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推介《天津文学》2017年第9期选发的温新阶先生的散文《安静的铁罐》等三篇
安静的铁罐
这只黑乎乎的铁罐子曾是贵选哥挣钱的工具,也是他每个冬天的快乐。
老家的冬天是会下雪的,白雪覆盖了树林和田野,也覆盖了家家户户的房顶,只有火塘顶上的白雪化掉了一块,缕缕白烟从瓦房中钻出来,然后扭动身子,融进雾蒙蒙的天空。卷桥河汩汩流动,把雪夜覆盖的村庄切成两半,脱光了叶子的漆树和桐子树举着孤零零的枝丫在田边站立,间或有乌鸦或者灰喜鹊歇在枝丫上张望,然后又飞走了,张开翅膀时双脚朝后用力,那细枝就有几秒钟的颤动。
这样的冬天就有些无聊。
贵选哥的家这时就开始热闹起来。
因为贵选哥买回了爆米花的机器,一个村的人都要到他那里去爆米花。
每到冬天,鄂西的人都会用苞谷糖做糖片子和泡子疙瘩。
糖片子就是用糖拌上糯米和娃谷爆的米花压结实再切成片,泡子疙瘩则是用糖蘸上苞谷炸的米花捏成团,这是鄂西家家户户过年必备的,即使在粮食不够吃的年代,平日里吃饭多掺些青菜和芋丹花叶子,过年也要熬两升三升苞谷的糖,这是一个家存在的标志,是一家人的脸面。
起先,爆米花是每家每户在家里用锅炒,费时不说,火候不好掌握,常有失败,浪费就多。
贵选哥就看准了这个机遇,买回来一个爆米花的机器,先免费为隔壁的人家试了一斤糯米,效果特好;第二天,就有十几个人背着糯米、苞谷来了,加工场地就在贵选哥稻场里,一群人围着贵选哥,看他坐在火边,摇动着摇柄转动火苗中那黑乎乎的铁罐子,眼睛盯着压力表上的数字,火候一到,他在铁罐子的一段套上长长的麻袋,然后打开罐子,轰隆一声,爆好的米花就在袋子里了,他把白花花的爆米花倒在一只笸箩里,就又开始了下一罐。穿花布衫的女孩子们站在人们前面,看到快要打开罐子时,连忙用双手捂了耳朵往人后钻,有一个偏扯了女孩子的胳膊拦住了她,她就势把头埋进他怀里,两年后,她成了他媳妇。
贵选哥不是本地人,从清江岸边来的。据说他上过中学,人也聪明,恋爱结婚却很不顺利,他看上的别人觉得他家境不好,人家看上他的他又不愿正眼相瞧,时光荏苒,三十出头了,没办法,背井离乡来响潭园我一个远房表姐家做了倒插门女婿。
初来乍到,不想被别人小瞧,就要露一手,他就弄来了这爆米花的机器,一天收入二三十块,我那时在中学教语文,一个月的工资也才34.5元,况且,来爆米花的人多,按照来的顺序在一个挂在窗棂上的小本本上签名,想加塞的人就给他上烟,给他赔笑脸,他却不管不顾,就是村干部的家属他也坚持按照顺序来,他忽然就有了一种快感,非但如此,别人来爆米花,柴都是自己带来,绝大多数都有富余,那几块劈柴还好意思带回去?一个冬天下来,他的山墙边摞了好大一摞栗木劈柴。
响潭园的冬天是贵选哥的。
这一年,我放了寒假回家,家里的事也插不上手,母亲就安排我去贵选哥那爆米花。我自然懒得背柴去,因为实在太远或者不方便带柴的,贵选哥也是可以解决的,带柴的5毛钱一斤加工费,不带柴的一块钱一斤,我是准备选择后者的。有个柴剩的比较多的人,要把柴卖给我,我说:“这不好吧,我还是选一块钱一斤的。”
不知为啥这次贵选哥没有按照本本上的顺序,把我放在最后,我把爆米花装进袋子,扎好,贵选哥也解下围裙,收拾好了家伙,“哥累了,陪哥喝一盅。”没等我说话,他就把我的背篓拿到堂屋中去了。
表姐做了一个羊脑壳火锅,花椒、辣椒皮的气味混合着羊肉的膻味,在这样一个白雪茫茫的冬日格外有诱惑力,两只大瓷花杯斟满苞谷烧,贵选哥那黑乎乎的指头捏在白瓷杯上格外醒目。
一杯酒下肚,贵选哥的话匣子打开了,他说:爆米花在中国历史悠久,这个我知道,爆米花在宋代就有了,当时的诗人范成大在他的《石湖集》中曾提到上元节吴中各地爆谷的风俗:“炒糯谷以卜,谷名勃娄,北人号糯米花。”为什么把爆米花叫做“孛娄”呢?大概是摹拟爆谷时的响声,因为当地的方言把打雷的声音叫做“孛辘”。贵选哥自然也是说的范成大,他还说为什么上元节才爆米花呢?过年前把这些吃物准备好多好!接着他还背诵了清代学者赵翼的《爆孛娄诗》……我想,这大概是他把我放到最后且留我吃饭喝酒的原因,他要和一个中学语文老师讨论爆米花的历史和文化。他是有文化的,他骨子里流淌着富含文化的热血,他是草丛中的一棵树,是鸟群中的一只鹰。
我理解他,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欲望,每个人都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展示光鲜的一面,每个人都希望释放文化的芳香。
喝完酒,早过了掌灯时分,家家户户并不明亮的灯光映照在雪夜里,朦胧而富有诗意。贵选哥送我出门,一定要把加工费退给我,我说:“感谢你记得范成大,就是他在场,也会说这钱该收。”
贵选哥送我出门,我一直走到田边的那棵大女贞树下了,回过头,还看见他站在稻场边上挥手的影子。
不久,我从镇上调到县里,后来又调到市里,每年春节回家都晚,家里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再也不需要我去爆米花,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贵选哥。又过了好几年,我回家过春节,没见父亲母亲熬糖做糖片子的一片忙碌,我便问弟媳这其中的原因,弟媳说,现在副食糕点琳琅满目,就连糖片子店铺也有卖的,家家户户都不熬糖了,更没有人自己做糖片子了,家里的糖片子都是买的。
我陡然想起贵选哥,想起那个晓得范成大会背《爆孛娄诗》的贵选哥,或许他更愿意生活在宋代抑或是清代,他那每个冬天的快乐就不会中断。
去年腊月我回老家,照例要在响潭园的商店买些上坟用的香烛和纸钱,在商店堆放废品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只黑乎乎的爆米花的铁罐安静地躺在那,我想这大概是贵选哥的那一只,一问营业员,果然是贵选哥的儿子卖的,他儿子用这只铁罐换了两斤糖片子过年……
一个时代就这样过去了,那个时代的物件还有人收购,一种情怀,一种文化不知何处安置。
温新阶(左二) 2012年获“全国十佳教师作家”称号
麻绳拴不住时光
百度百科上说:苎麻,别称野麻、野苎麻、家麻、苎仔、青麻、白麻。
我的家乡称苎麻叫线麻,我的家乡太小,上不了百度百科(百度百科上也有线麻,那是结籽的,我的家乡称为火麻,可以榨油)。
之所以称为线麻,可能跟它的功用有关,线麻在我的家乡唯一的功用就是捻成线绳用来纳鞋底做布鞋。
这样的用量就少,每家每户也就晒席大的一块麻田。
每年正月十五赶毛狗(我的家乡把狐狸称为毛狗),家家户户烧麻田。割下头年没有割的尾麻,捡回些松针杉树枝铺在麻田里,吃完晚饭,月亮还在树林边没有升起来,小娃子们就着急忙慌地点燃了麻田里的松针,大火就燃了起来,还伴随着哔啵哔啵的炸裂声,小娃子们就站在火堆旁边跳边喊:
正月十五赶毛狗
一赶赶到肖家的门口
毛狗子打个屁
蒸的粑粑不上气
大火熄灭,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小娃子们意犹未尽,还想扔些树枝到火堆里,被大人制止了,烧麻田是为了为线麻生长提供肥料,火太大或者烧的时间太长会把麻根烧死。
一场春雨,几个和煦的太阳一照,线麻开始萌芽了,首先从草木灰中钻出来的是一团一团的赭红,像少女的乳头,又过了许多天,这乳头才慢慢散开成为一片片张开的叶子。
春风春雨,春天的阳光,麻田里暖气蒸腾,仿佛听得见线麻的生长,很快就蹿到一人多高。
到了五月,就要割麻了。这多半是雨天的功课,雨天里下不得田,便想到割麻。剔去麻叶,把麻皮从麻杆上剥下来,然后去掉褐色的粗皮……女人们坐在阶沿上,左手拿了一块较为锋利的竹片,把麻按在竹片刃上,右手拉着麻皮带着脆劲用力一抖然后顺势往右一直把这匹麻拉完,褐色的粗皮就掉了,然后放到水里浸泡些日子,把生麻沤成了熟麻,就成了预备捻绳的线麻。
线麻的种植可以说历史悠久,《诗经·国风·陈风》中就有关于线麻加工的描述: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
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东门之池,可以沤纻。
彼美淑姬,可与晤语。
东门之池,可以沤菅。
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这是一群青年男女,在东门外护城河里浸麻、洗麻、漂麻。大家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甚至高兴得唱起歌来。小伙子豪兴大发,对着爱恋的姑娘,大声地唱出这首诗,表达对姑娘的情意。从中我们看到,那时人们就知道沤麻的加工方法。
在我的老家响潭园,并没有如此浪漫,一切的社会活动,都注重实用,精神只是物质的轻微附属。
同样还是雨天,开始捻麻绳了,这是一个美丽的画面,少妇们坐在阶沿上,挽起裤管,露出雪白生动的大腿,左手把泡好的线麻搭在大腿上,右手把线麻捻成麻绳,随着手在大腿上的搓动,一根粗细匀称的线绳慢慢延长。
雨是蒙蒙细雨,水雾仿佛从河边的岩洞慢慢涌出,一缕一缕一团一团向山腰移动,灰喜鹊在细雨中飞来飞去,有几只歇在门口的丝绵树上,似乎在窃窃私语。
麻绳还在别致动人的工作台面缓缓延长,倘是晴天,在阳光的照射下,这工作台面会有琥珀般的微微透明,甚至可以看得见细密的肌理,只可惜,捻麻绳一般都会是不能下地的雨天,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丧失了一饱眼福的机会,也让这一劳动场景的美学效果大打折扣。
捻麻绳是已婚女人的功课,因为即使是大热天女孩子们也要捂得严严实实,连胳膊都不能露出来,更不要说大腿,没出嫁的女孩子,常常观摩嫂嫂们捻麻绳,暗中揣摩其中的要领,但是实践却是从自己出嫁以后才能开始。
对于少妇们自己而言,捻麻绳是相对枯燥的,在一个雨天,重复一个幅度很小且没有变化的动作,就缺乏趣味。不过捻麻绳倒也是一个机会,把跟自己要好的伙伴邀两三个一起来捻,一边捻一边讲一些趣事,讲上河的戊秀出嫁好多嫁妆,抬嫁妆的力人就请了40个,讲回龙观的桂花嫁到了枣阳,回娘家时耳朵上、手指上都是金晃晃的,还讲王家田的秋香离了又结了,那男的是川上来的倒插门的,比他大18岁……
新鲜事讲完了,他们也会唱歌:
三个斑鸠飞过冲
两个母的一个公
两个母的一架打
一个公的脸上红
此时,煨在火塘里的陶罐里的腊肉的香味已经弥漫开来,女主人站起来准备做饭,她让每个人点一个菜,不一会,一桌菜就齐了,少妇们放下裤管上了桌子,间或有能喝酒的,就斟了一杯苞谷烧,不会喝的也陪了一点,一顿饭就吃得激情满怀。
捻好的麻绳用草木灰水煮一煮,晾干,就会变得很白,然后就可以纳鞋底,做布鞋了,那些年,一堆男人坐在火塘里烤火,都喜欢翘着二郎腿轮换着把一只脚伸到火边,除了取暖之外,就是看穿在脚上的灯芯绒布鞋,炫耀自己的婆娘针线功夫,那做的周周正正的布鞋,一根好麻绳是最基本的保证。
从我上中学起,似乎就再也没有见到捻麻绳的场景了,起先是因为供销社有了做鞋的线绳卖了,又匀称颜色又白,就没有人愿意自己捻麻绳了,后来,又有了各种不同档次的布鞋出售,样子好看,价格也不贵,女人们也用不着自己掏心费力地做鞋了。
各家各户的麻田有的荒芜了,有的改种了韭菜,还有的做了房基修了平房。
捻麻绳的场景只有在网上看到了,县电视台拍了一个专题片,在电视台放过以后就放在了网上。为拍这个电视片,找到会捻麻绳的都是老太婆了,为了增强观赏性,又找了一些少妇做做样子,最后P成的片子,还是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点击量一直稳增不减。
很多事和房子一起销蚀
响潭园有一处老房子,远远望去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门口一园金竹,屋角一株高大的柿树,每至金秋,一树水红,煞是好看。
不知从那走过多少回,并没有特别地在意它。
那一回初冬,一个远房亲戚去世,父亲带我前去奔丧,回家有些迟了,路边枯草上已经有了薄雾,路过那片房子时,脚踩在一片打了霜的柿树叶上,差点摔了一跤,这才从死人的悲伤和肃穆中回过神来,也才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一片房子,房子高高低低的,一栋连着一栋,黑瓦上已经打了霜,门口金竹园的竹子一根根挺立,偶然有风,便有簌簌的响动,风停了,那响动稍后即停,那棵大柿树早已落光了叶子,那几根飘枝子上的柿子没有叉下来,掉落了许多,还有几个孤苦伶仃地挂在那儿,树顶上一个背篓大的蜂包只剩下一小块在风中摇摇晃晃,那是村人朴远为了叉柿子,于秋天的一个月夜爬上柿树点着火把焚烧以后剩下的,朴远虽然头上戴了一个篾篓子,身上穿了棉袄,手上戴了塑料手套,还是被蜂子在脖子上蛰了两口,幸好他上树前田医生已经准备好了药水,待他滚下树来,连忙给他打针、敷药,只是肿了两三天,没影响他叉柿子的活儿……
已是子夜,整个村子都熟睡了,这片房子依然有几个窗口亮着灯光,昏黄的灯光透过丝绵纸投射在青石阶沿上,一只狗在灯光中走着,因为光线弱,它的影子便不甚鲜明。
父亲说,左边亮灯的房间里一定是香婆婆在纳鞋垫。
香婆婆原本是这整个一片房子的主人卢世勋的大儿媳,过去人们唤做大太太,土改时,卢世勋被镇反,卢老太太自杀,卢家其他人本应搬到下岩里住岩屋的,香婆婆自不必说,因她一直乐善好施,加之她男人因吸食鸦片过量在民国三十六年就死了,很多贫雇农见她可怜,为她取保,把卢家一间碾房分给了她,香婆婆膝下只有一女,后来招婿入赘,又有了孙子,一家四口挤在一间碾房里总不是事,女婿就想造房,女婿想造房的理由很充分——坚决和地主婆划清界限,一定不和她住在一起,村委会觉着他这理由“编”得牵强,却也想不出驳回的道理,就给批了宅基地,可造房子多少还是要些票子,香婆婆就日日夜夜地纳鞋垫,放到旁边的供销社代卖,自然不能说是帮香婆婆卖的,供销社的人说从县上批来的,一边说一边拿给村干部看,“你看,这绣的公社是根长青藤,这绣着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多好。”村干部也不点破,只是说“你做好进货的账,要经得起查。”说完点上一根营业员递来的烟走了。
右边亮灯光的房间住的是刘卫国,雇农,土改时分了卢世勋的房子住进来的,好吃懒做,不善营生,每年吃救济粮,睡救济铺盖,穿救济衣服,冬天发了救济棉袄,到了春天,把棉花掏空,成了夹衣服,到了夏天,再撕去一层,又成了单衣,又到了冬天,瑟缩着身子再到村支书那申请新的救济棉袄。他会一点篾活,给别人织一个背篓或簸箕,他不要工钱,换一两件旧衣服也是常事,那回帮永全干了两天篾活,他又讨要衣服,永全说,我也没多余的衣服,他不由分说,把晒在晾衣杆上的一条裤子扯走了,那是永全的老婆用尿素口袋缝的。以后,刘卫国就天天穿在身上,屁股上那含氨量47%的黑字老是洗不掉,他也就索性不洗了,穿起人前人后地走动。
刘卫国这懒人怂人,偏偏生了个漂亮又勤快的姑娘彩凤,给彩凤提亲的人踏破门槛,刘卫国一定要别人倒插门,可没有一个愿意,女儿也不愿意,就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后生私定了终身。
过去的乡下非但不要彩礼,姑娘出嫁,还得带一份陪嫁,再简单也该有被子、柜子、箱子、洗脸架之类的东西吧,刘卫国本来就穷,见女儿要出嫁,就说,我本要招上门女婿的,现在你非得要飞出这穷窝子,丑话说在前头,我没有一分钱给你置办嫁妆,看你怎么出得了刘家的门。
这倒难不倒彩凤,本来男家说不要嫁妆,无奈这女孩子偏要挣个脸面,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夜里在家给服务部(不知为什么那时的餐馆旅社叫服务部)打豆腐,服务部的马婶本来和上河村的德见家有口头协议,要他打一年的豆腐,马婶和德见把彩凤的情况一讲,德见就同意歇半年。
马婶每天就收彩凤的豆腐,一个豆腐还多付她一块钱,其实也不是多给,她的豆腐做得实在味道又好,特别好卖,服务部的生意就特别地好。
听了父亲的话,我的内心说不出什么滋味,过去我一直单纯快乐,从没想也不愿意想复杂的事,想不到这一片房子里却还有着这样不同类型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命运,过着不同的生活,有着不同的喜怒哀乐,他们都在顽强的生存,我似乎第一次体味到人生的艰难,第一次咀嚼了甜酸苦辣的果子,我不知道我的一生会有怎样的命运。
卢家的房子太大,分了一部分给贫下中农,另一部分则派做了公用房。
两间做了药铺,医生姓田,是个和蔼的老头,医术不是很高,待人很好,有较难的病,他自己吃不准,也不遮掩,连忙叫人去大吉岭请徐医生来,徐医生来后,他在一旁打下手,若要打针,他连忙把装注射器的盒子煮起来,徐医生开好处方,他连忙去抓药,过去的中医开的处方有很多是不好认识的,田医生有一个本事,我们乡凡有名的医生的处方他都认得。挨着药铺的是供销社,供销社有一股特殊的气味——煤油味,那几口油桶就立在屋角,每天打煤油的人多,乡下人缺钱,打一斤半斤的,一个玻璃瓶子,打了油,塞个苞谷芯,拴一匹棕叶子,提起晃荡晃荡地回家。
供销社有个年轻的营业员叫玉成,曾看上了彩凤,有一回还用三尺扎头发的胶丝把她骗到门口的金竹园里,摸她的胸脯,捏她的乳房,弄得竹叶子簌簌直响,一个过路人以为碰到竹鸡子,一个土垡扔了过去,打在玉成的腿上,他俩才各自分手回屋,后来因为刘卫国一定要招婿入赘,玉成就打了退堂鼓,没想到,彩凤还是要嫁出门,玉成就悔,后悔自己没有坚持。一回,彩凤去供销社买火柴,玉成说,彩凤,你帮我买个东西。
彩凤说:“你堂堂供销社的营业员,要我帮你买东西?”
“要你帮我买后悔药。”
彩凤脸一红,拿起火柴就跑了。
玉成望着那婀娜多姿的身材、那灵动的腰肢,觉得太阳突然落了。
挨着供销社的是榨房,一架碾,一口木榨,浸透着一种庄严和肃穆。
榨房里有姓吴的父子俩,老吴虽只有一只眼,那一只却很灵光,别人背来的菜籽他抓起来用力一握就知道有多少水分,菜籽往那箩筐里一倒,他就能说出斤两,所以他收菜籽从不过秤,其实别人在家里是称好了的,他说的相差不到五钱,也没有人计较。
榨坊里永远是芳香四溢,永远是一个叫人向往的地方。
一两百斤的栗木撞杆一阵阵撞击之后,菜油滴到木盆里的声音是那样美妙,淅淅沥沥,有一种乐感,有一种激起人对生活向往的力量。
老式榨油的方法,菜籽是要炒的,炒菜籽时,那芳香从榨坊飘出来,飘过整片房子,飘到几里路之外……
比之更为芳香更有诱惑力的是榨坊的炕洋芋。
炒菜籽用的是柴火,菜籽炒过了,一灶的炭火,把煮好的洋芋摊在锅里,舀一小杯新菜油,顺着锅沿倒下去,菜油从热锅上往下流淌,一边发出滋滋的响声,一边就有芳香弥漫开来,然后盖上锅盖,文火炙烤着洋芋,听着滋滋的声音停止,随之有了“炸”的声音,揭开锅盖,翻动洋芋,再舀一小杯菜油顺着锅沿倒下去……如此反复数次,那些洋芋通体金黄,一个个又大又泡,再来一碗辣椒浆,一碗泡豆豉,一碟泡菜,一盆懒豆腐,那真是人间美味,每当此时,榨坊老吴就差小吴把药铺里、供销社里的人叫过来吃炕洋芋,玉成每回来就提一瓶苞谷烧酒……
这是好些年以前的事了,香婆婆和刘卫国早已谢世,那老房子也不复存在,榨坊已经消失,供销社卖给个人另修了新房,药铺也已搬迁,那些住户也各自造了房子,有的还在原地,有的搬走了,在原地修房子的因为没有统一规划,修得横七竖八的,互相没有关联。
一片老房子没有了,那缕缕温馨也荡然无存。
一个院落,一个村庄的变迁会带来一种气场一种文化的变迁。
我曾经试图挽留,可是我基本没有这个力量。
?。ㄔ赜凇短旖蛭难А?01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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