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新阶
立冬
过了霜降,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包谷收了,稻子割了,晒了,扬了,该卖的卖了,该藏的藏了。
余下的事情,是准备冬柴。
鄂西的山大,树多,祖祖辈辈烧柴,刚刚改革开放的那几年,公社建了木制品加工厂,山上的树木几年就折腾完了。现时虽然各家各户还有自留山,准许自家烧柴,却是不准卖柴的,中岭上的毛家给别人卖过几车柴,被林业站罚了款,黑沟的袁家赶在立冬之前烧了一窑白炭,还被弄到乡上办了几天学习班。
从此再没有人敢卖柴,只是在自家林子里砍了背回来预备着,下雪了,起凌了,做饭和烤火,冬天来了,没有火就不是一户人家。
也有不砍柴的,买了煤炉子烧煤,这东西好,烤火、烧水、做饭全部解决了,加之现时的炉子越做越好,钢板上喷了红漆,亮晃晃地照得见人影子,委实好看又卫生,不像烧柴到处是灰尘,特别是湿柴,火一生起来,一屋子的烟子,呛得一屋的人眼泪直流,倘是家里有个在单位上班的人,回家过年受不得那熏,只好在稻场里转来转去,忍着冻,躲着那烟。
其实烧煤还有一个原因,是疼那林子,几十年前,这林子都是黑压压的,进林子拾柴,冷不丁就见了虎狼或是獐子麂子什么的,现在都砍成亮林子了,划给各家时,最高的树也不过一楼高,怎舍得动斧子?
农民往往是这样,大家的东西,狠命地去拿去占,一旦成了自己的,啥都金贵着,所以,人民公社就闹不起来,就要分田到户。
不烧柴也得备煤,请拖拉机到岩磊子去拉,到锁凤湾去拉,尤是锁凤湾的煤好,有谚云:水竹园的米,锁凤湾的煤。
那些日子,乡村公路上奔跑的拖拉机拉的都是煤,煤拉回来,要锤好,有力气的,自己锤,少力气有钱的,请人锤,块煤堆在一边烧炉子,粉煤做蜂窝煤,封炉子也是用得着的。
一般的人家,拉个一车半车的也就够了,也能烧到明年种田(鄂西称春季播种为“种田”)了。
有些人家就不行。
比如郑家有个郑记铁匠铺,烧煤自然多,立冬前后正是铁匠生意红火之时,一是趁着农闲,为来年春耕准备工具,各种锄头,各种刀具,有的要加一加钢,有的要添置新的,最简单如拉水田的耙上的耙齿断了,也得上铁匠铺来才打得成,二是眼下正是适合打铁的季节,有道是:“五黄六月不打铁,寒冬腊月不划蔑”,冬天打铁是最相宜的。
郑家原来打铁是烧木炭的,可现在上哪儿买木炭呢?只好改烧煤了,刚烧煤时,郑师傅掌握不好“火色”,淬火的时间总是不对,挖锄拿到田里一挖,锄板子就断了,经过了好些时间的试验,才掌握了淬火的技术,不然,郑记铁匠铺就该关张了。
郑家拉了五车煤,拉第五车煤时,邻家的媳妇杏儿听说拉煤的车要经过资丘,资丘在建国前就是出名的水码头,是鄂西重要的物资集散地,有十三省的商人汇集此地做生意,商号、客栈、书店、剧社、青楼一应俱全。杏儿很早就听说过,可一直没有去过,她就要搭车去资丘玩,她嘴上说的理由是冠冕堂皇,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没说出来的想法,她男人在田家坪包了一百亩田发展高山蔬菜,钱倒是没少往家里带,就是人很少回来,他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叫什么“外遇”或者“第三者”的,资丘离田家坪近,她想去探一探,这第二条想法她没说,公婆才同意了她的要求,临走,给了五十元钱,说了一箩筐注意安全的话。
车快到中午,才到了资丘的镇上,鳞次栉比的屋子,摩肩接踵的人,杏儿正看得有些眼花,忽然她眼睛一亮看见自己的男人了,他手臂上挂了一个女的,两人有说有笑,进了一家商场,出来时,女的手上拎一只袋子,接着两人又进了一家餐馆,杏儿让司机回来时约她,就忙不迭地也进了那家餐馆,往她男人对面的桌子上一坐,叫了一声点菜,选贵的菜点了一大桌,服务员说:您点这么多吃得了吗?杏回了一句:你没听说吃不完兜着走吗?我还告诉你,这账由对面桌子上那男的结。
对面桌子上的男人这才看过来,捧在手上的饭碗一下子就落在了地上……
司机拉了煤回来时,杏儿在街上等他,他男人站在一边,杏说,一起搭车回去,一路上,杏儿有说有笑,一会儿还剥了桔子递给她男人,男人的话少,一支接一支抽烟,杏儿说,一切向前看,???
司机明白杏儿打了个漂亮仗,就问她男人:“回去住多久?。?rdquo;
“快要立冬了,田早收完了,回去了明年再来。”
“杏儿就不会一天到晚在隔壁屋里看打铁了吧。”
司机说着,按了一下喇叭。
烧煤多的还有开餐馆的周家。
周家的餐馆开在中学旁边,不大,只有四个包间,大厅只能摆六张桌子,原先乡政府没搬走时显挤,后来,乡政府并到镇上去了,街上一下子冷落了不少,可周家的生意却一直很好。政府走了,走了很多的嘴巴,有两家排场大的餐馆也跟着走了,周家的食客也没怎么少,单位还有好几家,中学、卫生院、电管站、移动通讯站、信用社……只要是个单位,总有迎来送往,一年下来,一二十万的营业额,除去一切成本(包括给各单位负责人的好处费),五六万元进口袋是绰绰有余,除各单位进餐之外,学生的生意一年也做不少,现在的伢们少,少就金贵,大人给的钱多,给的不多的,伢们也有办法唬来,每个星期不是订资料,就是买卷子,钱都进了周家的餐馆。
周家也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每年的立冬都要招呼乡亲们吃顿饺子,立冬是秋季和冬季之交,“交”子之时的饺子不能不吃,这已经成了周家餐馆的规矩,当然,立冬的头一天,已经把各单位的头头脑脑们都请了,立冬这一天,才请乡亲们,坡上坎下地住着,赚了钱,要图个和气,不要惹来忌恨。
立冬这天中午,周家的客人来了,饺子有猪肉馅、羊肉馅、三鲜馅、香菇馅、芹菜馅、豆腐馅的,每种煮了一大锅,用文火热着,愿意吃啥就吃啥,桌上除了有火锅,还有腊猪肝,香味肚丝,醋泡花生、皮蛋豆腐的凉盘,外加一碗辣子浆,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几件“稻花香”摆在墙角,愿意喝多少就喝多少,周家的老板致过祝酒词后,大家就喝开了,你敬我,我敬你,喝得山呼海啸。这时,一名后生在人们耳朵里嘀咕了一句:别喝高了,坤子哥的“八角茴酒家”今天开业,晚上不是请了大家么?
见劝酒的浪潮突然就平息了下来,周家的老板站起来说:“大家喝好,这是我最后一次请乡亲们吃饺子了,我的餐馆开了年就搬到镇上去了,这儿的生意我都交给坤子了。”周老板说着,竟有了盈盈的泪水。
劝酒的高潮再次掀起。
小雪 小雪到了。
此时的鄂西,自然还不会下雪,气温虽是低了,却也在零度以上。
备足了过冬的燃料,买回了来年种田的肥料,农具也打造了,接下来事就少了。
有些人家已经开始为过年做准备了。
眼下也不准备别的,不过是备下些炸果子的菜油。
榨房就格外忙碌。
打榨也是个冬天干的活儿,菜子要炒,站在灶前不停地翻炒,嫩不得,老不得,打榨的撞杆一两百斤,举起来,撞过去,再举起来……这两件活儿倘在夏天怎受得了?
自然,也有夏天打榨的,因为气温高,出油容易,加之有的人家油要得急(比如过喜事开炸总得要几十斤油),夏天也打个一榨两榨。这时你到榨房里去,只见炒菜子的穿一个裤头,站在灶边,左手炒菜籽,右手拿一个大毛巾擦汗,擦一把,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刚过一两分钟,再擦一把,而那举撞杆的人穿的裤头比较大,走起路来老觉得有什么东西晃荡晃荡,只见他屏住呼吸,“嗨”地一声,握起那吊着的栗木撞杆的吊杆,猛地向后退去,这时那两百斤的撞杆已经举得竖了起来,然后抱着撞杆一溜碎步向前跑去,将撞杆的势能变成动能,重重地撞在木榨的楔子上,紧接着,就听到菜油淅淅沥沥滴进油盆的声音,而榨匠师傅的脸上、身上是一颗挨一颗的汗珠,裤头已经湿了半头,师傅擦汗的毛巾已经拧过几道了,他先用食指将额头的汗珠一刮,顺势往地上一摔,这时,你竟能听到细小的“啪”的声音……师傅走到一个木盆前,把毛巾在水里荡了两下,然后拧干,擦脸上的汗,也擦身上的汗,擦完汗他又走到吊着的撞杆那儿去了。
这其实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活儿叫“踩箍”。
菜籽先要炒,炒了再碾,碾过的菜籽再一次加热,然后在铁打的饼箍里铺上稻草,将加热的菜籽倒在稻草上,人要赤脚去踩,把那菜籽粉踩紧,再把张着的稻草踩下来,踩实,再才装进木榨里加上楔子,用撞杆不断地撞击楔子,使菜饼越挤越紧,把油挤出来。
有很多人在夏天踩箍时把脚烫起了泡。
所以,不是特殊情况,夏天一般是不打榨的。
许多年以前,村上开始使用榨油机,大大地减轻了劳动强度,开始的液压榨油机,像用千斤顶一样人摇动摇把,压力就越来越大,后来改为电动的,人就更轻省了,不用炒籽,不用踩箍,更不用举撞杆,油就压出来了。很快榨油机代替了原始的木榨,原来榨坊的碾子和木榨都废了,老榨匠再也无所事事,就回家了,他在榨坊干了一二十年,走的时候跟书记说要把那副木榨买回去,村上按卖柴的价格卖给了他,倒是他请了十几个人才抬回家去,抬回家在街沿上一放就是好些年,竟然一点不朽,老榨匠说,它都油透了,咋会朽?
那一年,市里一个风景区要搞一个农家博物馆,什么犁呀耙呀石磨石碓很快就找到了,可找了好多地方才找到这一副木榨,要以五千元的价格收购,老榨匠说,我一个老头子,要那么多钱干啥?就是不卖,后来托了好多人,把老榨匠请到风景区去表演打榨,一千五百元钱一个月,不过工具自带,老榨匠提了一个条件,我啥时不干了,连人带榨都走,你们得给我送回去。
老榨匠这就进了风景区,要他表演,他总是不投入,不带劲儿,经理找他谈话,老榨匠说:“表演啥,我们就来真的。”
老榨匠招了一个年轻人,就在景区办了一个榨油坊,榨的油拿到厨房炒菜,游客都说香,说比色拉油好吃多了,渐渐地,这油就有了名气,景区老板还去注册了商标,印了包装,一公斤一壶的油卖到40元,游客来景区玩了、吃了,少不得要带一壶油走,逢年过节,还有不少单位买了这油去送礼。
老榨匠老家的人听说了,也都觉得榨油机榨的油不好吃,人们对土榨油的怀念之情与日俱增,可老榨匠在景区干得正带劲儿,村上的两个小伙子投资,请木匠置办了一副新榨,许久没有听到的撞杆声又响起来了,当年炒菜籽的芳香又在村头飘荡起来。
老榨坊虽说主要是在冬天榨油,可一年四季都还有人,这新榨坊平日里干脆关着门,只在冬天干两个月,吃了立冬的饺子开始,一进腊月就停了。
所以,这两个月生意就特别地好。
有的是用钱买油,随到随买,更多的是用菜籽换油,提前一周把菜籽送过去,榨坊按顺序供油,每天把供油人的名单贴在榨坊的墙上,可村人住得远,不便知晓,榨坊的年轻人就把过去村上的喇叭和扩音机找来修了修,把喇叭绑在柿树上,每天晚上通知第二天供油的姓名,这一招大受欢迎。
一天有六七户人家可以打到油的,这六七个人早早地就来了,来的多是婆娘,先前送菜籽是男人来的,打油回去多的也不过二三十斤,一个女人就足够了,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遍山大曲”,玩花牌,舍不得耽搁时间,女人们也乐得出来,怀里揣了收菜籽的票儿,背笼里背了鞋底子或是鞋垫子,先到商店逛一逛,然后到榨坊里坐着纳纳鞋底,绣绣鞋垫,拉拉家常。榨坊里一天到晚炒菜籽,总是有很多的火炭,炒菜籽的小伙子不时撮一锹到火盆里让她们烤,女人们烤着热乎乎的火,聊着热乎乎的话题,时间就过得快,不一会就有一两个可以打油了,她俩打好油,倒是没舍得走,其中一个提议到旁边餐馆端个火锅炒几个菜一起吃了再走,顺便也请师傅一起吃,两个大男人,不会弄饭,也没有时间,这一提议,马上有人响应,于是大家凑钱,中间有个家境殷实的,拦下了她们,她一个人拿出一百多元钱叫一个年轻的姑娘去买菜,另一个悄悄地溜出去提了两瓶“遍山大曲”,七个女子两个男人围着火盆吃火锅喝烧酒,榨坊里一片节日的热闹,大家闹得正欢,一个小媳妇说肚子痛,大伙连忙问:“怎么啦?”“我忘了今天在办公,怎么能喝酒呢?”
连忙就有两个年长的扶她去了茅房,余下的继续闹酒,一个小伙子有些不胜酒力,连连摆手:“不能喝了,不能喝了,我已经举不起撞杆了。”
“那我们的油咋办?”几个女子一起敛了声响。
“今天小雪,大雪以前我给你把油送过去。”
没过多久就全部安静下来,一个下午,榨坊里没有听到撞杆声。
大雪
一晃就到了大雪,却是个晴天,早起一张明霜,接着就是明晃晃的太阳,市报在显著位置刊出了一篇文章《今日大雪雪无痕》,文章写得很有几分才气,引来了市民的赞叹。
小麦、油菜长势不赖,绿色虽盖不了田,远远地瞅只见褐色的土壤,近到跟前,却能见那油菜厚实的叶片,犹如肥猫在风中支楞着的耳朵,小麦的叶子也是劲嘟嘟地,每一片叶子都不是在同一个平面上生长,在向上生长的过程中不经意地扭转了方向。
农活少了,乡里很有些散淡。
老年人闲不住,背了木背子上山去拾些枯柴,虽然猪圈屋旁已攒了不少的干柴,一码一码的,齐齐整整,可庄户人家还怕柴多?现时有些人家已改为烧煤,发煤火依然要引火柴,再说,进入冬月就要开始杀年猪,熏腊肉非得要柴火的,干柴燃火,湿柏树枝子生烟,熏的腊肉才香,乡里人总吃不惯城里的风干肉,总觉得那有一股子臭味。
老人们上山拾柴,并不约后生们,现时大多数后生去了广州、东莞打工,乡里剩下的后生越来越少,上个月,张家湾的七婶过世,差一点没抬到坡里去,一湾的老人和孩子,只有哭的力气,只有流泪的精神……现时活路少了,就让后生歇着、玩着,别让那些后生都跑出去了,不然,这乡里就没有一丝阳气了。
后生们在大路上游荡,他们身后多半有一只狗尾随,主人走得快了,它们就扬了尾巴在后面以碎步紧跟,主人倘是慢下来,它们就把尾巴耷拉下来,装着在地上东闻闻西嗅嗅,以表示绝没有超过主人上前的意思。尽管早就瞧见村上狗之超女“白萝卜”正站在坳上,阳光下那一身雪白的毛异常光滑,任何一只公狗将脸蹭上去都会十分惬意,乃至荷尔蒙会迅速分泌,可公狗依然压着步子慢行,他们的主人前几天正跟女朋友吹了,现时的乡下,要娶一房媳妇真是不易,女娃们大多外出打工,然后就嫁给了外地人。她们走的时候有很多人是男朋友送去车站的,回来的时候除了带回切得动萝卜的新票子和一身光鲜的行头,还带回来陌生的男子和光怪陆离的外地口音,留在乡里的后生们成婚就好难好难。偏偏这些年狗们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因为人少,加之粮食多肉多,几乎每家都要养狗,少则一只,多则两三只,一是防贼,二是图个响动,每到深夜,偶有门响,接有狗吠,便知这村子还活着,养狗的人家多,就有繁殖的需求,过去下了狗崽到处送,现时一只小狗最贱的也要几十块钱,因为“狗口”迅速增长,狗们的恋爱就在这年月显得异常地便捷,它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后生们要去的地方并不多,多半是几个人聚在一起,喝点小酒,耍点小牌,他们倒并不怎么缺钱,现在农业税也免了,乡里又鼓励农民种菜,不少人家起了新房,几乎家家都买了摩托,还有的人家买了四轮车,卖猪、运粮,婚丧嫁娶接个客人也还气派。过去家里来了客,把人愁死了,缸里没有米,瓮里没有面,现时啥都有,隔三岔五还希图有个客来,是一分喜气,故而后生们打牌今日东家明日西家,落在谁家谁供饭供酒,这个冬天,除了施肥,窖洋芋、筹冬柴,过些时杀年猪这些事体以外,大多时间,后生们都轮着玩。
也有不去家户人家玩的,他们到公路边的“一剪梅”商店,向店老板要一把椅子,坐在那一边看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一边讲些天南海北的事。
这是一条国道,来来往往的车很多,特别是那些大客车,一车一车都装得满满的,他们不明白,这么多人为啥要到处乱跑,其实在家里才是幸福的,晴天晒晒太阳,下雪了,就把煤炉子生得暖烘烘的,在炉子上坐一壶水,渐渐地,煤火把一壶水烧开了,壶盖啪啪地响,他们一下子就想到了瓦特,在这个冬天,坐在火炉子跟前想着瓦特也是很快乐的。就在后生们想着瓦特的时候,水壶被提走了,炉子上炖上了一只大钵,是一钵猪蹄肉,放了花椒、大蒜、茴香,还有一大把红辣椒皮……不一会,香气就溢满了屋子,那是多么快活,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要离开家天南海北地跑。
一个后生提出这个问题,另一个后生没有回答,也许是回答不上来,也许是不屑于回答,其实都不是,他的目光盯住了前面加水站那个叫中年女人,她为什么朝着辽叶河的方向疾跑呢?难道出了什么事?
这两个后生连忙朝加水站方向跑去,加水站没有人,橡皮管子还在哗哗地流水,两后生想,这女人一定有什么急事,他俩就坐到水池旁边,有车来了,帮她加加水,这里的山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不加满刹车水是很危险的。
两个后生帮忙加了两次水,中年女人回来了,她不是走回来的,而是坐在一辆大客上回来的,汗水把她的头发沾在脸颊上,她的两颊红红的,两个后生今天第一次发觉,加水的女人原来也很好看。
原来,上午在加水站的女人听到一个从辽叶河出来的老人说,前面的公路只怕今天要崩崖了,她的头立马大了起来,想起前些日子野三关塌方死了几十个人,头皮就一乍一乍的,她想去找个纸箱子写几句警示语放在路边,刚站起来,就来了两辆客车加水,加完水,两辆车没有沿着国道走,而是往叶溪河开去了,加水的女人冲他们喊:“前面不能去,前面要崩崖……”两辆客车理也没理,继续往前开去,她顾不上别的,沿着公路奔跑去追那两辆客车。
不论她怎么努力,怎么也撵不上汽车,汽车绕一过一个山嘴时,终于有乘客发现有人在追他们,也许有啥急事,司机这才把车停了下来,恰在此时,前面的崖体崩落下来,车上的乘客个个吓出一身冷汗,他们把加水的女人抱上车,不知说什么好。
客车把她送回来了,两个后生听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俩在河边的岩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落了才回家。
加水的女人后来得了很多荣誉,还被网上评为感动中国的小人物,那些日子,家家户户谈论的都是这个加水的女人。
冬至 日子过得快,眨眼工夫便是冬至。
到了冬至,就算进九了,进了九,就该熏制腊肉了,因此便进入了杀猪宰羊的高峰。
黄朝阶是黄家塘的老杀猪佬,他家祖上干的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他爷爷当年杀猪生意正旺时,碰上白莲教造反,经不住表弟一番撺掇,提起一把杀猪刀跟着队伍上了山,那把长刀杀了十几个清兵,后来,白莲教失败,他爷爷被绑在一株大核桃树上活活烧死,留给他父亲的只有那把杀猪刀。
这把杀猪刀在黄朝阶十四岁时又传到他的手上。
他父亲本来也是手艺很高的杀猪佬,再大的猪从来不来第二刀,再大的山羊,一张皮剥下来绿豆大的眼眼都没有的,尤其是他砍肉,老板说砍一块五斤重的,他砍下来一过秤,左右相差不过五钱。民国三十七年,在黄家塘的首富黄九爷家杀猪,一连杀了五头,累得够呛,九爷请他喝酒,那酒是兑了蜂蜜炖热的,口感好,肯下喉,不知不觉喝醉了,回家时还没进门,倒在板票树下的雪地里睡了一夜,落下了一个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喘得厉害,好不容易干到“四清”运动,又因阶级立场问题挨了批,就决计不干了,因此,黄朝阶十四岁就从父亲手上接过了那套杀猪的家什。
在九佬十八匠中,“杀猪佬”委实算不得什么高贵的行当,虽说猪啊羊啊本来是用来被人杀给人吃肉的,但职业中直接带一个“杀”字,仍不免觉得有几分野蛮和血腥,那套杀完猪收起来第二年杀猪又拿出来用的工作服因为喷射了一层一层的血迹和污渍,不要说看不清布纹,甚至于如雨衣般厚和硬,当然是肮脏无比。
即便如此,杀猪毕竟是一门手艺,和只会侍弄庄稼的人相比,还是有几分优越,首先是经济上的,杀猪是有工钱的,七十年代虽然不给工钱只给一副小肠,那时小肠也是六角钱一副,而那时的盐只有一角七一斤,煤油三角八一斤,第二自然是有个好口福,即使文化大革命中,实行购半留半政策,要想杀一头必须喂两头,先卖一头到食品所,自己才杀一头,偏那年月,又缺粮食,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猪?所以很多人家喂养一头猪,猪杀死,肉砍好,背一半到食品所去卖,那半边猪一家人吃一年,在吃杀猪饭风气一向很盛的黄家耥,在那几年也移风易俗,没有多少人请人吃杀猪饭了,尽管如此,主人还是要弄点肉给杀猪佬吃的,或者炖点排骨汤,或者炒一小盘瘦肉让朝阶吃了再奔下家。
朝阶每天油汤油水,家里人还是勒紧裤带喝白开水,朝阶杀了猪就向主人家要了猪尿脬,说是回去喂猫,其实是让人吃了。朝阶的婆娘灶上手艺好,把猪尿脬用地灰水洗净切细,加上花椒、大蒜、辣椒一炒,然后炖汤,不仅有油水,味道还不错的,朝阶各家各户收猪尿脬,弄得大家不免有些反感,就更瞧不起他。
但是有一件事,倒令人刮目相看,塘里的孤人黄传柳,七十多岁了,喂了一个几十斤的猪,还要卖一半给食品所,朝阶砍肉时动了点手脚,脊背上是不能偏的,肚子这边就偏了一两寸,传柳老人去卖肉,被食品所揪住不放,要开他的批斗会,朝阶听说后,连排骨汤也不喝了,跑到食品所揽下了责任,不但开了批斗会,还被罚款,那个冬天他杀猪挣的钱全部交了罚款,也是那一年,他杀了猪,人们再不给他猪尿脬,这户人家送两个腰子,那户人家送一副心肺,也有的割下两根排骨……
黄朝阶一直在黄家塘杀猪,猪越杀越多,越杀越大,吃杀猪饭的风气也越来越盛,杀猪就是过节,一个塘的人都走动走动,你来我往的,没有谁在意猪凄惨的嚎叫,人们只看到朝阶满脸的笑容。
黄朝阶这一辈子杀的最大的猪光肉有五百七十斤,那是十年前村长黄永成家的,不光是黄家塘最大的猪,也是全县最大的猪,还登了报的,黄永成的媳妇会喂猪被夸了三四年,后来渐渐人们不喂大猪了,他们喂瘦肉猪,不用饲料喂,只用草和粮食喂,那肉格外香,黄朝阶也练熟了刀上工夫,杀猪刀抽出来,他就知道这猪是不是用饲料喂的,有人说,他是看刀上的血,粮食喂猪的血红一些,也有人说是看刀上油的多少,饲料喂的猪没什么油,别人就问他凭啥判断,他笑一笑不说,有一回喝醉了,他才说,全凭手感,粮食喂的猪,刀插进去,像割一块瓷实的橡胶,而饲料喂的猪,一刀捅进去,像割破棉袄……他这话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反正别人也没有机会一一感受,听凭他说了算。
杀猪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儿,总要三五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才能把猪弄上案,过去是相互帮忙,现在年轻人很多进城打工去了,杀猪找帮忙的人就成了问题,黄朝阶就把塘里的几个年轻人召到一起,固定一个班子,各家杀猪不必再找帮忙的,他带人帮忙弄好,直到把肉腌上,把场子收拾干净,杀一头猪80元钱,一只羊50元钱,这办法很受欢迎,有人就戏称他们这个班子叫“刽子手有限公司”,见了黄朝阶就喊“黄总”,起初他很不习惯,渐渐地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公司的名称他自己做了修改,叫做“动物食品加工公司”,因为他们现在不光杀猪,还灌制香肠,针对有些人家烧煤不烧柴的情况,还专门修了个厂房熏制腊肉,今年,他们另外组织了三个班子,到黄家塘以外的几个村去搞“动物食品加工”,杀猪佬当然都是黄总一手教出来的。四个班子又都把自己服务区各家杀猪的时间列成表,在冬至这一天公布出来。
黄家塘排在第一的是军属黄远灿家,四个班子各派一名代表到场,作为公司今年生意的开张,军属家他们是不收钱的,两头猪一只羊两个小时就收拾干净了,远灿老人一定要留他们吃饭,说塘里老少爷们儿都来了,你们公司就看不起我?不但你们要在这儿吃,你们其余的人也都要叫来。
没办法,黄朝阶出钱让手下去拎了几瓶酒,大家一起来远灿老人家乐呵乐呵,一顿酒喝下来,天就麻眼了,掏出手机一看,还不到六点,忽然有人想起:今天冬至,是白天最短的。
管它呢,继续,继续,远灿老汉说。
冬至的白天很短,冬至的夜很长,远灿老汉家的喧闹声直闹到很久才停。
小寒 这年冬天冰雪出奇地大,持续的时间又特别地长,几十年不遇。
到了小寒,还得几天才进三九,漫山遍野早已是粉妆玉砌,厚厚的积雪加上连天的冰冻,穿过山坳的高压电线有了碗口粗,满山的树挂绝不亚于北国吉林,每每夜间,北风呼号,只听到山上“哗哗”的大树断裂声,松树、杉树、桦树承不住积雪的重量,一根根拦腰折断。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飞舞,三一八国道上那些客车在雪幕中缓慢地蠕动,因为承了雪,那形状酷似食堂蒸的大馒头。
天寒地冻,山上的人只能躲在家里猫冬,碑坳的人却没有闲着,向过路汽车出售防滑链,或是帮过路汽车安装防滑链,每天总有事做,几十年不遇的冰雪,这档子生意出奇地好,进一副链条一百五十元,有的卖到了六百元一副,六百元怎么了,就是一千元也得买,绝不能趴在这儿,只要一趴下,说不定一个月两个月不能动弹。
卖链条的生意正红火,坳上的远辉回来了,他也是开车的,手下有一个车队,组建了大地物流公司,他的那些大货车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那一回他开车去山西的一个村子拉货,进村时万里无云,刚吃了一顿刀削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进村的公路被冲得沟沟壑壑,远辉小心翼翼地开着,方向盘总是左摇右摆,那黄泥路太滑了,这样摆摆摇摇,终于滑进了一个水洼子,远辉加大油门想冲出水洼子,没想到越折腾陷得越深,跟他同去的副手下车去推,根本无济于事,想找点砖去垫,附近除了黄土只有黄土。远辉正准备向110求救,村里的人来了,他们扛着锄头,先是开沟放了水洼子的水,然后一起帮忙推,还是推不动,人们又去牵了两条牛来拉车,几十人加两条牛的力量,硬是把车拉出水洼子,开上了省道,远辉不知说什么好,撕开两包烟准备敬一圈,可是只散出去五六支,人们一边摆手说不会一边扛着锄头回了……从那以后,远辉就下了决心,不论在哪能儿,但凡见到开车的遇到困难,一定要出手相援。
远辉回到家,听说一副链条卖到了600元,气不打一处来,叫来当村主任的侄子,开口就是一顿臭骂:“难道你们碑坳的人不出门,出门不遇到难事?你给我记住了,每副链条不能超过二百元,凡是买链条的免费安装,这里经过的客车多,多准备些方便面,一律不要涨价,开水一律免费,开水都到我家里打……”
远辉一家是坳上的的首富,平日里总爱周济于人,不论是婚丧嫁娶还是生病染灾,他都要送一份礼,却是从来不写到礼单上的,他的话大家自然响应。
碑坳的风雪虽大,却也流淌着融融春意。
远辉是冬月二十回家的,白天在公路上督察卖链条的事,晚上温一壶蜂蜜酒,炒一盘腊肉,虽说辛苦,倒也快活。
一天早上,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号码不熟,声音倒不很生疏,对方说,他有一车特值钱的货,可这路他实在不敢开,知道远辉的车开得好,这几天又在家,请远辉务必帮忙开到宜昌,一百公里的路,给一千元钱的工钱,远辉回了话,你把车开到我门口再说。
终于有一辆用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车开了过来,司机跳下车来,原来是当年一起学车的丁山,他昨天在龙潭沟差点翻下崖去,想起就后怕,远辉同他打过招呼,再上车一看,一车麂子、獐子,有三十多只,都是活的。
像这样大的冰雪,是极好捕野兽的,它们没有吃的,要跑很远觅食,由于积雪被冻成了一个厚的硬壳,麂子、獐子的脚又极尖,插进去拔出来再插进去拔出来,小腿就被划烂了,远辉记得小时候有一年也是下大雪、冻大凌,人们不用枪不用狗硬是捉了不少的麂子獐子。
远辉沉吟了一会才发话:“对不起,这冰雪路我也不会开,要是还能开,我一个物流公司何必这么早就放了假,难道我不想挣钱?”
“你放心,沿途的林业站都打点过了,不会有麻烦。”
远辉终于没有答应,丁山硬是不敢往前开了,没办法,他只好向过路的司机兜售那些獐子麂子,这当口,大家觉得顶顶重要的是安全回家,没有多少司机有心思看他卖的这些活物。
后来远辉花了两万元把他那一车獐子麂子都买下来了,又特意请人把牛圈加固加高,把牛寄养到别人家,又在圈里铺了干草,专门请了两个人给那些獐子麂子喂黄豆、包谷,还顶风冒雪到山上砍懒??伦尤盟浅?。村上几个有钱的人家见远辉喂得辛苦,愿意帮忙买几只去,远辉一只也不卖,大家以为他一定是想等雪化了,弄到城里卖个大价钱,也就没有人多说。
这些獐子麂子都是受过伤的,远辉还要找兽医来给它们疗伤,有两头獐子的伤势过重,终于死在了牛圈里,远辉请人剥了皮,炖了八个火锅,邀村里的人来家里吃獐子肉,喝蜂蜜酒,这毕竟是稀罕物,大家都想尝尝鲜,一下子来了几十人,远辉的母亲和媳妇忙了大半天,把准备过年的熏豆腐、豆腐果子都拿出来吃了,只图个高兴,图个热乎。
酒醉饭饱,众人剩着酒兴,又唱又跳,好不热闹。
村里会唱南曲的和叔一边弹三弦一边唱起了自编的南曲段子:
冬月二八是小寒,
天降玉麟在人间。
虽说是寒风凛冽雪地冰天,
却能有山珍海味美酒佳馔。
天地严寒人情暖,
劳作辛苦回味甜。
谢只谢远辉家好心好肠好酒好饭,
愿只愿在座各位好心好情度小寒……
听罢和叔的段子,很多人才记起这天是小寒,一拨人说着闹着唱着跳着,将至子夜,方才散去,众人出来时找远辉告别,却不见他,他去给那些活物添热水去了。
后记:远辉把那些獐子、麂子养到第二年年农历二月十八,把它们全部放到山里去了,没有任何一个林业部门的干部和媒体人在场,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我爹死的第二年,他托梦给我,他变成了一只麂子……
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二月十八,是远辉父亲的生日。
大寒 学生写文章喜欢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文人们则常用“白驹过隙”来形容时间过得快。
农人们的感慨往往更直白也更质朴:“我的妈天,一年就快完哒。”
他们判断一年快完哒的依据是大寒到了,而他们判断大寒到了的依据是镇上的刘焕又开始烧肉洗肉了。
鄂西的农家杀了猪,把肉用一个大盆腌起来,一般人自然只放些盐,讲究些的还喷了黄酒,撒了花椒,拌了生姜末子。
肉腌个三日五日,就要挂到火塘里熏起来,农家的火塘虽说一年四季生火,熏肉时却要专门用柏树枝子生火来熏,这样熏的肉味道香颜色又好看。倘是放上花椒树枝子生火,味就更香,可花椒树比不得柏树,不是一坡一坡的,没有那么多枝子可以抛洒,故而只好做罢。虽然也有上山砍了野花椒(鄂西人叫狗花椒,不知为什么鄂西把有些野东西称为“狗××”比如未嫁接的柿树结的柿子就叫“狗柿子”)来熏肉的。
鄂西的腊肉真是好吃,好些镇上人、城里人都喜欢得不得了,自然首先是男人喜欢。城里的女人大多对乡下的吃物有一种本能的抵御,一是因为她们卫生过度,认为腊肉颜色黑乎乎的必定不干净,二是因为心理优势故而不问青红皂白地否定乡下的一切。男人们却把鄂西腊肉吃得山呼海啸,一边吃一边宣讲其优越性,有禁不住诱惑的女人先小口尝一下,觉得味道真还不错,接着再拈来一片认认真真地吃下了,立马觉出了自己先前的无知,原来这腊肉是这等好吃。正如打牌一样,被人拉上桌子的,后来往往瘾是最大的。镇上女人城里女人尝到了腊肉的好吃,一发而不可收,每年托人从乡下买腊肉。所以早些年,乡下人上镇上或城里手里或提一个蛇皮袋子或拎一个破纸盒子,那里面十有八九是装着腊肉的,甚至于给领导送礼也是要送腊肉的,只不过不是用蛇皮袋子包装。有一年冬天,笔者搭县上一个单位的小车到省里开会,后备箱里全是腊猪蹄,每个猪蹄上都贴了如“张局长”、“李处长”名字的纸条,后来,随着形势的发展,上面严禁下属给上司送礼,鄂西腊肉自然结束了这个使命。
腊肉好吃,做起来却比较麻烦。猪肉也好,羊肉也好,都是连皮的,先要用火把皮烧焦,然后用温水浸泡两三个小时,再把烧好的腊肉洗净,把猪皮羊皮洗成焦黄,倘是猪蹄,还要用砍刀剁成一砣一砣的才可以做火锅。
烧肉洗肉剁肉原先都是自行解决,不知从哪一年起,镇上有了专门烧肉洗肉剁肉的人。各家各户都把肉拿去说明要求,烧好洗好剁好后取回来就可以下锅,这委实是一件大好事。
这种加工方法就或多或少有了些工业化的元素。首先是工具改良了,烧肉绝不是用柴火,至少是用煤油汽化后的喷灯,更好的是用液化气的火枪。至于洗肉,则有五六个大号的暖瓶,烧一锅开水可以泡几大盆烧好的肉,女人在家不断烧水,灌到暖瓶里再送到男人的工作面上,有的用热水洗过再用高压水龙头清洗,切肉剁肉的家什当然也是各有讲究。
枇杷镇上最先从事烧肉这个行当的是刘焕,起先是邮政所的小姑娘不会烧肉请他帮忙,弄好后硬塞给他五块钱,他高低不要,那姑娘横竖要给,这五元钱是他的第一桶金,后来他就干起了这个差事,这个差事投资小,费用少,挣的就是一点劳力钱,没想到第一年冬天就挣了四千多块,这一下不少人跟着干起来了,但是他们不及刘焕仔细,洗的肉不甚干净,还有的把别人的一根猪尾巴或是一个羊舌头藏起炖了喝酒,那生意就做不下去,还挺着做的也比较清淡。
刘焕每年烧肉都是从大寒开始,到第二年春分结束。
大寒的头一天,他便将刀磨了,灌满一坛子液化气,把邮政局旁那块空地仔细地打扫一番,又到中学请教书法的秦老师写了烧肉洗肉四个大字,下面还写了他的手机的号码,镇政府搞文印的小白说可以给他输一大张,要什么字体有什么字体,刘焕谢过却并不照办,他说,电脑弄出的字是死的,人写的字是活的。这天晚上,他必定要炒两个菜喝两盅酒的,从烧肉起这两个月就不能喝酒了,喝酒误事,把别人拿来的肉搞混了就是大事。
大寒这一天,刘焕早早地就来了,别人也来得不晚,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开工的日期。
刘焕把每个人拿来的肉做上记号,就开始了他的劳作。他总是很仔细,每一个有皮的地方都要烧到,豆子大一点黑的也必须洗净,剁肉时,有时一砣蹦到了地下,他不像旁的几个烧肉的人吹一吹便放到袋子里,他总是要拿到龙头下冲一下才放进去,不同的肉他用不同的袋子装,骨头用红袋子,瘦肉用黄袋子,肥肉用白袋子,羊肉用黑袋子,他从不买便宜的水货袋子,怕别人提到路上破了,他买的都是加厚的袋子。
这两个月的时间里,难免会因为雨大或者雪大出不了工,有的人来客了要肉要得急,就打他的手机,把肉拿到他家里去处理。有一回,他得了重感住院,农技站的马老拨通了他的手机,说他姑娘女婿闹矛盾,几个月没来住了,近来女婿有些回心转意,那天要来看岳父母,女婿最喜欢吃的就是熏羊肉……刘焕二话没说,拔了针头回到家,拿出自己已经烧好洗好的羊腿称了重量剁好给了马老,“今天烧洗实在不行了,你先把这拿去待客……”
去年,刘焕又添了台抽真空的机器,把肉洗好晾干密封起来,比放在冰箱里味道好多了,他的生意就更好了,两个月下来,他挣了五千多块钱,这成了他供女儿上大学的费用的重要来源。女儿知道爸爸的辛苦,写了一篇题为《爸爸的大寒》的散文,发表在省城的刊物上,镇上有人订了刊物的,拿过来念给他听,他听了,一会儿泪水涟涟,一会儿笑容满面,这一天他准备去请小白把这篇文章打印出来再塑个封,放在他烧肉洗肉的牌子旁边。
在许多地方,大寒是悄无声息地来临的。
而枇杷镇的大寒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注:该文首发《屈原文学》;《芳草潮》2015年四期、五期连载;《散文·海外版》2015年第六期选载部分章节。
作者简介:温新阶,土家族,1955 年生于湖北长阳,大学文化。笔名石磊。先后担任过乡村民办教师、初中校长、中专校长。现在宜昌市教研中心任职。1989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协会,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03年当选宜昌市作协副主席。2012年2月获“全国十佳教师作家”称号。
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散文多于小说。已出版散文集《小雨中的回忆》、《红磨坊》、《昨日的风铃》、《他乡·故乡》、《乡村影像》等,小说集《黑巷》、《唐朝女子》等?!犊聪ρ舻娜恕返榷嗥⑽谋弧渡⑽难】?、《读者》、《中外文摘》、《特别关注》、《中华活页文选》、《中学生阅读》、《格言》、《情感读本》等刊物选载,散文《豆芽菜》曾在日本获奖。获奖专著:散文集《小雨中的回忆》获宜昌市首届屈原文艺创作奖;散文集《他乡·故乡》2002年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散文集《乡村影像》2009年获湖北省第七届“屈原文学奖”,也是该奖项唯一入选的散文集。2013年底,他的又一部散文集《典藏乡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