些许怠慢。
被选中的自然欣喜,忙去置了粉钗,按要求缝制衣裳,才来参加培训,学习些走路的步子,背些汉时的诗文,汉代的纺车、风斗也要会摇的,然后将解说词齐齐地背了,老师又扮作游人,提出些古怪问题,让她们作答,既要答得让客人满意,又要不违背解说词的大意,一一地过了关,这才能上岗,上了岗,还有隔三差五的嘱咐,要多读点书,读汉代的书,读女子的书,才能把这汉代女子讲得透彻。
有一个叫翠玉的最为上心,不到半年,竟然痴迷,时不时地喃喃自语,却是昭君少时所作的回文诗:
莺啼绿柳弄春晴,
柳弄春晴晓日明,
明日晓晴春弄柳,
晴春弄柳绿啼莺。
这翠玉活脱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昭君,游人倘若逢她讲解,必是掌声不断,若是回头客,必定点名要翠玉讲解。
有一回,一个研究生毕业的房地产商听完翠玉的讲解,挥笔作句:
耳响翠玉声,
浑然王嫱再,
恨非宝坪人,
阅美在天外。
这位老板于是以强火力向翠玉进攻,翠玉招架不住,只是提出一条,绝不离开宝坪,这老板也是个血性男儿,真正把自己变成了宝坪人。
做不了导游倒也不妨,游人来了,总要吃喝拉撒,就有不少女子做起了农家饭,将自家厨房收拾了,地上铺了地砖,灶上贴了瓷砖,院子里再用玻璃钢支起一个棚子,棚子里摆三五张桌子。屋旁的核桃树上,钉了硕大的牌子,且是喷绘而成,也有的只在柿树上垂下一个布幌儿,却是地道的颜体书法,只可惜,布幌老被风卷起,看不清是几个什么字,也品不得那书法的韵味,这倒也无妨,这布幌其实只是一个农家饭的标志,认不了字也不打紧的。
农家饭自然突出农家特色,火锅有自熏的腊肉,有现杀的鸡子,也有香溪河里捞起来的刁子鱼,那炒菜也是自家园子里摘来的时令小菜,那颜色汪汪地绿,看一眼就叫人直吞口水,在宝坪,在兴山,还有一种别处少见的菜——芥菜,碧绿碧绿的叶子,洗净了,用刀把子一捣,撒上蒜末,辣椒粉,拌上香油,那味道真是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游人们吃得一脸的满足,一脸的惬意,临走了,还想买点什么,此时便又有一帮人上场,冬天卖柚子,卖苕泡子,现在夏天,明天就是小暑,一色地卖夏橙,这夏橙头年开花挂果,次年五月成熟,刚下树时还有些酸,放到小暑的时候,酸味渐淡,甜味渐浓,特别是在这水果稀少的季节,夏橙还真是宝物。
卖水果的人一个个嘴巴好使,“现时有啥水果,年前的水果哈剌了,就夏橙是新鲜水果,不买它买啥?”,“明人不说暗话,过了小暑,你再到这儿找夏橙哟,就是碰上了,只怕是金子银子的价钱哟。”
游人很多经不住撺掇,买了大袋小袋地拎着。
卖水果的女子正高兴地数着票子,河底上来的人说,今天运气真好,从神农架过来一支野人科考队,一色的大专家,见了夏橙,根本不问价,十几麻袋全装上了车。
卖给游人的这帮人便要河底上来的人请客,她们倒也不吝啬,冲着灶屋里的师傅喊:“鸡子火锅,要正宗土鸡。”
笑声就在屋里屋外响起。
大暑
一进农历六月,气温陡地升高。
太阳像一个火球挂在天空,偶有微风吹起,便见空气中似乎舞动着蓝色的火苗,不小心划一根火柴就会燃起熊熊大火。
知了伏在树杈上鸣叫,公狗卧在墙角吐着舌头,一只母狗耷着尾巴走过来,在公狗旁边的阴凉里就势躺下,公狗挪了挪身子,全然没有一丝搭理的兴致。
鸡们似乎并不惧热,虽然躲在树下,却依然在劳作,一个一个不停地用爪子刨坑,偶而刨出一条蚯蚓,先是啄,把它啄成几段,然后叼起一段,脖子一仰,便“喝”了下去,然后继续刨那土坑,寻找食物似乎不是它们刨坑的唯一目的,刨一会,便将身子蹲下去,或者觉得浅了,或者觉得有哪儿不合适,便继续劳作,直到伏下身子觉得舒适为止,后来有人研究,鸡们的劳作其实正是避暑的需要,刨出来的新土自然是凉的,伏在这样的一个土坑里,周身沁满凉意,上头又有大树挡着阳光,自然很是惬意,所以,当日薄西山,鸡们归巢时,大树下便留下大大小小的土坑,当然第二天,它们得再刨或者干脆重新找一棵树再刨,因为头一天刨的坑已经不凉快了。
只有人是不能歇息的,水田里刚扯完二道秧草,包谷田里二道草又要锄了。人们要赶在大暑前将包谷草锄完,这当中六月初六龙晒衣,女人们还不能出工,要翻晒所有的衣被,所以得抓紧。
锄二道草可是个苦差事,太阳在头顶上晒,包谷叶子刃得到处都是大口小口的,汗水淌下来,一阵阵生疼,当然,倘是老农已经不在乎,那皮肤包谷叶已割不开,淌汗也不怕的。
苦差事鄂西人不怕,鄂西人善于在苦中找乐子。比如这锄草,就有薅草锣鼓。锣鼓班子一般四个人,鼓、钹、锣、马锣四件打击乐器,鼓手领队,发歌指挥,既指挥唱歌,又指挥生产。唱歌都是高腔,嘹亮无比,有时锣鼓班子的人你叫我接,有时两人叫,锄草的人一起接,在锣鼓声中,在歌声中,锄草的人忘却了疲劳,而锣鼓又统一了生产节奏,草就锄得飞快。
薅草锣鼓最为出名的当数贺家坪,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很多习俗都被作为“四旧”破掉了,贺家坪的薅草锣鼓却一直坚持着,上头批评,他们说是为了提高生产效率,上头便不好多说。
春山老汉是贺家坪出名的锣鼓匠,不要说是敲几下锣鼓,喊几句山歌,没有一点精气神是不行的,鼓不起人们的劲头,活儿就做得稀拉拉的,好的锣鼓匠锣鼓一敲,山歌一起,锄草的人立马来了劲儿,三个人能干出五个人的活儿,春山老汉就有这本事,所以,他的锣鼓班子就很俏。
董家是贺家坪的种粮大户,今天请的就是春山的班子,也是请了好几回,一直没有挪出时间,一直到了六月初十大暑的这一天,春山的班子才腾出时间过来。
这天是在大坪锄草,那块田又大又平,摆得开阵势,董家便请了三十个工来锄草。
太阳刚闪边,一行人便下到田里,阵势刚一摆齐,春山的锣鼓便响了,锣鼓刚歇,歌声又起:
早晨早,早晨早,
路上碰到花大嫂,
人又秀气脚又小……
锄草的人接过来重复一遍,然后又是一道锣鼓,那几十把锄头就锄得飞快,“噗、噗”的锄草声整齐而清脆。
锣鼓还在继续,歌声还在继续:
来得早,
来迟了,
花谢了。
我来喊,
只怕喊得不合板,
一人难挑千斤担。
我来接,
我来换你歇一歇,
一人难挑千斤铁……
锣鼓声、歌声在山间回荡,特别是春山老汉的歌声穿云裂帛,似乎可以无限地高下去,那样高的高腔,却不沙不哑,字正腔圆,过路的客车上的人啧啧称赞,车上也有知晓一些情况的人,立马有了些资本,站起来说,这贺家坪的男人们都会喊高腔的,在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原生态唱法中获金奖的农民兄弟王爱民、王爱华就是贺家坪人,还记得不?他们唱的那首《花咚咚的姐》那才叫高,据说他们的父亲七十多岁了,依然能和两个儿子一起唱高腔的。
这一下,立马引起车上人的兴趣,七嘴八舌地议论不说,还有人建议司机停几分钟,让他们一饱耳福,司机本就有这个意思,只怕旅客要赶时间,既然有人提出,正合了他的心思,于是一脚刹车,把车停在路边。
这里是三一八国道,车多得很,看见前面的客车停了,不知有啥事体,一辆一辆都靠边停了,大家一起听春山老汉的薅草锣鼓:
清早起,
东方亮,
幺姑娘还在红罗帐,
梳子、篦子,
篦子、梳子,
金花插两朵,
银花插两双,
一时出绣房,
满屋兰花儿香……
太阳渐渐升起,停在路边的客车依次启动,缓缓而去,车厢里是一片的赞叹。
(待续)
注:该文首发《屈原文学》;《芳草潮》2015年四期、五期连载;《散文·海外版》2015年第六期选载部分章节。
作者简介:温新阶,土家族,1955 年生于湖北长阳,大学文化。笔名石磊。先后担任过乡村民办教师、初中校长、中专校长。现在宜昌市教研中心任职。1989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协会,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03年当选宜昌市作协副主席。2012年2月获“全国十佳教师作家”称号。
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散文多于小说。已出版散文集《小雨中的回忆》、《红磨坊》、《昨日的风铃》、《他乡·故乡》、《乡村影像》等,小说集《黑巷》、《唐朝女子》等?!犊聪ρ舻娜恕返榷嗥⑽谋弧渡⑽难】?、《读者》、《中外文摘》、《特别关注》、《中华活页文选》、《中学生阅读》、《格言》、《情感读本》等刊物选载,散文《豆芽菜》曾在日本获奖?;窠弊ㄖ荷⑽募缎∮曛械幕匾洹坊褚瞬惺捉烨囊沾醋鹘保簧⑽募端?middot;故乡》2002年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散文集《乡村影像》2009年获湖北省第七届“屈原文学奖”,也是该奖项唯一入选的散文集。2013年底,他的又一部散文集《典藏乡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