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新阶
立秋
天气依然酷热,咋就快立秋了呢?
一位小学生实在闹不懂,上学就问了语文老师,老师问他:“你怎么知道立秋的事?”
“听爷爷说的,立秋应该是秋天了呀!怎么还是火辣辣的太阳?”
这位老师上了一些年纪,于是有些感动,现在的学生们不要说去知晓与农事有关的节气,就连对一些传统节日也缺乏热情,偏偏喜好“圣诞”之类的洋节。他俯下身去,对那位小学生说:“二十四节中,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这‘四立’表示的是天文季节的开始,从气候上说,一般还在上一个季节,比如说立春,早的在头年腊月,迟的也在正月,还是真正的冬天呢!”
小学生似乎有些懂,却又不全懂,老师摸了摸他的头,“别着急,长大了你会懂的。”
小学生走了,老师还怔在那儿,他忽然想起山西话剧院上演了的一出展示晋商兴衰的话剧就叫《立秋》。立秋,毕竟标志着一个季节的交替,世上许多事都是如此周而复始地无穷更替,只有人,却是一去不复返,想到此,他就生出些莫名的感慨,这时,上课铃响了。
今年的立秋,似乎应了这位老师的感应,村上的昊柏先生死了。
昊柏先生就是那天问语文老师节气的小学生的爷爷,在这十里长冲是有名的支客先生,何谓支客先生?按现在的话说,就是红事白事的总策划、总调度,不论谁家有事,请来支客师,从席上菜肴的布置,到装烟倒茶、远客的铺睡、客人坐席的顺序以及厨师的安排、挑水、劈柴、借还东西的分工都由支客师说了算。因此,这个人要人缘好,有号召力和协调力,且要有一副好嗓子,比如来了客人,一声“新来的客人堂屋里落座,筛茶装烟啰”的吆喝,必定是楼上楼下满屋三间都听得到。
昊柏先生除了以上几条都具备外,还有一条是很多人不及的,他还有不少的文化,文化革命前还当过好几年代课老师,所以,不论谁家有事,从写对联起他就进了门,加之他还略通风水,倘是白事,墓地的选择、下葬时间的确定,阴阳先生必定请他参考,碰到些二不挂五的阴阳先生,所言甚谬时,他倒也不揭穿,他想得透彻,这事本就当不得真的,当不得真的事又何必还要认真呢?人家心中明白,就存了一份感激,故而不论谁家有事,找别的帮忙的人,听说是昊柏先生支客,也都乐意来帮忙。
现在,昊柏先生走了,可以说是无疾而终,早晨还吃了一大碗面条,吃过面条喝过茶,准备去田里看一看西红柿,因为今天有贩子来收西红柿,站起来没走几步,觉得有些晕,忙到竹摊椅上躺下,这一躺,就再没有起来。
昊柏先生走了,在长冲是个大事,闹夜的场面就大,十里长冲,好多人家关门闭户来为他送行。
督官(死人时的支客师叫督官)是昊柏先生的徒弟,虽然知名度不及他师傅,倒也独立主持过好些回红白喜事,别人来请昊柏先生,遇上场面小的,他就力荐徒弟去,结果一场事办下来也不差,别人也就放心了。
为师父主事,这督官思考得格外仔细,安排得格外妥贴。
先是借了邻居的稻场作为停车场,还用石灰划了停车线,昊柏先生有两个儿子在镇上工作,必定有些小车来的,又在屋角割了一片包谷地,作为停摩托车的地方,乡人来送葬多是骑摩托车来,在屋角用土砖垒起了一个鞭炮池,这天的鞭炮定然不少,这样才安全,又在楼板上扯了五根铁丝,以便悬挂祭幛子和挽联,阶沿上又专门设了花圈区,这些都有专人负责,楼上收拾好了消客,装了灯,支了十几张牌桌,厢房里摆了四张桌子坐席……
夜幕降临,送葬的人就陆续来了,鞭炮放得山摇地动,汽车、摩托车渐渐停满了,楼上楼下挤满了人,有好些人在稻场上站着,没有坐的地方。督官原以为和其它人家一样,很多人来放一封鞭,磕几个头,上个人情吃顿饭就走了,今天大多数人准备在这儿熬一个通宵,一直送昊柏先生上山,督官连忙又找了另一位邻居,派人去看了电表,开了门迎去一些客人,督官这才放下心来。
鄂西土家族死了人是要跳丧的,他们认为老人死了是“顺头路”,是白喜事,不仅悲痛气氛不浓,反倒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送亡灵。
这跳丧起源于何时,文字记载甚少,有人说起源于巴人的军前舞,有人说起源于原始狩猎时期,人在与野兽搏斗中,难免有人毙命,于是围着死者的尸体歌咏舞蹈,追怀他的事迹,激励后人继续努力,甚至有人说它起源于庄子,在下以为这不过是臆断而已。
跳丧正式开始了,一名汉子先在鼓上点燃两张火纸,火纸燃完,汉子便抡起鼓槌敲着那牛皮大鼓领唱,便有二人或者四人在灵前接唱舞蹈,那歌激越高亢,那舞蹈粗犷豪放。
请出来,请出来,
请出一对歌师来。
好些打,好些跳,
莫把脚步跳错了。
叫错号子犹是可,
踩错脚步有人说,
好汉莫等人识破……
半夜听到丧鼓响,
不管是南方是北方,
你是南方我要去,
你是北方我要行。
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
打一夜丧鼓送人情……
跳丧歌有很多不同的曲牌,唱跳的过程中不断轮换穿插,歌词除了咏唱历史事件外,大多是情歌以及即兴创作的逗趣取乐的词。
土家族这一特有的丧葬习俗,不仅引起专家学者们的注意,也引起了很多媒体的关注,央视及湖北电视台多次播放过专题节目,到鄂西土家族旅游的人很多都想看一看土家的跳丧,他们曾经在民族文化村看到演员在台上表演跳丧,那毕竟有些不真实,但真正死人跳丧又不是每天都可以碰到的,很多游客难免遗憾。
昊柏先生闹夜的这一晚,来了一帮河南的游客,他们是在县上听说后租车赶来的。他们也放了鞭炮、磕了头,上了情,当然坐了席,吃饭之后就守在堂屋里一步不离,看了过把小时,也看出了一些门道,有两个在群艺馆工作的游客组成一对加入进来了:
怀胎正月正,
奴家不知音,
水上的浮萍没安根……
他二人跳得虽然不及本地后生们地道,接唱时没有把那极富韵味的衬词唱出来,但大致有些味道,还是得到了人们的称赞。
夜色渐深,山里的气温慢慢下降了,昊柏先生家的跳丧正进入了高潮,咚咚的鼓声和铿锵的歌声传得很远很远。
处暑
农历七月,就一个热字,不要说正午地上烤得烫脚板,清早起来,到处还弥漫着一股热气,浑身就黏乎乎的,朝东山顶上一瞧,又是一片曙红,太阳立马就该露脸了。
鄂西农人说,愿过寒冬不过酷暑,冬天冷了有火烤,热起来就无“躲山”,躲到哪儿,也躲不掉太阳。
偏这七月还不能躲,七月的事多。首先是要忙活一个“月半节”,鄂西的“月半”似乎是仅次于春节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要聚一聚,走动走动,倘是有出嫁的姑娘,必定是要回娘家瞧一瞧的,自然是背了娃儿带了丈夫一起来,这就把事情闹得慎重了??稣舛跷骰褂幸痪涿瑁耗晔前荩率墙?。意思是说,正月间拜年是自己来拜,而月半节则要接的,这就又多了一件事体——接客,即便是姑娘女婿也是要接的,哪怕是捎个口信也得费工夫留神,看路边有没有女婿家跟前的人路过,碰见了,拉到屋里装一袋烟,泡一罐茶,说不定还要喝一杯“遍山大曲”,抽了、喝了,才郑重其事地说捎信的事,如此正规,带信的人便断不会忘记,倘是碰不到合适的人,还要安排人去的,临到月半近了,如果没收到娘家人的任何信息,姑娘就是想回去瞧瞧也是动不得脚的,至于跟前的客人当然更是要接的,不过隔得近,收了工,吃了饭,乘着月色,叼一支烟,也就跑到了。
现时装了“村村通”,不少人还买了手机,接客就方便多了。
真正的月半节自然是七月十五,但是左邻右舍要走动的多了,就得提前挪后,往往是七月初十就开始了,七月二十才收得了尾。
究其实,月半节还是个闲事,吃吃喝喝,来来往往,多是女人的灶上工夫,真正忙的是另一件事——收木瓜。
鄂西的皱皮木瓜中外驰名,这是一种落叶灌木,花有淡红、深红和白色,跟海棠花十分相似,每到春天,木瓜花开,一片花海,好看极了,就有不少城里人来到乡下吃农家饭,赏木瓜花。而木瓜的果实又是名贵的中药,解放前就闻名中外了,不过那时候,这些地方都没有公路,木瓜收获后,都是人工运到资丘,在资丘打包上船,然后出宜都、过沙市,经武汉,到上海,有的再从上海运到国外,木瓜在资丘码头打包上船时,一支支硕大的毛笔在包装袋上赫然写了“资丘”二字,所以,国内国外的木瓜商只知道“资丘木瓜”,全然不知“资丘木瓜”并不产于资丘。
处暑前后,是收木瓜的季节,将木瓜采回来,用菜刀劈成两块,摊在晒席上或是丝毛草垫子上,也有的就摊在稻场里,劈开的口朝上,让太阳猛晒。晒木瓜还有一个讲究,只要不下雨,夜间是不能收的,必须得日晒夜露,木瓜的颜色才红里透光,才香气醇正,木瓜多的人,夜间便在木瓜垫子旁搭了铺守着,一是怕有人将木瓜撮了去,因为这东西太值钱了,现时一斤已卖到四五元,二是防着下雨,雨点子一落,就要赶忙盖塑料布的,木瓜是不能淋雨的,淋了雨,发了霉,就只能晒干生炉子了。
处暑前后,你倘有兴致到产木瓜的地儿走一走,到处弥漫着木瓜的醇香,那香味从你的鼻孔直钻到你的脾胃,醇香中又夹着一丝甜味,似乎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清洗了一遍,让你觉得仿佛一跺脚就可以飞起来。晚上,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到处是辟辟叭叭的劈木瓜的声音。次日上午把这劈好的木瓜铺好,下午再去田里收木瓜,劈木瓜自然只能是晚上,常常是半宿半宿的,有的趁天晴请了工来劈木瓜,往往会干一两个通宵。
因为木瓜多,便又产生了贩木瓜的行当,过去安徽江西的贩子住到鄂西的小镇上收购,后来镇上的商贩们觉悟了,这钱不能单让外头人赚,他们也就挂起了牌子收购,常言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外地的贩子们就只能在本地商贩的手里认货,他们签了合同,付了订金,就去游山逛水,也有的闲得慌,去发廊找小姐,被派出所抓了,身上并无多少现金,忙把电话打到签合同的镇上商贩家里,这边忙去取人,一条街上住着,都是熟人,多少交了些钱,人就领了回来。
有人在镇上收,就又有人到乡下收,这些多是些年轻人,骑一辆摩托,到那些汽车不便去的地方,或是产量并不大的人家去收散货,然后卖给镇上的商贩,一趟驮个一百多斤,赚个五六十块的辛苦钱,一天跑个两三趟,一季木瓜下来也弄个几千块。
木瓜都下了树,劈了、晒了,早一发的已经干了,月半节开始了,贩子们比平时更忙,而产木瓜的人家就是翻翻晒晒,防着下雨,等着贩子们开车来收,月半的酒倒是喝得下了。
七月十一,沙地上村的发宽家正过月半,姑娘女婿外孙都来了,左邻右舍也来了,正要开饭,来了两个骑摩托的后生,来收木瓜的,发宽是个热心人,一定要来人吃饭,他请得真诚,来人不好拒绝,上了桌子,又是肉,又是酒,吃饱喝足,才来称木瓜,发宽的头一发木瓜还只干了两三百斤,四元钱一斤卖给了两位后生。
后生骑着摩托车走了,发宽在他的“凡人小志”本子上记下了,“七月十一,处暑,过月半节,客三桌。是日卖木瓜288斤,得币一千一佰伍拾元,二元零头去之,今年头一发木瓜,价好,甚慰。”
收好本子,发宽端了一杯茶看几个客人“斗地主”,他自己不斗,不过他倒是会斗的,但他看牌从不发言,别人问他,他也只是笑一笑,因是耍了钱的,虽然只是一元两元,但毕竟是钱,所以他不插嘴。他正看得专注,门口屋的发阳来说,在他家收木瓜的两个后生有一个栽到堰塘里去了。
发宽心想,不该劝那后生喝酒的,忙放了杯子,叫女婿骑了摩托捎他去看,摩托和木瓜歪在路边,人摔到堰塘里了,好在是夏天倒不打紧,那后生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晒衣服,发宽忙上前说,“对不起,不该劝你喝酒的,你去卫生院打一针,防着感冒。”
“这不关您的事,木瓜还在,车也没坏,衣服晒晒就干了。”
发宽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去给俩位每人买了一袋旺旺雪饼一瓶康师傅绿茶,“误了你们的时间,带着路上用。”接着还说了许多填情慰安的话,这才和女婿回家。
回到家,又在《凡人小志》上写了,“慎劝有事人喝酒。七月十一记,时在处暑。”
白露
昨日白露,并无特殊的事体发生。
可白露是一个坎儿,过了白露,好多的果蔬就成熟了。
过了白露,枣就甜了,原来有些孩子老在枣树园里偷摘枣子,孙二嫂就叱他们,说吃了不过白露的枣儿肚子要痛的,倒也没见谁肚子痛,不好吃倒是真的,一点甜味也没有,嚼在嘴里木榨榨的。小孩子们不管这些,也不一定要好吃,图个新鲜,图个嘴里不空。
今儿一早,孙二嫂就上枣园打枣,湾里的十来个小孩每人装了一小袋。鄂西的枣似乎不不比陕晋的枣,一红就红透了,鄂西的枣有全红的,但多数都是有红有白,有的红一大片,留一小块白的,有的又是白的为主,有几小块红的,像是画家随意洒上去的朱砂,这枣儿就格外好看,装在塑料袋里像一袋袋玛瑙。
孙二嫂给每个孩子送去一袋枣,是个礼,也是个告诫:她的枣熟了,她要进城卖枣了,各家各户要管好自己的孩子,不要让他们去她家园子里偷枣。那些女主人接了孙二嫂送来的枣,待她一走,便对自家孩子一顿训斥?;褂幸换思抑浪庥靡?,竟然不要她的枣,孙二嫂说:“送不送在我,要不要在你,反正这枣我不带走了。”说着把那袋子往阶沿上一扔转身走了,偏那袋没系牢,这一扔,散了,那花猫见这圆圆的玛瑙般的东西甚是好玩,扑过来用爪子一扒,滚得满地都是,它更是来了劲儿,抓抓扑扑忙活了半天。
家里种了猕猴桃的,今儿也该开园摘果子了。
种猕猴桃是前些年的事,田里栽了水泥桩子,桩子上牵了铁丝,猕猴桃的藤萝就爬满了那些铁丝,夏天里,是多好的荫凉,就有青年男女在这桃架下谈情说爱。有一天,祖森和云儿正在桃架下嬉戏,突然下起了小雨,透过叶缝一看,晴天遥遥的,太阳正当空呢,原来是有军在喷农药,当时他俩不敢吱声,后来找到有军,说他是故意的,有军一口咬定没有看见,这事自然是不了了之。
今天有军来摘猕猴桃,只见一个挨一个的果子像挂的铃铛,心里高兴死了,他再高兴也不会忘记喷农药的事,所以他故意吆喝了几声,还唱了几句“在希望的田野上”,他希望不要碰见祖森云儿之类的人,听老人们说,人碰上这种事是要背时的,他可不想背时,他要攒足六万块钱做了水泥平房好娶媳妇呢!是背不得时的。
鄂西自古就有猕猴桃,当地人叫洋桃,只是没有人工栽种的个儿大,过去家家户户过了白露都要上山摘个一背半篓,在猪糠里放趴(鄂西方言,软的意思)了剥了皮吃,甜中带酸,特别是那黑籽儿,嚼起来嗞嗞地响,有意思极了。
自从人工种植的猕猴桃进城去卖,人们这才想起这洋桃原来还可以卖钱,于是人们也摘了弄到镇上去卖,起初没有人工种植的好卖,后来竟然比那种植的价钱还高。因为近几年,人们逐渐开始排斥“洋”吃物,要吃土鸡、土山羊、土辣椒、土黄瓜……去镇上摆摊的人特意用一片废纸箱写上“本地洋桃”几个字,就卖得特快,价格也好。这一下有军急了,想把那些猕猴桃废了栽种本地洋桃,却遭到了村支书的反对,因为他这个种植专业户是村上扶植起来的,村支书给他出了两个主意,一是另种一片本地洋桃到镇上去卖,猕猴桃就运到省城去,城里人还是会喜欢个大的洋东西,二是搞个洋土嫁接,保留猕猴桃个儿大的优势,又吸收本地洋桃的品质,这第二条有军特感兴趣,第二年春天就试验成功了,他嫁接的新品种明年就要挂果了,不过好吃不好吃,还要等明年的白露才能知晓。
过了白露,柿子也该叉了,叉迟了就做不成柿饼了。
叉柿子是个重活儿,要有好的臂力,那长长的竹竿叉子伸出去,叉一砣柿子,往往有四五斤,得平着把叉子收回来取下柿子,然后再伸出去……如此往返,一天下来,一双膀子酸疼酸疼的,因此,请人叉柿子,如是给工钱,必是双倍的,如是换工,一个工要还两个工的。这几年来了巴东人,这个规矩打破了,巴东男人做事溜刷,叉柿子的活儿也很在行,只要管吃管喝,一个工只要一个工的工钱,只要过了白露,你看那站在柿子树上的必定是巴东人。
柿子叉回来,多是晒柿饼。
晒柿饼先要去皮,有一种专门去皮的刨子,刨了皮,一个一个摆在篾折子上。柿子少了,在屋檐下的墙面上安了几个横的木桩,把篾折子搁到木桩上,晒得到太阳,淋不到雨,不用搬进搬出,只须防着麻雀来啄,这事儿小孩就能做,麻雀来了,敲敲铜盆,稍大一点的孩子便备了弹弓,打死个一只两只,雀们便不再来了,也有的在篾折子上横了一支火铳,麻雀就不来打扰。
柿子多的,就不这么简单,几十折子的柿子,每天太阳出来抬出来,太阳落山抬进屋,抬进抬出个把月,便晒成柿饼,然后放到坛子里,封了坛子口,柿饼就上了“霜”,取出来十个一摞,用线绳子系了,叫做“一扎”。柿饼不光味道好,还管饱,上山砍柴,饿了,吃两个柿饼三个核桃,喝几口山泉,就当一顿午餐的。倘是送人,也是拿得出手的礼。前几年,有人把各家各户的柿饼收了到城里去卖,很招城里人喜爱,后来还印了包装,“鄂西柿饼”四个醒目的大字是请县上书法家龚先生写的,龚先生过去给人写字都是千儿八百的,这一回只收了五扎柿饼的润笔,别人问他为啥,他笑一笑说,这不比写一个招牌,挂在哪儿就在哪儿,我这四个字,柿饼卖到哪儿,哪儿的人就知晓我老龚,多好的事儿?。?/p>
龚先生的话还真有道理,自治县成立三十周年的庆典活动时,来宾的礼品盒子里装了两扎鄂西柿饼,国家民委的一位领导尝了一个,赞不绝口,又看了包装盒上的四个字,连说三个“好”,立马提出要见龚先生,县长连忙派车把龚先生接来,这位领导说,次年春天要在北京举办全国民族地区百人书展,要龚先生寄送作品参展,末了,领导送给龚先生一张名片,龚先生一看那名字,险些跌倒,原来这位领导是书界有名的大家……以后的日子里,这个故事被龚先生演讲了不下百回,当然这位领导不光欣赏龚先生的字,也给县长作了指示,鄂西柿饼要走出鄂西,一定要规?;厣诙?,县上就组织嫁接了五万株柿树。
几年以后的白露,巴东人肯定忙不过来了。
秋分
已是八月,农历的,虽然“二十四个秋老虎”还在溜达,但早晚却有了一分凉爽,尤其是早晨,起床穿衣,打开木板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感觉好极了。
太阳似乎也落得早些了,老人们说:“八月十二的秋分,这一天是昼夜平分的,再往前走,就是昼短夜长。”
年轻人不大注意这节气,但提到了八月十二,倒是立马想起中秋了,鄂西的人不大看重中秋节,不像城里人闹得紧。究其实,也是月饼生产厂家和商家在闹,无非是月饼大战。前些年,听说广东一个月饼卖到几万元,鄂西的婆娘们听说后,只给了两个字的评价:疯子。
虽说这中秋不算大节,但毕竟是个节,还是要应个景的,月饼总是要吃的。前几年,过中秋老是到附近的小商店买几个散装月饼,一家人尝一尝,来了客人也支给客人一个,走得近的,还倒上一杯酒,一个中秋就这样打发了。现在人们钱稍稍多了一些,就到镇上或者县上买几十元钱一盒的盒装月饼,味道终比散装的好,来了客,拿出来也体面,有的人家还要送礼,提在手里心中不慌,因此,中秋临近,好几家的婆娘就约了去县上买月饼。
今年一约,正好八月十二,秋分那一天进城。
天下的婆娘几乎都会划算,进城要坐车,要吃饭,总得做些顺手的生意,把饭食钱车费捞回来。
因此,她们每人提一篮鞋垫。
这鞋垫在鄂西可谓历史悠久,先前乡下不叫鞋垫,而叫“掩底子”,放在鞋子里,暖和又卫生。那时候,男女恋爱,女方送给男方的第一件礼物必定是一双鞋垫,且是绣了花的,诸如鸳鸯戏水、喜鹊双飞之类,还有的绣了“我爱你”、“??菔?rdquo;、“爱心永存”之类的汉字,讲究些的,还有一双灯芯绒布鞋。那年月,男人们坐在火塘里,倘是有人脱下鞋子烤脚让人看见了鞋子里的花鞋垫,便知道此人正在谈恋爱,有的人急于让人分享恋爱的幸福,在并不冷的春天或者秋天也故意把鞋卸下来烤脚,以便让人看见他的花鞋垫,也有过了门送了礼后来没成的,女方要把男方给的诸如布料、衣服、手表之类的“打发”退还,而女方给男方的布鞋、鞋底已经穿用,是不必退还的,依然每天把那鸳鸯、喜鹊和“我爱你”、“??菔?rdquo;、“爱心永存”踩在脚底下,似乎没有什么愧疚。
那时做鞋垫全是手工,先在白鞋垫上画上画,然后照着刺绣,我在乡下教书时,时常有姑娘请我画画,起初是一双一双地画,画一双鞋垫必定要请去吃一顿腊猪蹄子。后来请我的人多了,我就想出了批量生产的办法,我按脚的大小分别把不同图案刻在蜡纸上然后用白纸印出来,哪里该绣什么颜色特别注明,姑娘们把图案粘在鞋垫上,按图来绣,绣完后把没绣的地方撕下来,一双花鞋垫就成了。那几年,我执教的村小附近的男青年们穿的花鞋垫几乎都有我的劳动,也有的姑娘为了感谢我,说给我绣一双,我连忙说:“怕误会,怕误会。”说完脸就红了,那时的我比现在害羞多了。
鞋垫成为商品是三十年前的事,那年,自治县成立,县上可以说是人山人海,不知是哪个村的几个姑娘,提了几双鞋垫到县上兜售,竟然俏得很。渐渐的,就有人做起了这门生意,还有人在城里开起了“巴山绣坊”,一双鞋垫卖到一两百元,自然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我曾问过女老板是否有赚头,她说她做的自然不是本地人的生意,外地游客买的多,一年能挣三四万元的利润。
当然更多的人是在广场边上那排桂花树下摆着卖,便宜的十元一双,贵的也有几十上百的,有的人一年四季在这儿卖,也有的是临时来这儿打游击。八月十二秋分这天进城的一拨婆娘便是游击队,她们也像很多鄂西姑娘一样,置办了小型绣花机和缝纫机,缝纫机是各自都有,绣花机是合资买了一台,谁去绣花,按小时收费,至于图画,电脑上应有尽有,还可以缩小放大,打印出来贴在鞋垫上,在绣花机上一转就成了,再拿到缝纫机上细细密密地地缝,那鞋垫既好看又结实,这拨婆娘农闲时就在家里做鞋垫,一年生产几百双,也挣不少票子。
她们来到桂花树下,桂花开得正闹,香得醉人。那些卖鞋垫的大多认识她们,还有的从她们那儿批发过鞋垫,大家自觉挪了挪,给她们腾出场子。因为不是天天见到的面孔,自然就引起过路人的注意,她们的鞋垫就卖得快,现时的人不像过去,今天要穿这双鞋就把鞋垫拿到这双鞋里,明天要穿另一双鞋,就放到另一双鞋里,他们在每双鞋里都放了鞋垫,不用拿来拿去,还有的连洗都懒得洗,穿脏了再买新的,所以,鞋垫的需求量就大,每人少说一年穿三双,一个县城一年也需要10万双的,还不包括外地游客买走了不少。这笔账是这几个婆娘一边卖鞋垫一边算的,账算得乐滋滋的。
一拨人正叽叽喳喳地算账,忽然来了两个外国人,在她们的摊前蹲了下来,大家都敛了声,屏住呼吸,不知该如何应付,有个留小子头的姑娘上高中时英语成绩还不赖,由她担任翻译。
外国人说:“每双十元。”
小子头说:“每双二十元。”
“十元。”
“二十元。”
最后达成一致,十元一双,把这五个婆娘篮子的鞋垫全部买走,一共还有一百二十五双。
小子头问:“您买这么多回去给谁穿?”
“送给教会学校的孩子们,让他们了解中国的民间文化。”
五个婆娘一脸的感动。
老外付给小子头一千二百五十元鞋垫钱,竟然是美元。
五个婆娘跑到清江花园酒店大吃了一顿,然后去做头发,去商场买衣服买月饼,商场的营业员执意不收美元,她们不相信这几个乡下婆娘会有美元,以为是假的,没办法,婆娘们只好到中国银行换了人民币再来买东西,待他们折腾完,到镇上的班车只剩最后一趟了。
车到镇上,天已黑了,没有回村上的车了,有人提出包一辆面的回去,小子头说,十来里路,走走吧。
大家就走,八月十二的月亮很好,照着远山峭楞楞的影子,微风吹起,包谷叶子哗哗作响,就有人想起“八月十五开苕门”,开始挖苕,猪食立马丰富了,又讲起各家喂了几头猪,话就多了,虽是提了好几篮月饼倒也不觉走得累,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口那株女贞树下这才分手各自家去。
不一会,村上就响起了几声狗吠。
寒露
王姨刚送走了从城里回来度国庆假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寒露就要到了,王姨的大事也来了。
何谓寒露?《月令七十二候读解》说:“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今年的寒露未到农历九月,由此我怀疑这话不准,可王姨说:一个节要管十五天的。一句话就结了。
王姨在湾里本身就是个人物。
那脸相,那身材不说百里挑一,也是前荒后河出名的好看。年轻时,提亲的踏破门槛儿,田里的活路总是有人帮忙,包谷田里还只长出几棵地米菜,就有人锄了草了,锄完一道,过了一场雨,有一星星点点的草芽芽,就有人锄了二道,更有趣的是那年十月的一天,她起床开门,阶沿上齐齐地放了一摞一摞稻子,不知谁这么早就把她水田里的稻子割了。
对此,她不恼,也不谢,也不应别人什么,依旧勤快地劳作,别人帮她把活儿干了,她就去帮那些劳力少的人干,可她一去,立马就有三五个人跟了去,她一想,本是去做个好事,可给别人添了好几张吃饭的嘴,那年月,一斤米半斤面都是要划拉着吃的,添三五个小伙子吃饭可不是好玩的,所以干完活,快到吃饭的时候,她就走了,她一走,那几个人也跟着走了。
不光田里的活路她做得光刷,灶上灶下,针头线脑她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不唯如此,她还特会唱山歌,有一回,湾里来了一个算命瞎子,在她们家住了两天,她把拉二胡也学会了,只要是会唱的曲子,她都会拉,湾里人没有不夸她聪明的。
如此聪明的姑娘,又生就了一副伶牙俐齿,真是支客师的料子,有人劝她学支客,爹妈也应了,她去向远香大妈学支客,跟着师傅跑了三五户人家的喜事,一套本事都学会了,那声腔那架步绝不在师傅之下,加之她漂亮的长相,不论谁家的红白喜事,倘是她支客,准是一红场,很多人是冲着她来的,看她的作派,看她的脸蛋,女人要来,男人更要来。
很快,四乡五邻都知道杉树湾出了一个“乖支客师”。
此时,上门提亲的人反倒少了,好些人想,天鹅肉是吃不到的,也还是有胆大的,上河的刘志国就是其中之一,他丈着能干却又老实,可靠却又机警,很快赢得了王姨的芳心,很快成为王家的倒插门女婿。
小两口恩恩爱爱,日子过得滋润,生一子,取名叫正刚,因为刘志国是倒插门,儿子该姓王,王姨说:“咱不管那一套,儿随父姓,还是叫刘正刚。”
不想儿子五岁时,丈夫一病不起,撒手西去。
王姨哭得昏天黑地,痛不欲生。七七过后,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照样唱歌,拉二胡,有人请她,她照样出门支客,死的人已然死了,活的人还要活,而且还带着儿子,就不能活得凄惶。
那些年,附近的大妈大婶也有好多人张罗给王姨再找个人,三十出头的女人,没有个男人怎么行?王姨都婉拒了。本来她也想再找一个,可怕儿子觉得生分,弄不好,伤了儿子不好,伤了别人也不好,一咬牙,就狠心一个人过一辈子。
当然也有一些不甘寂寞的男人去讨王姨的欢心,有公社干部,有村小的老师,也有湾里的杀猪佬、背脚子。
许多的人王姨都拒绝了,村小的曹老师却没能拒绝。那一天,他捎信说儿子在学校犯了错,留在学校处理,完了他送儿子来家访,儿子是听话的,学习也好,会犯什么错呢?她还是备了饭菜酒水候着。
曹老师来了,吃了饭,喝了酒,还劝她也喝了一小盅,然后安排儿子去写作业,曹老师就要王姨拉一首曲子,她拉了,是《三个斑鸠飞过冲》。曹老师说,我也拉一首,他就拉了《凤求凰》,王姨没想到曹老师的二胡拉得这么好……她去接那二胡,曹老师一下子执起了那纤纤素手,然后抱住了她,二胡“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读书人就是会鼓捣,三下两下,王姨就抗不住了……
曹老师真行,全是王姨和刘志国过去没做过的做法。待他俩一番劳作结束,王姨送曹老师出门时,儿子站在丹墀的月光里说:我的作业写完了,王姨奔跑过去抱住儿子,泪水潸然而下。
曹老师是自己开门出去的,出了门,只见一钩弯月挂在天边,包谷叶子上已经有了露水,凉风吹起,那叶儿便哗哗作响,倒是曹老师一噤,算算日期,这一天正是寒露,天气该凉了。
在曹老师并不漫长的人生中,寒露成了最重要的日子。
以后,曹老师不止一次去过王姨家,每次都吃了闭门羹,有一回逼得急了,王姨说:“你再追我,我就死给你看。”
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是不愿意看见心爱的东西毁灭的,曹老师只好做罢。
王姨含辛茹苦把儿子带大,供他上了大学,又在城里参加了工作,还娶了城里的儿媳妇,前几年又有了孙子。
她自己也老了,二胡挂在墙上很少拉了,客也很少支了。
今年,祥宣的孙子结婚,来请王姨出山,王姨叫他去请年轻人,祥宣说:现在旧的礼数都恢复了,年轻人都不会。王姨还想推辞,祥宣说:“我手上也只这一件事了,算我求你最后一回。”
这一个“求”字,让王姨没有了退路。文化大革命时,王姨也是挨过斗的,因为支客唱姊妹歌都是旧风俗,特别是教王姨支客的远香大妈又是富农出身,这就够王姨喝一壶的??巳鐾砩系呐坊?,还没有结束的意思。身为贫协主席的覃祥宣站起来说:“不就支个客唱个歌吗,以后不唱了不就行了,说她反党反毛主席打死我覃祥宣也不信,犯得着跟一个女人过不去吗?”
杉树湾多是姓覃的人,祥宣的辈分又高,他一席话,批斗的事才不了了之。
祥宣孙子的婚事是寒露这天办的,王姨去支了客,风采不减当年,旧的习俗又加上新的词汇,跟易中天讲三国一样,说得滴水不漏,特别是新娘子进门的那一套“礼信”,一溜串地说下来,有人记了,有三百五十多句,算得上一首长诗了,让好多年轻人开了眼界,县电视台还来拍了片子。
王姨高兴,坐完了席,自拉自唱了好几支曲子,又跳了一会花鼓子,觉得有些乏了,才对祥宣说,到底比不得年轻,我回去睡一觉,明早来打发客。王姨往回走,路过刘志国的坟,看到坟头有些塌陷,她回家取了锄头和撮箕,往坟头上添了些土,一边倒土一边说:“今天寒露了,天气渐凉了,给你把房子盖一盖。”
给刘志国的坟头添完土,她又去看了看曹老师的坟,他是得肝癌死的,埋在刘志国不远的地方,王姨给他的坟头也添了几撮箕土,一边倒土一边喃喃地说:“今天又是寒露了。”
一会儿,月亮落了。
霜降
俗话说:“霜降不割禾,一天少一箩。”
这个道理,每个农家人都懂。
几天前,家家户户都做好了准备,磨镰自不必说,还要碾稻场,这自然是男人们的差使。先是去砍回一抱杉树枝子,捆成一捆,在上面压一块石头,拴在磙架上,男主人牵了牛拉着石磙在稻场里旋转,石磙在前面碾,杉树枝子在后面清扫,一圈一圈转下来,稻场碾好了,然后用竹扫帚扫一遍,就只等碾谷子了。
先前集体生产时,稻子是集中在几个稻场大的人家碾,虽然也有的生产队用脱粒机,大多生产队都不用,他们说,脱?;压茸优榱?,再说,牛也喂了,劳力也有的是,干吗出钱买机器还得出电费,人们相信旧的方法,用石磙碾。
割谷子不比栽秧,大多水田已干了水,所以女人也是下得水田的,一路的男男女女握了镰刀,太阳照在刀锋上白晃晃地闪光,心情就敞亮,就有背背架子的男人唱了山歌:
高山岭上打稻场,
八方石磙碾四方,
八把梿枷当头打,
八把掀板对头扬,
一身汗水湿裤裆……
女的也不示弱,晃了晃镰刀,也唱了起来:
新打的镰刀钢火好,
拿到田里割新稻,
左一刀,
右一刀,
劈二哥的手一刀,
紫血流,黑血冒,
撕块青布来包到,
舍哒、拐哒、了哒、罢哒,
心肝二哥我的乖,
几乎疼死哒!
歌儿唱完,一干人下到田里,“噗噗”地割了起来,不一会,人们的身后就有了一摞一摞的稻子,而前面却是稻浪叠叠,闻着那刃断的稻草的青香,似乎就已经闻到新米的芳香了,有人说,等分了谷子,好歹要吃顿不掺菜的“光饭”,也有人说,我哪有那舍得,煮一顿稀饭就心满意足了。
那年月,不知道粮食为何这么少,而人又为何总是特别能吃,似乎那肚子从来没有填饱过。
填不饱肚子,活还得干。
这不,男人们开始背稻子,那背架子上仿佛搁了一座小山,捆稻子时,背架子是靠在坎边的,一摞一摞的稻子码了上去,实在码不稳了,才用钩绳捆起。然后,男人将两只肩膀喂进那金竹篾做的背架子里,只听见“嗨”的一声,一座小山渐渐离开了地面,阳光照在地面上,只看见偌大的一个黑团,黑团下有两只腿在移动,移动到碾好的稻场里,身子一歪,一座小山掉在了稻场里,这时,又是一声“嗨”,几百斤的重负在此刻一下子没有了,那分畅快,那分轻松别人是体会不到的。
背稻子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一捆捆地倒在稻场里,就有人把这些稻子铺平铺匀,然后就开碾了,因为铺了这么多稻子,阻力增大,拉石磙不像碾稻场那样轻松,牛就拉得有些吃力,赶牛的男人拚命抽鞭子来驱赶牛,不过,鞭子多是在空中炸响,并没有打到牛身上去,鞭子声和吱吱呀呀的磙架跟石碾的摩擦声组成了一支鄂西秋收曲,听着这声音,有男人躺在背架子上睡着了。
边割边背边碾,最后一场碾下来,必定是夜晚,碾过的稻草堆在一边如一座小丘,那是孩子们的乐园,有的爬上顶嬉戏,有的把稻草掏空一个洞钻进去躲着让人找,生产队长只是吩咐不能在草垛上大小便,过几天,这些稻草还要翻晒,还要再碾一道,再碾出的稻子叫做“抖草谷”,能有个百八十斤,也是要分给社员做口粮的,虽然穷,队长还是蛮爱仔细的,碾谷子时,特地派了一个社员提一只撮子跟在牛后头走,一是发觉牛有便意,连忙让牛停下来,拉完屎尿才继续碾谷。
碾完最后一场,已有了一更天气,天气很有些凉,人们忙加了衣衫准备分谷子,保管员和会计负责过称,大秤吊在一株杜仲树上,树枝上挑了一盏煤气灯或是马灯,会计叫到谁,谁家便去称,称完了,或是装进口袋,或是装进篓子里,男人背了稻子,女人收拾好镰刀高高兴兴地回家去。
那天分完稻子,发奉一家准备回家,他背着稻子,媳妇拿了镰刀,却不见了儿子万信,叫了几声,没有应答,两口子慌了,发奉忙放下背架子,女人也丢了镰刀去找,没有找到,才想起问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孩子们说,他藏了要我们找,我们总也没找到。发奉媳妇慌了,就哭了起来,还是队长有主意,下令所有的男人赶快搂稻草,终于在稻草里把孩子扒了出来,幸好还有一口气,有会一点医术的土郎中过来摸了摸,掐了掐,人就醒过来了,原来,他把稻草掏了一个洞钻进去躲着让人找,没想到那稻草坍了下来……
经过这次事故,再没有孩子们在稻草垛去玩了,却有青年男女趁人们不注意,挖个洞钻进去亲热,云成和玉芬还在稻草垛里弄大了肚子,后来还开了云成的批斗会,云成倒是条汉子,不但大胆承认,还把玉芬娶进门,生下了孩子,当时大队不给开证明领结婚证,他们俩的结婚证是三中全会以后补办的,那时他们的儿子已经有六岁了。
这自然是过去的事了,现如今分田到户,水田种得多的人依然要在稻场里碾谷子,水田少的人家把板桶背到田里,割完稻子,一把一把把稻子板到板桶里,稻草送给喂牛的人家,只背稻子回家,既减轻了重量,还不像在稻场里碾的稻子难免有沙子。不过人们还是时常回忆起过去集体劳作的快乐,所以,当水田种得多的人找人帮忙割谷时,大家都很踊跃,他们想再一次体味当年割稻的那种感觉,人们依然在稻子背起和倒下时“嗨”它一声,依然在电灯下碾最后一场稻子,鞭子声,磙架摩擦的声音依然那么动听,只是稻草不可能码成一座小丘了,因为一户人家的稻子没有那么多,只是人们依然还会讲起万信和云成,万信现在市里的移动公司当老总,云成恰就站在一旁,就有人要他坦白当时他和玉芬是谁主动的,云成笑了笑说,洞挖得太小,两人在里面很挤,一下碰到她的“妈妈儿”(乳房),就忍不住了……大家便是一阵开心地笑。
(待续)
注:该文首发《屈原文学》;《芳草潮》2015年四期、五期连载;《散文·海外版》2015年第六期选载部分章节。
作者简介:温新阶,土家族,1955 年生于湖北长阳,大学文化。笔名石磊。先后担任过乡村民办教师、初中校长、中专校长。现在宜昌市教研中心任职。1989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协会,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03年当选宜昌市作协副主席。2012年2月获“全国十佳教师作家”称号。
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散文多于小说。已出版散文集《小雨中的回忆》、《红磨坊》、《昨日的风铃》、《他乡·故乡》、《乡村影像》等,小说集《黑巷》、《唐朝女子》等?!犊聪ρ舻娜恕返榷嗥⑽谋弧渡⑽难】贰ⅰ抖琳摺?、《中外文摘》、《特别关注》、《中华活页文选》、《中学生阅读》、《格言》、《情感读本》等刊物选载,散文《豆芽菜》曾在日本获奖?;窠弊ㄖ荷⑽募缎∮曛械幕匾洹坊褚瞬惺捉烨囊沾醋鹘?;散文集《他乡·故乡》2002年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散文集《乡村影像》2009年获湖北省第七届“屈原文学奖”,也是该奖项唯一入选的散文集。2013年底,他的又一部散文集《典藏乡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