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2019-05-22 来源：市作协 共有网友喜欢
甘茂华：《定风波》
近日，我市著名作家甘茂华的中篇小说《定风波》在《中华文学》2019年第1期小说族栏目中刊发。
这篇小说全文43000字，以苏东坡的词《定风波》为题，并按照该词内容作为八章的结构?？晌骄纳杓?、别开生面。
《中华文学》2019年01期
甘茂华先生以散文名世，在踏上文学生涯的初期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并结集出版了《最美丽的》小说集，后来主攻散文和歌词，基本上没有再涉及小说创作。退休以后，他重操旧业，朝花夕拾，再度开始进行小说创作，《定风波》正是这颗文坛长青树的又一次精彩亮相。
这部小说除序曲和尾声外，共分8章，43000字。小说结构以苏东坡《定风波》一词贯穿各章，表达平定风波、天下而和的宗旨。
故事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末期，背景是现在三峡地区的西陵峡谷。秦国灭巴国后，对逃往峡江上下的巴人部落穷追不舍。秦王身具大国之君的风度，更有倚重巴人勇猛的胸怀，一方面利用巴族内部的矛盾，即廪君蛮部落和板楯蛮部落之间的纠葛，釆取以夷制夷的策略，静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另一方面，又将精锐巴人武士作为伐楚前锋，以达到天下归秦的目的。于是，最后一个巴王带领他的部族和武士，神秘地消失在峡江迷雾中……
故事中，廪君蛮的巴王巴山虎、板楯蛮的罗王罗猛、峡江一带最美丽的女人鄂水娘，三人自小就是好友。鄂水娘的父母被秦人所杀，在她心里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在秦国灭掉巴国后廪君蛮揭竿而起，不断起义，反抗秦的统治；而板楯蛮则投降秦人，与秦人联手围剿廪君蛮。鄂水娘得知后更加看重和爱戴巴王，并用计杀死了罗王，接着自刎而死。巴王在山人张铜匠的开导下，在罗王和鄂水娘之死的震撼下，经过反复思索，为了保持种族延续和家园和谐，决定以死喚醒族人的觉悟，毅然割下了自己的头颅。
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悲剧，一个壮烈的人生故事。它为远古巴人在峡江消失的千古之谜，提供了想象和复活的空间。关于生与死、爱与恨、丑与美、善与恶、真与假以及战争与和平、自然与生态等等，《定风波》的故事，作出了最好的回答。同时，关于哭嫁、跳丧、摆手、八宝铜铃舞，藤甲、木盾、戚、青铜器等民俗和器具也进行了研究和解说，使得这部小说充满了土家族生存与抗争的风俗民情知识性和趣味性，具有好看小说的可读性和传播性。
作者简介：
甘茂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知名散文家，词作家。历任湖北作协理事，湖北流行音乐艺术委员会理事，宜昌市作协常务副主席。
已出版各类文学著作15部，获得湖北文学奖，湖北少数民族文学奖，湖北屈原文艺奖，国家文化部群星奖，全国冰心散文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重要奖项。散文集代表作《鄂西风情录》《三峡人手记》《这方水土》等。歌曲代表作《山里的女人喊太阳》《青滩的姐儿叶滩的妹》《清江画廊土家妹》《敲起琴鼓劲逮逮》等。
《定风波》
文/甘茂华
序 言
峡江之夏，太阳是地主恶霸。
日光毒毒地劈头盖脑砍下来，空气中一堆一堆的热浪。就连蝉鸣鸟叫，也被乱箭穿心，晒得嗓子嘶哑，难受得哼哼唧唧。说个不好听的话，人的裤裆里都是黑汗长流，掏出来放风时，一股臭哄哄的燥骚味直冲鼻子。
现在巴王寨的人，烈日下依忙得晕头转向。他们不光是做米粑粑，还做苞谷粑粑、苕粑粑、荞粑粑、糯米糍粑等各种各样的粑粑，香甜的粑粑气味，弥漫整个山寨。土家女人们把米或苞谷泡在水缸里，用石磨子磨成米浆，等米浆略微发酵后，架起柴火蒸粑粑。锅有多大，蒸笼就有多大。竹篾编织的蒸笼里是一个一个圆圆的篾圈圈儿，铺上一块纱布或细布，将米浆舀到圈圈儿里，盖笼，加火，蒸粑粑就开始了。灶房里，空气中渗透水气，水气中飘散甜中带酒的香气，人若在雾中行走，跟演皮影戏似的，影影绰绰，神神秘秘。
远古时候，米粑粑或苞谷粑粑是土里巴人的主食。现在当然不是主食而是零食了，这跟恩施的油香或磉礅、宜昌的萝卜饺子顶顶糕一样，已经成为招待外地亲友和观光客的特色小吃了。偶尔、自家做点粑粑，也不过是调剂一下口味，让孩子们吃个稀罕罢了。1978年的那个夏天的上午，三峡平善坝的一群孩子暑假期间在江边玩耍。其中，有个叫杨小波的刚满十岁的男孩，小名狗子，出门时多吃了几个红苕粑粑，觉得肚子胀气，还一阵一阵发疼，总想解大便。他瞄了瞄伙伴们，便悄悄地躲到一丛芭茅草后面，解下裤带，蹲下身子，脸朝江水，背对峡岸，打算痛快一番。
可是，狗子先放了几个屁，挣得满脸通红，接着撒尿，就是解不出大便来。太阳当头照，连屁股都晒红了，狗子有些着急，两只汗手捧着脸，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就在这时，狗子不经意地发现，江滩上芭茅草一块岩石脚下，有一件奇怪的东西在草石中被阳光照得时隐时现。狗子最初判断这是一块废铜，可以捡起来卖钱。他站起来扎好裤子，照直朝那块岩石走过去，弯腰，使力，像拔萝卜一样把那铜块拔起来。天呐，狗子傻眼了，他拔出一把剑，一把远古时的青铜短剑。狗子既惊喜又有些惶惑，他不知道这个偶然的发现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青铜短剑与土家族祖先土里巴人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那种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联系。
狗子把这把青铜短剑送到附近石牌中学的历史老师李荣光手里，托他看看这把剑有什么用处。李荣光老师在课余研究土家族历史文化，对于古峡迷雾、巴人之谜一直兴趣浓厚，被人称为“土专家”。他接过剑来眼睛一下子撑圆了，又赶紧摘下近视眼镜，几乎是像用鼻子闻一样，把剑从头到尾“闻”了一遍。李老师兴奋地说：“杨小波，你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是古代巴人的青铜柳叶剑！你看它的形状，是不是像一片柳叶儿？还有那个叫‘格’的地方，是不是有一个虎头图案？这一切，正是‘巴式柳叶剑’的重要标志。”李荣光老师像个孩子似的一边说笑一边拍起巴掌来。
为了获得更科学更权威的证明，李荣光老师带着杨小波利用暑假先后到宜昌、武汉的省市两级博物馆请教考古专家?？脊抛颐且恢氯隙ǎ庵制恋牧蹲丛煨?、形制奇特的剑茎和引人注目的虎形纹饰，正是鉴别巴式剑的重要特征。早在1961年重庆市云阳县李家坝就发现过青铜柳叶剑，有个叫王影的导演，还据此拍过一部《巴人之谜》的专题记录片。如今平善坝的这把剑，对于破解古代巴人在峡江流域的来龙去脉，具有更加重要的意义。那个叫狗子的少年并不知道，由于几个红苕粑粑的起因，他无意中在江边茅草乱石中像拔萝卜一样拔起的一截废铜，竟然拔出了一段历史，拔出了一段鲜为人知的远古巴人的史诗。
我是巴人后裔土家族人，在得知狗子和青铜柳叶剑的偶然发现之后，作为一个热爱写作的光头先生，我觉得我有责任和义务，把我们祖先的故事复原出来，让更多人分享他们的光荣与梦想。尤其在看多了戏说历史的影视剧之后，在仇恨、暴力、血腥、恐怖仍然威胁人类生存的今天，我认为，无论最后一个巴王，还是虎狼之师的秦王，以及罗王、罗勇、鄂水娘、张铁匠等等人物，他们举起一盏“为天下而和”的灯，照亮了我们的家园。当然，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要依靠杨小波和他的女儿，我们一起来寻找祖先的声音，一起来写好祖先的故事。
如今透过这把锈迹斑斑的青铜柳叶剑的表层，我们看到历史深处的突围，终于回到那个山水苍茫、烽火连天的岁月。
第一章 莫听穿林打叶声
巴人部落祭祀祖宗的大典是在太阳落山以后开始的。
那时候，苍山似海，残阳如血。屹立在山顶的三座奇石，像拱嘴的猪头，念经的和尚，挑担的僧人。其中有座奇石呈蘑菇云状，看上去是个山峰，估计重达上万斤，但底部支撑点却只有酒杯大小，无论风吹雨打也毫不动摇，在落日最后的余晖映照之下，显示着神奇的阳刚之美。峡江右岸石鼻山头的巴王寨，笼罩在血色黄昏之中。那块被称为石鼻子的巨岩，其实更像一块令箭牌，平时看它通体纯白，夕阳下它沐浴着晚霞，如燃烧的火塔。随着太阳落山，光线愈来愈淡，最后是一片灰暗转为沉寂的黑色。
族人们在山上点燃了一堆又一堆的篝火，照红了整个峡谷。入夜，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族人，举着火把，在山岭上形成一条又一条火龙。武士站在城头，吹响了牛角号。呜呜的声音，像在召唤远古的亡灵?；⒈ど瞎伊艘怀づ藕斓屏?，灯光映红了城墙。在巴王寨的演兵场上，一队持矛的武士跑过来，将演兵场的祭祖台团团围住。紧接着，又有一队挂剑持戟的武士迈着整齐的步伐，登上祭祖台的台阶，每级台阶上都有武士守卫着。祭祖台上，又粗又长的竹竿上挂着十盏瓦灯——用泥烧成的陶盆有做饭的锅那么大，灯芯是从山上采来的松节——迎着山风呼呼地燃烧。沿着祭祖台的边缘，插着一圈酒杯粗的红蜡烛，发出一闪一闪的光焰。祭祖台的供台上，是巴族第一个首领廪君的画像，廪君画像的背后墙壁上，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虎。传说廪君死后，其魂魄化为白虎。因此廪君蛮的巴人部落，每逢祭祖宗时，也都要拜祭白虎。
城楼上三通鼓响，族人敲响梆鼓——将整棵树挖空，用架子支起来，用手或木棒拍打。武士们拍打着虎鈕錞于——青铜铸造的军乐器。他们都扯起喉咙喊出一种如虎的吼声，震荡着夜空。一群美丽的舞女缓缓走出来，站在祭祖台边。一个苍老的巫师摇头晃脑地走出来，头上戴着插着野鸡毛的帽子，身上披着黄斗篷，手举桃木宝剑，口中念念有词，朝天朝地拱手作揖，然后站在一侧，恭候巴王。这时虎堡城楼上大管家喊道：“拜祖大典开始！”，顿时鼓乐齐鸣，武士和族人一片欢呼?；逗羯校蝗何某嘉浣赜底虐屯鹾屯鹾蟠映锹ド献呦吕?，照直走上祭祖台。用托盘端着酒肉鲜果和其它供品的男男女女尾随其后。巴王端起酒碗朝天而语：“苍天啊，保佑我巴族子孙源远流长！”说完，将酒洒向祭坛，跪地而语：“厚土啊，养育我巴族子孙世代兴旺！”巫师点燃一支火把递给巴王，然后高声吆喝：“拜祭廪君！拜祭白虎!”所有武士和族人跟着巴王面向廪君和白虎的画像下跪磕头。人们一边磕头一边跟着巫师大声呼喊：“祭我祖，祭我虎，保我族，保我土！”祭毕，武士将一副弓箭呈给巴王。巴王弯弓搭箭，瞄准演兵场中央的一个大草垛射去，只听得“嗖”的一声，大草垛“轰”的烧起来了，腾腾烈焰烧红了半边天。于是，虎堡和整个巴王寨一片通红，族人和舞女围着燃烧的大草垛尽情地唱歌跳舞。武士们用矛戟敲打着石板，和他们身上的藤甲一起，发出整齐而又响亮的声音。年轻的族人穿着用稻草和麻绳编结的衣服，跳起一种古老的祭祀舞蹈“茅谷斯”，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年轻的姑娘们用麻布围着半胸和下身，胸前插着鲜花，下面挂着树叶。她们裸露的胳膊和脚踝上戴着铜铃，举手投足都发出叮铛悦耳的响声，吸引着围观人群的眼光。姑娘们跳的舞叫“八宝铜铃舞”。她们扭动的腰肢像蛇一样灵活，烛光从她们的光脚板上照上去，使她们显得更加高大、美丽、充满神秘。
巴王坐在祭祖台上深情地注视着跳舞的姑娘，突然，巴王站起来，手指着跳舞的人群说：“那是谁！怎敢闯入我巴王的祭祖大典？”人们顺着巴王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蒙面女人在场中翩翩起舞。所有人都被她优美的舞姿惊呆了，原来的群舞变成了她一个人的独舞。这女人穿着麻布做成的裙子，腰间一根红色的腰带，跳舞时腰带像霞光一样上下飘飞。她头上围着一圈黑色的麻纱，系在高耸的发髻上，被一根闪闪发亮的银簪子绾住，簪子头露出一大截在外面，那是一只凤头。巴王对着她大喝一声：“站??！哪来的野丫头，敢在我巴王寨撒野逞强！”这女人缓缓停步，面对着巴王不言不语。巴王说：“我要用箭射掉你的银簪子，解开你的面纱，露出你的真面目。你怕不怕？”。这女人摇了摇头。巴王说：“拿箭来！”，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事态的发展，有的老人还瞪着惊恐的眼睛、双手捂住嘴巴不住的颤抖。巴王稳稳地举起弓箭说：“你站好了，我就要放箭了。”话音刚落，箭已飞出，“铛”的一响，箭头撞在银簪子的凤头上，众人发出一声“啊”的惊叫。 这女人的面纱立即从头落地，就像一片乌云从天上降落人间。银簪子从头上飞落下去，她高耸的发髻陡然散开，像一束瀑布飘落肩头。围观者情不自禁地叫一声好！巴王也跑下祭祖台，伸手揽住女人双肩，惊喜地叫道：“水娘！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族人和武士们欢欢喜喜地喊起来：“鄂水娘！是鄂水娘来了！”山鸣谷应，传来一声声回响：“鄂水娘……鄂水娘……鄂水娘……”。
巴王牵着鄂水娘的手登上祭祖台。灯火烛光之下，鄂水娘光彩照人，犹如仙女下凡，那么美，那么亮，高贵而典雅，叫人睁不开眼睛。鄂水娘笑了笑，两排雪白的牙齿像糯米做的一样。她说：“大王，廪君蛮的同胞们！水娘披星戴月，专程从罗王寨跑到巴王寨来，就是要给你们报告一个危险的消息。秦国人要灭我巴族，采取以夷制夷的策略，勾结罗王，即将带兵来围攻巴王寨。秦国秘密派遣的特使与罗王订立和约时，被我偷听到了。我知道巴王是力主抗秦的，我的父母又是被秦人杀死的，所以我要到巴王寨来，和你们一起与秦人拼死一搏！大王，我的哥哥，你肯收下我么？”
巴王满面笑容地看了看王后没有说话。王后走上前来，拉住鄂水娘的手说：“好妹妹，你是巴王寨的救命恩人，从今以后，你和我就是一家人了。你要认我这个姐姐，我就请你住进巴王宫，我们和巴王朝夕相处。生在一起，战在一处，死在一地。妹妹，你说好吗？”巴王牵起鄂水娘的另一只手说：“天上的乌云风吹散，秦国的虎狼之师也并不可怕。廪君蛮的巴人像高山一样，火烧雷劈也打不垮！”鄂水娘说：“大王，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来了就不走了。请给我一把剑吧！”族人和武士们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声：“跟着巴王，抗击虎狼，天高地厚，子孙永昌！”巴王解下随身携带的青铜柳叶巴氏剑送给了鄂水娘。此刻，天空突然发出一道闪电，照亮了鄂水娘握在手中的青铜柳叶巴氏剑，剑柄上镌刻的一只虎头，在电光中熠熠闪亮、栩栩如生。
巴王和王后带着鄂水娘正欲转身回巴王宫时，听见“哐”的一声锣响，大管家奏道：“大王，说是风就是雨，秦国人的特使和罗王的信使来了，他们要面见大王。”巴王说：“请他们进寨。”那两个使者从容不迫地走进演兵场，叩见巴王。秦使说：“禀告大王，秦王派我为特使前来贵地，确实负有一项特殊使命，就是要帮助巴人部落渡过难关、重振雄威。巴人和秦人抗争了十几年，从十几万人打得只剩下一两万人了，如今退到峡江深入的弹丸之地，生活实在艰难。因此劝你们归顺秦国，保你永世为王。所有王公大臣，一律冠戴如初。巴人部落，从此安享太平。不知大王意下如何？”罗王的使者说：“禀告大王，罗王也让我奉告大王，你们从小是兄弟，情同手足，和鄂水娘一起，也像亲姊妹一样。现在硬拼是拼不过秦国的，不如顺应时势，弃战入秦，以保全种族延续，免遭杀戮之灾。如此，功在巴族，利在子孙，还望大王三思。”
巴王听罢，略有思索，便问：“秦王当真保证不诛杀一位将军大臣吗？不对巴人部落所有百姓施加暴行吗？”秦使说：“秦王有令，凡归顺者，不逐出，不夺爵，不屠城，以解黎民之苦。一言九鼎，重于泰山，就请大王放心吧。”巴王有些犹豫，转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这时，鄂水娘冷笑一声，指着两个使者的鼻子说：“没想到我前脚走，你们后脚就跟来了。你们哪里是来劝降的，明明是来刺探虚实的。这边在谈判，那边在备战，等你们一回去，罗王的兵就要杀过来。”她转头对巴王说：“大王，我看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送这两条狗上西天！”众人齐声怒吼：“杀！杀！杀！”两个使者面无惧色，拿眼扫了众人一圈。
秦使说：“两国交兵，不斩来者，乃天下之公理。我想大王是不会违规乱矩的。”罗使说：“虎不食子，手不断足，不看僧面看佛面。大王做事，不会绝情绝义。”鄂水娘鼻子哼了一声说：“大王，他们一个是口蜜腹剑的伪君子，一个是花言巧语的骗子！当初灭我巴国、血洗山寨的惨烈，巴人后裔刻骨铭心。他们谁讲过规矩，谁讲过情义？只要一想起我的父母，犹如万箭穿心。大王，你要替我雪耻报仇！”鄂水娘说着说着，泪如雨下。众人再次齐声怒吼：“杀！杀！杀！”鄂水娘拿出青铜柳叶巴氏剑，双手端送到巴王面前说：“大王，他们说话轻巧，好比灯草。我想你这把剑是不会吃素的。他们两颗人头，经得起这一剑吗？经得起，我们就跟他们走。经不起，他们就得听你的。”秦使骂道：“鄂水娘，你是狗子坐轿——不识抬举！”罗使毕竟有了怯意，他梗着脖颈说：“难道……你们不怕……遭报应吗？”
巴王看了一眼鄂水娘，又看了一眼众人，终于沉下心来。他在内心里呼唤，杀了这两条狗东西，给他们一点颜色看！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于是巴王把剑送还到鄂水娘手中，当着众人面朗声宣布：“别让狗血玷污了我的宝剑，要让他们尝尝老祖宗刑罚的厉害。把罗王的使者绑起来，叫他吃一碗手撕竹子肉！”武士从地上一把拎起罗王的使者，把他押到行刑处。罗使虽比秦使胆子小一点，但也毕竟不是贪生怕死的鼠流之辈。临刑之前，他仍然对巴王说道：“大王，小的死也要死个明白。大王有所不知，我是主张抗秦的，但端人碗，服人管，罗王让我传信我就传。你杀了我，死而无憾，正好成全你做一个巴人英雄。大王，我们来世相见！”罗使朝巴王拱手致礼，转身走向刑场。
这里并排立着两根楠竹，由两个武士分别把两根竹子向两竹之间的空地扯弯。他们把罗王使者的两条腿倒挂在弯竹上，大喝一声：“吃肉——！”两个武士同时松手，两根楠竹同时向半空弹起，霎哪间，血肉纷飞，罗王的使者被撕成两半。一根竹竿上挂着一半尸体，血如水流，脑浆迸溅，像两条破麻袋在风中飘荡。众人擂鼓欢呼。秦国的使者看着眼前一幕，满脸冷若冰霜。
鄂水娘一脸鄙视地对秦使说：“看见了吧，这就是骗子的下??！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否则无人收尸!”没想到秦使仰天哈哈大笑，然后一身正气地说道：“我是秦王派来拯救你们的，你们却把好心当作了驴肝肺，这叫有眼无珠。我大秦百万人马，哪里看得上你这荒蛮之地？但我死后，秦王必为我伸冤，那时将把巴族踏为粉齑，后悔的就是你们！你们如此残酷、如此野蛮地杀人，我看巴国该灭、巴族该亡！我死不足惜，可怜巴族老百姓。来吧，不管是刀砍斧剁，还是手撕竹子肉，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巴王听了秦使一席话，不觉触到了痛处，心思又有些飘忽不定。鄂水娘趁机进言道：“大王，秦人的野心大得很，不但我巴方小邦，就连诸候六国，他也想称王称霸。杀不杀他，秦人都会把巴人赶尽杀绝的。说到底，不过是拼死一搏。您还犹豫什么呢？”巴王心想，鄂水娘说得在理，杀不杀都是一战，不杀失去民心，杀了反而鼓舞士气，最后无非是鱼死网破、背水一战。于是，巴王对秦使说： “你放心，不会让你再吃手撕竹子肉了。你会死得比他体面些，本王保你一个全尸，让你做一回仙女下凡。绑起来，带走！”武士们把秦使带到一个悬崖边，崖顶上的岩石中镶着一块青石板，青石板的头上有一个打穿的圆洞，从圆洞中望下去是万丈深渊。秦使爆发出一串朗朗笑声，笑得周围的人毛骨悚然。武士把秦使的眼睛用布蒙住，押着秦使倒退着站在青石板的顶端，然后吼道：“下凡——！”顺势朝秦使猛踹一脚，那人立即落下深谷。武士趴在石板上从圆洞里看去，只见秦使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飘飘荡荡地，愈来愈小，小到最后像一只黑蚂蚁一样，看不清人迹了。
处决了两个使者，巴王率领武士和族人们回到巴王宫，在白虎堂召集文臣武将，商议如何对付即将到来的一场血战。巴王说：“我们杀了这两条狗，秦国和罗王的人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从现在起，巴王寨上上下下要紧急行动起来，虎堡周围的山头上要布置流动哨，一旦发现情况，立刻点燃烽火。乡亲们要把原来的山洞清理出来，平时可以囤积粮草，准备的越多越好。一旦有了险情，也可以暂时藏身避难。特别是从山上通向江边的长生洞，是一个秘密的通道，要派重兵把守，决不能让敌人占领。宁战死，不投降，最后的胜利属于巴人。”那天夜里，巴王寨的熊熊篝火从傍晚一只烧到天亮。这是战争来临之前巴王寨最后一个和平的夜晚，最后一个歌舞升平的夜晚。
在虎堡山下的一条龙溪和一条凤溪的岸边，廪君蛮的族人们都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青年男女们躲在竹林里或者躺在草地上谈情说爱，甚至在人看不见的时候悄悄地野合。带有原始野味的调情的山歌此起彼伏，传达着远古巴人对爱情的渴望。停在溪上和江口的柏木船上，有个白胡子老汉在吹埙，呜呜咽咽的旋律，似乎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还有个小姑娘敲着竹板，唱着土得掉渣的歌谣。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在江面上闪出动人的幽光。远远近近的火把，明明灭灭的光芒，把这个夜晚点缀得格外神秘而又美丽。男人和女人唱着五句子情歌，就像不断线的风筝，在夜空里悠悠荡荡：
哥姐相好莫张声，
打个比方二人听。
蜘蛛有丝肚里藏，
燕子衔泥口要紧，
蔑穿豆腐提不成。
柳树开花像棉絮，
莫嫌哥哥穿旧衣。
有得一日时运转，
糠窝跳进米窝里，
要用花轿来接你。
一根腰带长又长，
打个疙瘩甩过墙。
千年不许疙瘩散，
万年不许姐丢郎，
恩恩爱爱要久长。
白虎堂散会之后，巴王回到虎堡楼上的寝宫，鄂水娘早在那里盛妆以待，一看见巴王进来，眼里柔情似水。她说：“大王辛苦了，我来给你捶捶背吧。松松筋骨，也好早点休息。”巴王撩开锦帐，趴在床上任鄂水娘揉捏。鄂水娘从他的后脖子轻轻地捏起，又握紧拳头敲打着他的双肩，再往下顺着脊背一下一下有力地按摩。鄂水娘两只手按到巴王的屁股上时，没想到巴王一翻身爬起来抱住鄂水娘，把她狠狠地压在身下。顿时，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狂吻，吻得鄂水娘喘不过气来，发出喝醉了酒似的呻吟。巴王一把扯开鄂水娘的裙子，露出了一个冰清玉洁的身子。水娘不好意思，把头埋向巴王的胸前，巴王便回头“噗”的一声吹灭了蜡烛，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黑暗中仿佛有船行走在波涛起伏的江上，浪在奔涌，船在摇晃，人在与激流险滩作生死搏斗。夜深沉，情未歇，不觉东方之既白。
第二天无事，第三天也无事，罗王寨那边没有一点动静。鄂水娘和巴王在虎堡度过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三天三夜。鄂水娘喜欢吃巴王寨的米粑粑。她小时候，生活在罗王府里，老罗王就经常叫人给她做米粑粑吃。把米磨成浆，发酵，上笼蒸熟，就成了圆圆的、白白的、胖胖的米粑粑了。这次在巴王寨，她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米粑粑。那种又香又甜的味道，叫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巴王陪着鄂水娘在虎堡所在的象鼻山上游山看水，来到望月峰时，他告诉鄂水娘：“你看山下那一条大河，据说发源在蜀地，流到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像一弯月亮，我把它叫明月湾。这里两岸峡谷深切，江水奔腾不息，我又把它叫作峡江。山上可以种苞谷、种红苕、栽橘子树、柑子树，还可以做窑烧瓦，冬天里可以赶仗打野猪、捉狗熊。山下可以打鱼捞虾，船可以划到下游的平原上去。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小镇，还有一个盐池，吃盐也不发愁。鱼盐所出，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啊！我们被秦人追杀得无处可逃，最后就选了这个地方安居乐业。巴国虽然没有了，但是巴人还在，巴族的种是不会灭的，还有希望东山再起。水娘，你就留下来吧，我们在这里白头到老。”正说到这里，天空突然飘起雨来，江风把雨吹得飘飘洒洒，淋湿了他们两人的衣裳。风雨中，巴王和鄂水娘挺立在山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转眼到了第四天，有探子来报，说是罗王纠集了板楯蛮的武士和族人前来报仇。骑马从山路来的，乘船从水路来的，已经出发了。巴王在白虎堂发令，全寨上下戒备森严，随时准备给来犯之敌以迎头痛击。武士们夜里睡觉都穿着藤甲，枕戈待旦。鄂水娘也换上了武士服，佩戴着巴王剑，日夜在城头巡视?；⒈さ牟t望塔上，兵士日夜执勤。老百姓将粮食和马料迅速转移到山洞里。长生洞从进洞口到出洞口，都有武士站岗。虎堡的城楼上，抛石机周围堆满了棱角尖锐的石头，巨大的弩机备好了带毒药和火药的箭簇?？拷饪诘某乔奖呱?，码着粗大的原木。如果敌人靠近虎堡，迎接他们的必将是灭顶之灾。
风潇潇，浪涛涛，车辚辚，马啸啸，乌云笼罩着巴王寨，巴人部落充满了火药味。巴王下令，杀猪宰羊，让武士和族人们一饱口福。他和王后与鄂水娘在虎堡举杯祝福，认定这一仗廪君蛮必赢无疑。他带着王后和鄂水娘再一次来到祭祖台，烧香磕头，三拜而起。巴王说：“天有三宝日月星，人有三宝精气神。从老祖宗算起，我巴人部落从来都是硬骨头，都有一股不服输的精气神。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屡战屡胜，天下无敌！试看今日之峡江，竟是谁人之天下！”他们三人将一坛巴王酒沿着城墙四周倒下，美酒的芳香随风飘得老远老远。鄂水娘站在城楼上，扬起水袖，唱起了一首下里巴人的老歌：
羊子不敢上的山，
我们敢上。
猴子不敢爬的树，
我们敢爬。
云里雾里的山峰，
踩在我们的脚板下。
蛟龙翻滚的峡江，
躲在我们的船底下。
………………
第二章 何妨吟啸且徐行
在巴山虎和鄂水娘的记忆中，往事并非如烟。
巴国郊野，烽烟蜀道。
山谷中，一彪军队擎旗跃马呼啸而来。
尘土遮蔽天光，战车横冲直撞，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如狼似虎的撕杀声，哐啷啷的兵器碰撞声，一片嘈杂，一片混战，夹杂着鼓锣号角的助威声，震天动地，山鸣谷应。
一面面秦国的大旗在风中飘扬，一队队顶盔着甲的秦兵雄纠纠地穿谷而过，人人面带胜利者的骄矜之色。
昔日威震一方的巴国已成残垣断壁。山秃城废，尸横遍野。被俘的巴国武士一个个怒目挺胸，时而有衣衫褴褛的逃难百姓在山路上掩面哭泣。
公元前316年，秦国兼并了蜀国后，顺势灭亡了巴国。巴族廪君蛮部落首领巴山虎，率领残部杀出重围，避开陆路走水路，乘船沿峡江而下。
鄂水娘的父母早年随板楯蛮部落居住在峡江上游的渝水岸边。她的父亲是板楯蛮的一员大将，被秦国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秦国灭巴国时，鄂水娘的母亲刚生下她还未满月。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秦国人兵分两路，一路沿峡江追赶廪君蛮的部队，一路在渝水左右两岸剿杀板楯蛮的部队，妄图一举将巴族斩草除根。秦国人闯进板楯蛮部落，见人就杀，见屋就烧，尸横遍野，血染渝水。那个夏天的夕阳，完全是一颗血淋淋的心！
罗猛的父亲老罗王眼见得板楯蛮部落的惨景，主张与秦人讲和，保全寨子苟且偷安。鄂水娘的父亲站出来，义正词严地说：“大王，秦人得寸进尺，我们如果退一步，敌人就会进三步，讲和是没有出路的。我愿杀入敌阵，拼死一战。请大王带领族人转移到安全地方。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夫人刚生下一女，请大王?；に悄概桨?。”这时，外面人声嘈杂、风声呼啸、马声嘶鸣，金属碰撞的声音时高时低，原来是秦国人已经杀进了板楯蛮的大本营。鄂水娘的父亲叫道：“不好！大王赶快走，我出去挡住他们！”说完飞身上马，挥刀杀入敌阵，无奈身陷重围，被秦人乱箭射死。鄂水娘的父亲浑身上下插满了箭矢，状如刺猬，鲜血汩汩流淌，浸透了河边的沙滩。
老罗王带着人马一边惊慌地逃跑，一边寻找鄂水娘和她的母亲。没想到鄂水娘的母亲早就从家里跑出来，抱着鄂水娘，躲进了附近的一个树林里。老罗王找不到她们，只好打马回头，往远处去了。鄂水娘的母亲虽然躲在树林里，但不过是出了虎窝又进狼窝，真的是冤家路窄，秦人一队兵马形成扇形包围圈，逼近树林一步步搜索而来。有个秦兵喊道：“那里有个女人!”鄂水娘的母亲见势不好，步履踉跄地朝前奔去，一不小心被树根绊了一跤，仆倒在地，手里的孩子也滚到了树底下。她爬到孩子跟前，抬眼一望，啊，好大的一棵树！只怕三个人也抱不过来吧。树的根部已经空了，是一个大树洞，躲两三个大人也是较宽松的。鄂水娘的母亲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她想，我已经被秦人发现了，我是躲不过的。但是，把孩子藏在树洞里，他们是绝对找不到的。于是她趁着秦兵离自己还远，赶紧脱下麻布外衣，把鄂水娘包裹好，轻轻地放进树洞里。放好了孩子，鄂水娘的母亲继续朝前跑去，后边的秦兵吼着叫着朝她追赶。一个骑马的秦人赶到她身边，像抓羊子一样把她一把拎起来，然后顺手朝山沟里甩下去。鄂水娘的母亲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砸在岩石上。临死前她尽全力睁开眼睛，看见那棵大树离她很远了，秦兵也跑得很远了，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头一歪，就死在了山沟里。
板楯蛮部落遭遇了国破家亡的绝境,最后只好躲在渝水岸边的一个小角落里暂作安顿。秦国人放弃了对板楯蛮部落斩尽杀绝的意图，给他们一条生路，料想一条小泥鳅也翻不了大浪。他们把目标对准廪君蛮部落，另一路人马对巴山虎率领的残部穷追不舍。年青的巴王巴山虎非常聪明，知道秦人善于阵地战而不善水战，于是翻山越岭转移到峡江。他们从水路出发，沿峡江而下，把秦军远远地甩在后面。
峡江水急，一路顺风，廪君蛮的船队进入峡谷深处。
夜色降临的时候，古峡迷雾中，出现了一个红点，只有火柴头大小。接着，出现了一串红点，大约有几十个、上百个火柴头。红点顺水而下，犹如漂浮在江面上的星星点点的渔火。红点愈来愈近，愈来愈红，愈来愈大。从火柴头变成豆粒儿，变成碗大，再变成盆大，最后变成成圆圆的红灯笼。
看得很清楚了，几十条柏木船从峡江上游破雾而来，每条船高高的桅杆上都挂着一只红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巴”字。船头插着巴人战旗，战旗上绣着白虎图案，被夜风吹得翻来卷去，噼啪作响。船上站立着全副武装的巴族士兵，他们头戴铜盔，身穿藤甲，手执长矛，虎视眈眈地巡望着峡江两岸。
年青魁梧的巴王巴山虎挺立在第一条船上。在他周围，护卫着三个腰佩短剑的膀大腰圆的将军。他们都没有说话，静听着艄公摇橹击起江水哗啦哗啦的声音以及风卷战旗的声音，眺望左右，船走景移，肃静的空气中似乎潜藏着浩渺的心事。
一个将军说：“狗日的秦军再也追不到我们了。即使追来了咱也不怕，他们是旱鸭子，不善水战。”另一个将军说：“好??！放虎归山，放龙下河，反而是成全了我们。等老子东山再起，把他们抛到河里喂娃娃鱼！”还有一个将军突然喊道：“大王，岸边有个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峡江右岸山脚下果然有个巨大的洞口。
巴王沉吟片刻，环顾左右果断地说道：“峡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前后峡谷都呈八字形，像两个喇叭口，锁住这一湾江水，真是个天然的避风港。传本王之令，泊船！上岸！”于是一声接一声的号令，一船传一船的呼应，在峡壁上碰出此起彼伏的回声。灯笼一个一个地灭了，火把又一支一支地亮了。巴王率领巴族军队沿麻条石台阶拾级而上，火光映红了他年青的脸庞，两道浓黑的剑眉把他衬托得英气勃勃?；鸸庥澈炝艘凰嘟挪菪?，映红了铜盔、短剑、长矛。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虽然长期征战已略显疲累，但他们嚓啦嚓啦的脚步声，依然整齐有力。巴王走到洞口时，转身对随之而来的士兵们大声说道：“兄弟们，寻找家园的梦，就从峡江开始！巴人部落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巴人都要像虎啸峡江一样呐喊：雄起来，雄起来，雄起来！”所有官兵齐声呼叫，峡谷犹如回音壁，把呼喊反弹了回来：“……起来……起来……起来……”那雄浑豪壮的声音在夜空久久震荡。
进洞一股冷风，吹得火把闪烁不定。洞里有千奇百怪的钟乳石，腹腔中还藏着一条阴河，借着火光照去，看得见流水潺潺。有个将军掏出短剑敲了敲一组钟乳石，竟然发出叮叮咚咚的音乐。他听得笑起来，对巴王说道：“大王，这是一个藏身洞，几万人躲起来，连个影子也找不到。”巴王拍了拍一根高大的石笋，崭钉截铁地说道：“不，它不叫藏身洞，应该叫长生洞，护佑我们巴族长生不老。巴人从来就不躲不藏，光明磊落地活在人间。要记住，天地有正气，顶礼颂高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席话说得那个将军脸孔发红，好在光线明明灭灭的，别人看不见，他只觉得脸上发烧。
这个洞弯弯曲曲，岔道极多，上坡下坎，高低不平。等他们走出洞口时,已经是晨光曦微的拂晓了。巴王和三个将军登上一座孤亭,放眼四望,不禁喜从心来。他对将军们说道:“好啊,这是一个好地方啊!没想到这个洞从山脚一直通到山腰,真是一个神奇的军事通道啊。你们看，头上有险峰，脚下有峡江，远处有令牌，近处有平坝，西边有龙溪，东边有凤溪，进可攻，退可守，如此风水宝地，乃天赐我也！众位将军，我们就在这里屯军垦荒！”
几位将军立即派人砍树伐竹，在山林间搭起一座座草棚子，暂作安身之地。然后垒石架锅，取水煮饭，把船上带来的兽肉烤得滋滋流油。一时间炊烟四起，酒香飘溢，其乐融融。巴王带着几位将军在各处走动，观察地形，布置岗哨，用树枝在地上划图，计划背靠山头修一座城堡。巴王说道：“老祖先的城楼，都是用石头和木头垒砌的碉堡。我们就照老祖先的办法，修一座虎堡。依山临水，就地取材，早动手，早立足，建个巴人的大本营。”几位将军领命后闻风而动，在随军工匠的指挥下，士兵们挖土的挖土，采石的采石，砍树的砍树，背沙的背沙，工地上忙碌得热火朝天。仅仅用了两个多月时间，一座城堡就耸立在山头上。城堡正门，标有“虎堡”字样，东门用青石条刻着“巴王宫”三个大字，寓意着紫气东来。西侧有一条少为人知的暗道，直通巴王寝宫。如果站在江对岸观音岩顶上西望虎堡，巴王宫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随时都可能一鸣冲天。
城堡完工后，又依山就势盖起了许多土墙板壁的民房，错落有致，俨然一条街 。巴王安排人马把王后和家眷接来，廪君蛮部落的父老乡亲们也陆续来到了这个叫巴王寨的地方。小小街道上，熬糖的、煮酒的、烧窑的、打草鞋的、卖药的、算命的等等，倒也门类众多，热热闹闹。
可是，安宁的日子没过多久，有探子从上游赶来报告，据说秦王已追踪到廪君蛮部落的线索，很有可能集合人马将杀向巴王寨。不管虚实如何，巴王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召集巴族军队，在石令牌前誓师迎战。牛角号吹响了，牛皮鼓擂响了。战旗呼呼飘，刀枪闪闪亮，石令牌周围漫山遍野都是巴族武士。他们一个个皮肤粗黑而精神抖擞，两眼炯炯放光，如同石令牌，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气慨。
巴王登高一呼，慷慨陈词：“兄弟们，敢拼才能赢！本王从第一眼看见这座岩石起，就觉得它是上天授予巴人的令箭，所以叫它石令牌。如今，天意发出了号令，巴人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打仗怕什么？流血怕什么？死人怕什么？巴人就是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死的。流血牺牲，就是巴人一生的荣耀。兄弟们，贯穿我们生命的信念，就是四个字：不战即亡！我们是白虎后人，让我们像虎一样咆哮吧！”
所有巴族武士高举着刀枪呼喊：“嗷！嗷！嗷——！”呼声刚停，就听见石令牌背后的山岗上，果真传来老虎的咆哮：“嗷！嗷！嗷——！”人们抬眼望去，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一只白虎蹲伏在东面凸起的山头，对着峡江长啸不止。是武士们的呼喊引来了白虎，还是白虎的咆哮为武士们壮威？此刻，时间仿佛凝固了，空间仿佛静止了。唯有雄纠纠白虎与漫山遍野武士相伴相看。巴王大叫一声：“老巴子——！”扑通跪地就拜。所有巴族武士齐刷刷地跪下来，随着巴王向白虎磕头。在巴人土语中，老巴子就是老虎的意思。他们相信，白虎来临就是神灵的旨意。神灵附身就刀枪不入、无往不胜。果然，那只白虎又仰起头来，仰天长啸。
巴王站起来对白虎说道：“老巴子，你若是老祖宗派来的，就随我的剑而去吧。剑指向哪里，你就冲向哪里！”说完，拔出腰间佩戴的青铜柳叶剑，扬手朝一棵大树掷去。短剑像飞镖一样带着呼呼风声在空气中擦出一溜火花。那只白虎纵身一跃，追着短剑朝大树扑去，矫健的身影在山林间划出一道白光。猛听得“当”地一响，那只白虎不见了，像一团白雾被风吹散了。而那把短剑，刀尖插在树杆上，刀身还在轻轻摇晃。等到那把青铜柳叶剑不再颤动时，剑柄上出现了一颗虎头，仰天长啸，活灵活现。
秦王会追踪廪君蛮部落，集合人马杀向巴王寨吗？如果秦军逼到家门口，等待他们的，将有千万只白虎显威灵。
第三章 竹杖芒鞋轻胜马
暮色苍茫。宫城巍然。护城河绕城而过。那锯齿形城墙十分坚固，顺地势高低而起伏，而迂回。城门上有城楼，城墙上有瞭望台。一孔一孔的戍堞箭垛，透出剑拔弩张的悲凉肃杀之气。
秦国特使被巴王所杀的消息传到秦王宫时,秦王和他的文臣武将都感到震惊。巴方小邦都被秦国灭了，剩余几个残渣余孽，竟敢摸老虎屁股，岂不是找死来了？巴山虎算什么老虎，他是一只不识时务的狗杂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如今是遍地秦风，哪里容得你巴山虎插足？你好了伤疤忘了痛，也不想想巴国是怎样灭亡的？难道,你的记性被狼吃了吗？
想当年，巴国其实是引狼入室。
公元前316年，蜀开明王亲率蜀军讨伐分封至汉中重镇的王弟苴侯。苴侯投奔巴国，巴国求救于秦国。秦惠王派遣张仪、司马错、都慰墨率秦军从石牛道南下伐蜀。蜀王仓猝应战，为秦军大败。冬十月，秦国兼并了蜀国。随后，秦军又掉过头来，移师东进，顺势灭亡了巴国。巴山虎带领廩君蛮部落，罗猛带领板楯蛮部落，为图生存，分别退至峡江中下游两岸的崇山峻岭中。整个巴族的命运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最后飘落何处，实在难以测定。谁让你巴人当年为秦军南下提供了充分的借口呢？怨天怨地都不算，最后还得怨自己。这是巴人心里永远的伤口，一想起来就发疼，再撒把盐就悲痛欲绝。如今，巴山虎胆敢杀了秦国特使，你就看秦王怎样来处置你吧。头颅掷处血斑斑，你无路可逃！
秦王宫灯火通明，群臣激愤。
大将军上官彪出列奏道：“启禀大王，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者。巴贼杀我特使，完全是目中无人，把大王和秦国当作小菜一碟。气焰如此嚣张，叫人意气难平。我愿带十万人马顺江而下，踏平巴王寨，活捉巴山虎，然后将他千刀万剐，以解我心头之恨！”
太傅杨纯谷出列奏道：“启禀大王，我赞同上官将军的奏议。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面。小小巴贼，藐视大王，不将他们一网打尽，日后还有祸害无穷。斩草除根，越快越好，大王您就发兵吧。”
宰相黄九经出列奏道：“启禀大王，众将官所言极是，巴贼不除，秦无宁日。我堂堂秦国如日之升 ，威震天下，现在除了楚国，没有哪个敢来跟我们争一日之短长。趁楚国还在苟延残喘，先把周边打扫干净。围剿巴贼，正其时也。掉以轻心，乃千秋功业之后患也。”
文臣武将一个个摩拳擦掌，捶胸顿足，咬牙切齿，议论纷纷，大有横扫千军如卷席之势。只是秦王只听不说，时而闭目，时而拈须，时而起身踱步，时而仰天沉思，众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秦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百思不得一解。秦王宫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了，静得只剩下秦王踱步的声音。有个大臣咳嗽了一声，那声音放大得像一记鼓响，把众人吓了一跳。这安静让众人心里憋得慌，难道雄才大略的秦王会被几个巴贼吓破了胆吗？
此时无声胜有声。
秦王停止踱步，转身面向众将官，眼睛扫了一圈，突然问道：“上官将军，你说说看，巴人剑与楚人剑、与秦人剑相比，有何不同？”上官彪不慌不忙地答道：“回大王，楚剑长度与秦剑不相上下，巴剑长度明显短于前者。巴剑形制也很特别，三棱形，柳叶体，剑脊直指剑锷，两端形成血槽，人称青铜柳叶短剑。”秦王笑道：“说得好！但不知将军想过没有，打仗时兵器越长越好，为什么巴人偏偏喜欢用短剑搏杀？”上官彪变得结巴起来：“这……这……”秦王说道：“将军有所不知，巴人并不追求剑的长度，而是追求剑本身的杀伤力。它更多地用于刺杀，而不是劈杀。柳叶短剑体现了巴人骠悍凶猛的特性，善于贴身肉搏，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它也是一种可以飞掷的短剑，就像耍飞刀一样，?；鞫兄?。依本王之见，使用短剑更能考验一个武士的胆量和能力，也更能发挥短兵相接的优势。这就是巴人的魂魄，就是巴人极其勇猛善战的不二证据。仗剑走天下，它是每一个巴人武士梦寐以求的荣耀??！”
秦王一席话，说得朝中大臣无言以对，只能引发他们更深的思考。群臣低首默思，都在琢磨秦王话中的含义。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秦王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秦王问道：“杨太傅，本王也想问问你，巴人铠甲是用什么做的？盾牌呢？你知道吗？”太傅杨纯谷答道：“启禀大王，微臣略知一二。巴人铠甲非金属所做，而是用藤条制成。巴人之盾，也与众不同，是一种木盾。巴族有一支板楯蛮，板楯意即木盾，因为他们善于制作木盾，外界就称其为板楯蛮了。”秦王继续问道：“为什么放着青铜不用，而用藤木做甲胃呢？未必藤木比青铜还坚硬？”杨纯谷答不上来了，面红耳赤地吱唔着：“这……这……”秦王摆摆手说道：“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巴地铜铁不多，只能另辟蹊径。而山野中多有坚实野藤，巴人将其以烟火焙干，使之结实，再将其编制成藤甲。藤甲十分轻便，相对于那些披着沉重铠甲的士兵，巴人可以轻盈地在山间疾行和跳跃；藤甲又富有韧性和弹性，迎着那些锋利的刀刃，具有以柔克刚的奇效。木盾不但能御敌，还能使敌人的兵刃陷在上面拔不出来，为反击创造条件。当我秦国与楚国的庞大战车在平原上争杀酣战时，在峡江的峡谷沟壑间，巴人的军队却仍靠他们强健的四肢翻山越岭、跨江涉水。这其中，就有藤甲和木盾的功劳?。?rdquo;
秦王宫一片肃静。秦王的声音若洪钟般在大殿里回荡。群臣陷在思索中难以解脱。秦王为什么会提出这两个问题？是表明巴人英勇善战，放弃雪洗耻辱，以免引火烧身？是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以免被丧家狗咬得遍体鳞伤？还是秦王一片仁慈，不与小人争一日之短长，就此息事宁人？就在群臣大眼瞪小眼之时，秦王冷静地说道：“众爱卿，吾今欲征天下，无暇旁顾?？銮?，巴处荒蛮之地，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自生而自灭也。至于杀我特使,诸候自有公议,此禽兽视肉,人面而能疆行者耳，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故我大秦之师，勿以蝇头小利而误征服六国之大业也。尔等有事再奏，无事退朝！”
满朝文武大臣仿佛茅塞顿开，点头称是，似乎悟出了其中道理，纷纷退堂而去。秦王望着他们散去的背影，站起来说道：“黄爱卿请留步！”宰相黄九经站在阶下恭候，不知秦王还有什么事情交待。待群臣散尽后，秦王说道：“黄爱卿，你随我来，本王还有话问你。”
秦王将宰相黄九经引入内室。令人奉茶后，促膝而谈。
秦王问道：“秦欲平定天下，而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六国？”黄九经毫不犹豫地答道：“楚国。”秦王追问道：“楚有何能，称强逞胜？”黄九经扳着指头答道：“第一，楚地幅员辽阔，战国七雄加起来，楚国占其半壁江山，因此纵横自如；第二，楚国兵精粮足，方圆五千里，兵甲上百万，其实力足以问鼎中原；第三，楚居千湖之地，水网纵横，舟楫便利，擅长水战，北人难及，加之湿热多雨，北方士兵多不服水土，地利乃楚之优势；第四，楚人既骠悍又狡黠，诡计多端，拉帮结伙，招降纳叛。有此四条，楚国尚能苟延残喘。但我秦军精兵强将，天下无敌，长年征战，经验丰富，灭楚之事，指日可待。请大王高枕无忧！“秦王听罢呵呵地笑起来，稍作思忖，又继续说道：“欲要灭楚，本王意欲以巴人为锋。第一，巴人部落，本是习水部落。他们惯居水边，繁衍生息，从事渔业，兼顾猎牧，水上作战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第二，巴人以战为生，以死为荣，敢于近身肉搏，所以勇武出众；第三，武王伐纣，巴人开路，前歌后舞，有史为证。最后迫使殷人倒戈，创造辉煌战绩。有此三条，楚人还能苟延残喘吗？难道，我们还要把巴人赶尽杀绝吗？用其所长，制其所短，这才是我堂堂大秦的风度??！”
听到这里，黄九经豁然开朗，原来秦王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就是想利用巴人作先头部队去征服楚国，楚国才是秦国心里的一块石头。但是，巴人杀了秦国特使，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吗？堂堂秦国的脸面何在？地位何在？怎样才能扬长避短、一箭双雕？
宰相黄九经把目光投向秦王，试探着问道：“那么，杀使之辱，就这样一笔勾销？”
秦王沉吟片刻，拈须道来：“巴人无礼，该遭惩罚，天公不饶，必有报应。听说板楯蛮的信使也被他杀了。这叫雪上加霜，巴山虎在劫难逃。不用我们动一兵一卒，板楯蛮自会去找他算帐。”
黄九经有些担心地说：“如果板楯蛮和廪君蛮勾结一处，狼狈为奸,反过来咬我们一口呢?我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秦王拂袖而笑，胸有成竹地说道：“黄爱卿多虑了。他们要勾搭就让他们勾搭好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吾威威秦师，连巴国都灭了，还怕他们几个残兵剩将勾搭造反？敢涉大江大河者，又岂怕阴沟翻船？以夷制夷，方可一箭双雕！”
黄九经明白了秦王的心事，起身肃立，说道：“请大王吩咐！”
秦王说道：“黄爱卿，本王命你为特使，再去罗王寨与罗猛接洽，策动他即刻出兵，报仇雪恨。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优胜劣汰，自然法则。最后留下来的，必是最精锐的巴人。到时候由我们来收拾残局，招募巴人作伐楚前锋，成就我秦国一统天下的千秋伟业。要不然，本王就少了一把青铜短剑?；瓢?，意下如何？”
宰相黄九经欣然答道：“遵命！”
黄九经立刻置备了厚礼，当天夜里就带着几个宫廷卫士出发了。他深感秦王站得高，看得远，真是运筹帏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同时也感到身负重任，无论路途多么艰险，决心不辱使命。
一盏渔火，几点星光，峡江风涛滚滚。
两岸峡谷在夜色中黑黝黝的，不时有凄凉的猿啼传来，倍增苦旅之情?；凭啪ゾ吧椋葱艘鞒鲆皇仔∈?ldquo;月黑风涛夜，孤舟过峡江。渔火照无眠，且听猿声长。”几个卫士正在划拳喝酒，听得吟诗，不由得笑起来。他们说：“宰相爷多愁善感，风流才子也。倘若有几个红颜知己相陪，岂不善哉妙哉！”黄九经喝道：“俗物！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一伙人嘻嘻哈哈，倒也多了几分情趣。由于是下水行舟，他们第二天中午就到了罗王寨。
罗王设宴热情款待宰相黄九经和秦宫卫士。酒酣耳热之际，黄九经表达了秦王的心意。黄九经端起酒杯说道：“大王，我代秦王敬您一杯酒！在秦国人心目中，罗王您是巴族的民族英雄。真正的豪杰，既是能征善战的将军，又是知书识礼的文人，您就是能文能武的楷模。哪像巴山虎，他纯粹是个流氓！杀了你的信使，夺了你的女人，比禽兽还不如。大丈夫怎能忍受如此的奇耻大辱？如果大王发兵，去找回自己的尊严，秦国愿做您的坚强后盾。请，我先喝为敬！”说完，黄九经一饮而尽。
罗王和弟弟罗勇互递眼色，会心一笑。罗王站起来，端起酒杯说道：“本王非常感谢秦王的厚爱，早就想去巴王寨报仇雪恨。如果男人没有血性，还算什么男人？无奈我板楯蛮部落连年征战，士兵疲乏，加之年成不好，粮草空虚，银两亏损，兵器不足，我正在为此犯愁，不知如何是好？酒我先喝了，再请宰相大人为我解燃眉之急。”罗王也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命伺者将双方酒杯再次斟满。
黄九经和几个秦宫卫士都端着酒杯站起来。黄九经心知肚明，你罗猛不就是趁机揩一把油吗？多要点银子，多要点兵器，把自己武装得更扎实一些吗？这对秦国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有什么了不起呢？吃了别人的嘴软，我就让你尝个甜头吧?；凭啪嫘θ莸厮档溃?ldquo;大王放心，秦国人说话是算数的。我这次来拜见大王，秦王就让我给您带来了一大批金银珠宝，足够您招兵买马了。我雇了几个力人就在府门口等着。来人，把罗王的礼物抬上来！”
几个小厮抬着礼盒走进罗王府?；凭啪蚩窈校偈绷鞴庖绮?，满堂生辉。礼品中有金、银、珍珠、玉戈、玉璋、象牙、小型青铜器等等?；褂欣竦ヒ环荩鲜榍赝跛痛蟪狄患?，弓箭千副，香酒一坛及勇士三百人，改日专程送到罗王寨。
罗王的文臣武将发出啧啧赞叹。罗王和他弟弟罗勇对了一个眼色，又会心地一笑?；凭啪图父銮毓朗恳捕粤艘桓鲅凵?，笑了笑，然后碰杯饮酒。
罗王宣布：“为感谢秦王的信赖，我板楯蛮部落上下官兵，从即日起开始练兵。三天之后，开赴前线，与廩君蛮决一死战！”当日散席后，罗王寨演兵场上鼓角齐鸣，旌旗招展，藤甲森森，锋利的青铜刀剑寒光闪烁，充分显示了板楯蛮部落的气魄。罗王和罗勇陪同黄九经及秦宫卫士在演兵场巡视了一番，双方都感到满意?；凭啪固匾獍岩桓鍪勘亩芘颇闷鹄囱芯苛税胩?，巴掌厚的木楯，只怕刀砍斧劈也难得破开，乱箭射来，它也是名副其实的挡箭牌?；凭啪谛睦锔泳捶赝醯脑都渴?，对罗王也有了几分另眼相看的意思。
送走秦国宰相黄九经及其卫士之后，罗王对他弟弟罗勇说：“秦人想让我们以夷制夷呀，我才不上这个当呢。先把钱拿到手再说，其它一切还得由我们作主。打是要打的，一方面做个样子给秦国人看，另一方面就是要讨回我的鄂水娘！除此之外，别无目的。”
山寨最难熬的是夜晚。山高月小，野岭风寒，对于精血旺盛的男人来说，简直是囚笼，甚至是坟地。他们渴望女人，难受到极点时，就像狼一样站在荒坡上，一声接一声地嚎叫。有的男人也有相好的女人，未能结婚，只好相约在野地交欢。女人和男人一样野性十足，她们那惊天动地的快乐的呻吟，如鼓似雷在山谷中若断若续地颤响不止。
当然，这一切对罗王罗猛来说都是例外。他在山寨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初夜权，而且只要他看上的女人，就逃不脱他的手心。好在罗猛不是个花心的人，特别是他爱鄂水娘爱得一往情深，无睱顾及其他的姑娘。虽然前次秦王派特使来时，给他送来了三个蜀地姑娘，她们长得妖媚，又会跳肚皮舞，但罗猛也只是跟她们逢场作戏、玩玩而已，并不动真心。这三个蜀地姑娘别看平时浪言浪语的，据罗猛观察，她们的本性还是善良的，其中有个姑娘对罗猛还产生了感情，这叫罗猛哭笑不得。罗猛牵挂在心的还是鄂水娘。他不明白鄂水娘为什么要走，并且不辞而别，投入巴山虎的怀抱。女人啊，难道你真是个水性杨花的东西吗？
罗猛今夜无眠，也没有心思招惹那三个蜀地姑娘。他在思索怎样去攻打巴王寨，一面应付秦王的面子，一面夺回心爱的女人。其实，罗猛从内心来讲是不愿与巴山虎交战的。他想如果巴国还在，我们还可以联合蜀国或楚国，与秦国抗衡。然而时过境迁，我们要活下去，保持巴族延续，就要顺应时势，与秦国修好，这样才能与时俱进，等待时机复兴巴族。怎么能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呢？最可恨的是巴山虎夺走了鄂水娘，罗猛觉得太伤人自尊了。世上哪个男人忍得了这口气呢？五更梆响，山夜的寒气更重了。罗猛烧了一盆炭火，烫了一壶酒，就着一块烤熟的麂子肉，独饮独思。这当儿，仿佛鄂水娘就站在他面前，美目流盼，巧笑盈盈，歌声婉转，舞姿婀娜。他伸出手去，想捉住鄂水娘的手，可是鄂水娘像个幽灵，一闪身就不见了。他定了定神，看见鄂水娘又一步三摇地朝他走过来了。鄂水娘轻言细语地对他说道：“猛哥哥，你要少喝酒，少生气。听郎中说，酒伤肝，气伤胆，对身子骨有大妨碍的。你和虎哥哥也不要反目成仇，我们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姊妹??！水娘走了，你多保重！”罗猛一急，张开双臂想抱住鄂水娘，没想到一眨眼鄂水娘又不见了。这是幻觉，还是梦境？这是心语，还是耳鸣？罗猛脑子昏昏沉沉，无法把握，只是嘴里喃喃地呼唤着：“水娘，水娘，水娘……”。而在他眼前，浮现出一幕一幕的往事，那些两小无猜的画面历历在目。
那条河流多么清亮多么美丽?。?/p>
那个草海起伏的高山草场多么开阔?。?/p>
那个琴音潺潺的瀑布唱得多么动听??！
还有那只野兔，那朵灵芝，那匹枣红马，那一切童年的稚趣，少年的憧憬，难道真的是如烟如云，飘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吗？辗转反侧，罗王久久难以入眠。梦幻中，罗猛听见了鄂水娘的歌声，依然是那么清纯，那么甜润，不带一丝杂音，在梦里萦绕不绝。
天苍苍，野茫茫，青梅竹马最难忘……
第四章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水具有温柔的性格，滋润着人的心灵。青春少年以河流为素笺，写下一行行浪漫的诗句。河边的老柳树，风吹柳丝簌簌响。它在忆念那段朦胧而又绮丽的时光？
那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河上有一只小船，船上有一个年轻的艄公和小姑娘讲故事。年轻的艄公说，凡是有河的地方就有人烟，有人烟的地方就有民族，有民族的地方就有爱，有爱的地方就有和。只要我们划船沿着爱河走过四季，就走到了和谐的天堂。小姑娘问，你说的是哪条河？年轻的艄公说，我说的是一条大河。小姑娘又问，你说的是哪个民族？年轻的艄公说，我说的就是我们巴族。小姑娘想了想再问，天堂呢，天堂在哪里？年轻的艄公笑了笑说，好妹妹，天堂就在我们这条船上呢。
年轻的艄公叫巴山虎，他就是后来的巴王。小姑娘叫水丫头，她就是后来的鄂水娘。他们划船到对岸的一个寨子去，看望一个叫罗猛的小伙子，罗猛就是后来的罗王。远古时代，巴族主要有两个分支，一支是以巴务相为首领的廪君蛮，另一支是板楯蛮。前者以白虎为图腾，后者以龙蛇为图腾。廪君蛮有五姓族人，巴、樊、覃、相、郑。板楯蛮有七姓族人，罗、朴、昝、鄂、度、夕、龚，秦国利用这两族的矛盾，点燃战争的导火索，从而坐收渔翁之利。在传说和记载中，巴族男子强悍而浪漫，是最出色的武士；巴族女子坚韧而执着，是最痴情的舞者。有许多关于他们的悲壮而凄美的爱情，就在这楚水巴山之间复活。
那条小船刚刚靠岸，罗猛就跑过来了，帮他们把船系在一棵柳树上，原来罗猛已在这里等候多时。巴山虎魁梧英俊，罗猛比他略矮一点，但也长得一表人才，特别是两道浓眉，显得刚毅而威风。鄂水娘虽说是个小姑娘，但亭亭玉立，一双大眼流盼多情，仿佛是两汪清泉。鄂水娘对他们说：“虎哥哥，猛哥哥，你们今天带我到哪里去玩？”巴山虎说：“这里是板楯蛮的寨子，当然要听猛哥哥的。”罗猛得意地擂了巴山虎一拳，说：“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是一个高山草场，在那里可以跑马射箭，还可以吃烤全羊。水丫头，让你玩个痛快！”鄂水娘高兴得跳起来鼓掌，嘴里嚷嚷着：“虎哥哥，猛哥哥，那我要陪你们喝酒哦！”罗猛说：“一碗对一碗，喝输了就要打手板。”巴山虎忙说：“不打不打，刮一下鼻子就行了。”三个人笑着疯着朝草场方向走去。
远远望去，这里真是一片草海??！山风吹拂，青草像波涛起伏，一浪一浪向远处的山脚涌去。远山隐隐约约如淡墨的剪纸。几户农舍，马厩，羊圈，狗棚，零零落落分布在草场周围。罗猛吹了一声口哨，立即有一伙人跑出来迎接他们。罗猛吩咐他们牵三匹马来，一匹黑马，一匹白马，还有一匹是枣红马，还准备了一些干粮和弓箭。他说：“三匹马任你们选吧。”鄂水娘到底是个小姑娘，抢着说：“我要红的，红的好看。”罗猛说：“那马的性子可有点野咧。”巴山虎说：“不要紧，我骑白马看着你。”罗猛横了巴山虎一眼，有点不高兴地说：“就你能！我骑黑马不能看护她吗？”巴山虎大度地一笑，摆摆手说：“莫争莫吵，我们一左一右?；に就罚庾芨眯邪?。”他们三人跨上马背，一抖缰绳，奔驰而去。一串马蹄声如急促的鼓点在草场上响起来，渐远渐小，消失在草场深处。黑、白、红三个小点点，也消失在远山脚下。
其实，在巴族部落中，无论是廪君蛮，还是板楯蛮，鄂水娘的骑术和箭术都是第一流的。她哪里需要两个哥哥来陪护她呢，不过是在哥哥面前撒娇罢了。这与鄂水娘从小失去父爱和母爱有关。
当年巴国灭亡，鄂水娘被母亲藏在树洞里以后，板楯蛮部落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罗王寨成了一座空城。鄂水娘睡在那个大树洞里，一觉醒来时，饿得嗷嗷待哺。没有人管她，她放开嗓子咿咿呀呀地哭着，高一声低一声，嗓子都哭得嘶哑了。树林里一只白虎听见了她的哭声，摇头摆尾，循声而来。这只白虎是只母虎，它最近刚生下的虎仔被秦人放火烧山时烧死，只好逃下山来，正在树林里寻觅新的安身之地。它把头伸进树洞里，用嘴把鄂水娘叼出来，摇摇摆摆又走了一段路，把她放在一小块草坪上，它就靠在鄂水娘身边躺下来。白虎伸出爪子，把鄂水娘围拢在它的肚皮上，胀鼓鼓的奶头对着鄂水娘的嘴巴，带着甜腥气的乳汁喷涌而出。鄂水娘吧嗒吧嗒地吸着虎奶，闭着眼睛，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等鄂水娘吃饱了，睡着了，白虎又叼着她走进附近的一个山洞里。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鄂水娘吃着虎奶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结结实实而又清清秀秀的小女孩儿。有一天，她正在树林里玩耍，被前来打猎的老罗王发现了。老罗王下马正要抱她，突然听见一声虎啸，一只白虎蹿了出来。老罗王和众家丁纷纷张弓搭箭，准备射杀白虎。小女孩儿还不会说话，但她伸开胳膊，用身子挡在白虎面前，那意思是说千万不要杀它。众人放下武器，白虎回身走进山洞。一会儿，白虎走出洞来，嘴里叼着一件麻布上衣，把衣服放在小女孩儿的脚边，然后立起身子，用前爪使劲推了小女孩儿一把，转身就飞跑，一直跑到远处的森林中去了。白虎走后，老罗王抱起女孩儿，捡起那件衣服看了看说：“这是大将军夫人的衣服，这个小女孩儿肯定就是鄂水娘。大将军，你的遗孤今天终于找到了！你放心吧，我把她带回去抚养成人。她是白虎养大的，从今以后，白虎也是我们的神！”
鄂水娘回到罗王寨，和老罗王的儿子罗猛，和廪君蛮的巴山虎，三个人成了好朋友，在一起长大成人。由于鄂水娘是个吃虎奶长大的女孩儿，生得长身大脚，十分健硕。她长到十来岁时，成了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蛮腰如蛇，能歌善舞，谁都想把她娶到家里做媳妇。加之她从小练得一身好武艺，善骑善射，飞镖舞剑，平常人难得近身，在战争中是个难得的人才。鄂水娘发誓要为爹妈报仇，常常想象骑马舞剑冲进秦营，把敌人杀得落花流水。那匹战马像长了翅膀一样，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鄂水娘有这样高的骑马本事，枣红马的性子烈一点有什么了不起？虎哥哥和猛哥哥陪不陪都没有问题。她只顾放开缰绳，让枣红马在草场上尽情驰骋。耳边是一片呼呼的风声，左右是白马黑马如影随行。她发现一只野兔在前面的草丛中奔跑，弯弓就是一箭。出乎意料的是，巴山虎同时射出一箭。巴山虎射的不是野兔，射的是鄂水娘放出的箭。两箭在空中相撞，折落在地。三匹马停下来，三个人从马上跳下来。鄂水娘撅着嘴巴嘟着脸，明显着不高兴。罗猛埋怨道：“虎哥也是的，水丫头射兔子，管你什么事？巴族人都知道你是神弓手，还值得在弟弟妹妹面前卖弄一番吗？”巴山虎说：“猛弟，这你就是门缝里看人了。水丫头的箭法准得很，你也是箭坛高手，就我这两下子，还值得在高人面前炫耀吗？我不过是想救兔子一命。这些年我们经常打猎，加上战争连连不断，野兔子活下来的已经不多了。再过几年，我们想吃野兔子，只怕是踏破铁鞋也难觅呀！”鄂水娘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罗猛则偏过头去，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三个人牵着马，从草场转往山地。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人和马的身上，以及弯弯拐拐的山路上。路边的树上，有鸟儿唱着婉转的歌声。
老远就听到山下的“黄龙瀑”发出水流喷涌的轰隆隆的声音，传说它就是一条黄龙的化身。瀑布从半山上分三处悬挂而下，到山谷处又合成一片巨大的水幕，形成奇特美妙的水帘洞。巴山虎、罗猛和鄂水娘绕过黄龙瀑，朝山上走去。
山上有一挂瀑布，丝丝缕缕的流水，从山顶垂落而下，在半空中形成琴弦一样的形状，当地人把它叫做“琴音瀑”。岩壁的半腰上，长着一朵灵芝，暗红色，有盘子那么大。鄂水娘一眼就看中了灵芝，她要自己爬上山去把它摘下来。罗猛拦住鄂水娘说：“水丫头，给我一个机会吧。你歇着，我去把它摘下来。”说完，还用眼角扫了扫巴山虎。罗猛顺着山上凸起的岩石往上爬，踩过草丛，攀过野树，瀑布飘洒的水花，把他的衣服都打湿了。他的脚一步一步地挪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向灵芝靠近。眼看着就要够着灵芝了，罗猛的脚下突然一滑，身子一歪，就掉进了瀑布下面的水池里。巴山虎和鄂水娘跑过去，把他从水池里拉起来。巴山虎脱下自己的衣服交给鄂水娘说：“快让猛哥哥换衣服，小心着凉。你们等着，我去把灵芝摘回来。”巴山虎光着胳膊就上山，他像一只灵巧的猴子在山路上蹦来蹦去，在树林间摇来荡去，很快就接近长灵芝的那块岩壁了。巴山虎爬上旁边的一棵花梨树，双脚套在缠身花梨树身上的藤条上，做了一个燕儿展翅的动作，俯身扑向那朵灵芝，一伸手就把灵芝摘了下来。他抱着灵芝，像荡秋千一样，身子一悠，又回到了花梨树上。下得山来，巴山虎的脊背上落满水珠，一颗颗掉在石头上，发出“噗、噗”的声音。鄂水娘心疼地用衣袖给他擦水，罗猛虽然阴着脸，但也赶快脱下衣服，披在巴山虎身上。阳光依然明亮，照在捧在鄂水娘手中的灵芝上，灿若红花。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又过了几年，老巴王死了，老罗王也死了。他们的两个孩子，巴山虎做了最后一个巴王，罗猛做了最后一个罗王。一个是廪君蛮的首领，一个是板楯蛮的首领，都属于以巴族为族源的巴人部落。鄂水娘年方二八，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很为难：罗猛喜欢她，巴山虎也喜欢她，但她到底爱谁呢？她感到迷惘、困惑，似乎很难了断。这时候，出了一件事情，帮助鄂水娘作出了正确的选择——那就是，爱上巴山虎，永不悔改，永结同心。
这件事情当然与秦国人有关。这年秋天，秦国人派使者给板楯蛮部落年轻的罗王送来许多礼物，有细白的棉布，有熏好的腊肉，有大块的盐巴，有北方的火晶柿子，有南方的甘蔗等等。其中最重要的，还有三个蜀地的姑娘，长得小巧玲珑，十分妖艳。她们会跳一种古怪的肚皮舞，跳起来扭腰翘臀露肚脐，还用双手拍打着高耸的胸部，跳得风情万种，迷倒了板楯蛮的男人。鄂水娘对罗王说：“你是新接班的罗王，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个道理你一定懂。我看把秦人送来的几个贱货退回去，莫让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罗王毫不在意地说：“人家给我送来几个丫鬟，你们就多心了。何况她们唱歌跳舞，给我们带来好多快乐哟！何必把事做绝呢？”鄂水娘说了几次见他不听，心里就有点灰灰的了。
这天午饭后，鄂水娘去给猛哥哥罗王送一件补好的衣服。走到靠近门边的窗户旁，就听见秦国的使者正在和罗王窃窃私语，她于是贴耳偷听。秦国的使者说：“大王如今是板楯蛮的首领了，但是一山难容二虎，整个巴人部落却把廪君蛮的巴王，奉为当然的继承人，这对你非常不利。我们的秦王却对你非常赏识，认为只有你才能统帅整个巴人部落。所以秦王让我当面告诉你，秦国做你的坚强后盾，只要你肯带兵去围剿巴王寨，我们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秦王要为你摆庆功酒，还要给你封地封爵。到那时候，你就是巴族第一人了，美女美酒啊，吃不完用不尽??！不知大王意下如何？”罗王语气狠狠地说：“我早就看不惯那头巴山虎了！而且，他对我心爱的女人鄂水娘还动了心思，我怎能打掉了牙齿咽进肚里！我打算，过几天你和我的使者先去巴王寨假意劝降，我在这边秣兵厉马，等你们一回来，马上发兵，打他个落花流水！”两个人哈哈大笑。后边说些什么，鄂水娘不敢再听，蹑手蹑脚地回去了。
当天夜里，鄂水娘决定再去劝一劝猛哥哥罗王，叫她千万不要上秦人的当。廪君蛮和板楯蛮，同族同根同源，怎么能自己人打自己人呢？而且秦人阴毒得很，他不过是借板楯蛮之手，让巴人自相残杀，等到双方拼得差不多了，他再来一网打尽。唇亡齿寒，罗王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鄂水娘还没进屋，就听见罗王的屋子里传来浪声浪气的女人的笑声。她轻轻走到门边，推开一道缝儿，里面的情景叫她大吃一惊。罗王坐在太师椅上，左右腿上坐着两个蜀地的姑娘，椅子背后还站着个姑娘，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罗王怀抱着两个姑娘乱摸乱捏，罗王调笑道：“这是桃子？这是茄子？这是米粑粑？”两个姑娘则捏起粉拳捶打着罗王的胸膛说：“你坏，你坏，你坏！”鄂水娘气得差点吐血，一扭头，像一股青烟一样，转眼就消失了。鄂水娘暗自决定，乔装打扮，戴上面纱，星夜逃出家乡，只身赶赴峡江，去明月湾找那个日思夜梦的虎哥哥巴王。
月黑风高之夜，鄂水娘出发了。一个忠厚的老艄公摇着柏木船为她送行。两岸峡谷深深，峡江波涛滚滚，柏木船虽然进一步退两步，但它始终不渝地朝着既定的目标行进。鄂水娘突然想到了，她还是个小姑娘时，虎哥哥在船上给她讲过的天堂的故事?；⒏绺缢倒?，沿着河走就是回家的路，划过四季就到了天堂。
第五章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往事不堪回首，那段青春燃烧的岁月??！如今，巴王已将秦国的特使和罗王的信使全都杀了。而且，鄂水娘逃出罗王寨，投奔巴王寨去了。罗王的心就像被人捅了一刀，止不住的疼痛?？?，他还有些犹豫，不想动武，想亲自去一趟巴王寨，说服巴王归顺秦国，也劝鄂水娘回到罗王寨，因为她毕竟是板楯蛮的人。后来，秦王派宰相黄九经再次游说，给罗王送来了大批金银珠宝，紧接着又送来了粮草兵器及三百勇士，他觉得秦王不但讲义气够朋友，而且还把他罗猛当个人才看待，心里就活动开了。尤其是一想到鄂水娘，他就觉得心在流血。这口气不出，就在心里堵得慌。所以，三天练兵结束之后，他立即召集谋士和武将，命令他们带领大军佯攻巴王寨，发誓要夺回鄂水娘。拂晓，风停雨歇。由罗王带领的板楯蛮部落的武士和族人，向巴王寨发起猛烈地进攻。箭如蝗虫向山寨发射，寨堡的石板缝中插满了箭杆。他们是沿着峡江而下，从龙溪和凤溪趁着夜色而来的。如今正从东西两边向山头围攻，铜矛和铜戈沿着山坡闪烁着寒光。他们边走边喊：“巴王巴王，交出水娘，免你一死，山寨吉祥！”板楯蛮的罗王站在队伍后面的山岗上，露出得意而骄横的冷笑。
巴王寨早已戒备森严，虎堡的每个垛口都有一名弓箭手，巴王和鄂水娘在城楼上亲自督阵，绣有老虎图案的战旗在风中猎猎飞舞。城楼下，从演兵场到野人坡，分别构成两道防线。瞭望塔上的武士吹响了牛角号，鼓楼上的鼓手擂响了牛皮鼓，巴王的令旗一摆，鄂水娘的柳叶剑往前一指，巴王寨的人马就像潮水一样，向罗王寨的士兵席卷而去?；鸸庠谏烈督Ｔ谏凉?，武士扭打在一起，金属碰撞的声音持续不断，长矛和大刀戳在山岩上，溅出一团一团的火花，山坡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黑压压的士兵的尸体。杀声震天，沙尘弥漫，血染山地，日月无光，战争的惨烈目不忍睹。
罗王恨得直咬牙根，他让武士掩护着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张弓搭箭对准巴王?？醋剂税屯醪嗌砗投跛锼祷暗幕幔敛挥淘サ胤帕艘患?。鄂水娘听见风声，叫声“不好”，那支箭已经射中了巴王的左臂，一股鲜血染透了巴王的藤甲。鄂水娘让几个年老的武士扶着巴王回后宫疗伤休息，她继续在城楼上指挥战斗。罗王隔着老远朝她喊道：“水娘，回来吧！你本来是板楯蛮的人，投奔廪君蛮是没有出息的，如今巴王又负了重伤，你只要回心转意，我就立马收兵。你不为巴王着想，也要为巴王寨的百姓们着想啊！等到秦国的大军一到，只怕是收尸也找不到地方了。回来吧，水娘！”鄂水娘骂道：“罗猛你这只白眼狼，怎么能认贼作父呢？我与秦国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就不要再白费口舌了。将士们，准备好！放箭，抛石，滚木！”刹那间，鼓角齐鸣，旌旗招展，城楼上万箭齐发，石头木头从天而降，罗王的军队只好退到山下，暂且养精蓄锐，等待第二天再发起攻击。
就像海潮退去，一切又恢复平静，巴王寨偃旗息鼓，获得一段短暂的安宁。鄂水娘回到后宫去看望巴王，只见王后正在给巴王喂药。巴王对鄂水娘说：“这一仗多亏你了。”王后说：“妹子好好歇一歇，我叫下人给你做点好吃的。”鄂水娘说：“我还没有饿呢。不知大王的身体有碍没有？伤重不重？巴王寨有没有好药？”巴王答道：“不碍事不碍事。你坐过来，听我给你说。巴王寨治疗箭伤的药自然有好药，它还是向王天子传下来的秘方呢！”鄂水娘问：“你说的是廪君？”巴王点点头，又反问一句：“你听过古老的清江歌谣吗？”鄂水娘点点头，站起来背诵道：“向王天子一只角，吹出一条清江河。声音高，洪水涨，声音低，洪水落，吹出一条弯弯拐拐的清江河。”巴王和王后齐声叫好。王后说：“看不出来，鄂水娘不但能征善战，而且对巴族的渊源还一清二楚呢。”巴王说：“她从小生长在板楯蛮部落，对巴族的渊源只能说略知一二，未必晓得来龙去脉。水娘，好好坐着，听虎哥哥给你慢慢道来。”巴王深沉而有力的声音，有一种磁性，在虎堡回响。
三千多年前（大约是公元前1027年），盘踞在中原地带的商朝有一个暴虐而又很荒淫的商纣王。他喜欢酗酒玩乐，收集狗马奇物，在朝歌（今河南淇县）修建离宫别馆，宫殿内又作“酒池肉林”。不分白天黑夜，商纣王和她宠爱的妃子妲己以及一些贵族幸臣们，在这里寻欢作乐。商纣王还引诱别人的奴隶来供他们使用，由于对东南夷和西南蛮的长期战争，激起了包括巴族在内的少数民族的强烈反抗。周武王顺应天下大势，发动了征讨商纣王的义战。在武王伐纣的部队中，巴人是打冲锋的先头部队，他们前歌后舞，视死如归，迫使殷人前徒倒戈、落荒而逃，取得了牧野之战的决定性胜利（牧野距朝歌约七十里）。那种冒着枪林箭雨、拍打着虎鈕錞于、载歌载舞、冲锋陷阵的壮烈场面，至今仍成为巴人的楷模。巴王对鄂水娘谈起这段老祖宗的历史，感叹万分。他说商纣王大败后，连夜逃回朝歌。周武王率军追进朝歌的那天夜里，商纣王见大势已去，只好登上鹿台放火烧死自己。商朝灭亡后，周武王分封诸侯，大大小小共分了七十一国，其中封巴族为巴国，人称巴方小邦?？珊薜氖?，上千年过去，秦国越来越强大，不但灭了巴国，而且还要灭我巴族，亡我之心，一直不死啊！
又过了许多年，巴族内部突然发生暴乱，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为了平息内乱，老巴王派大将军巴蔓子去楚国求援借兵。巴蔓子从峡江上游来到楚国都城郢都（今湖北江陵），受到楚王的热情款待。巴蔓子对楚王说：“大王，如今我巴方有急，恳请楚国出兵平乱。如果平息了叛乱，巴国将送给楚国三座城池。巴蔓子一诺千金，决不食言！”在楚国的帮助下，巴国终于平息了叛乱，巴族民众重新过上了安定的生活。楚国派遣特使到巴国来讨还三座城池，巴蔓子说：“巴方疆土，寸土寸金，巴人主权，岂能随便赠人？但巴国感谢楚王的鼎力相助，我巴蔓子也要说话算数。如今没有别的报答了，请把我巴蔓子的头颅带回去答谢楚王！”话刚落音，巴蔓子抽出宝剑横颈一刎，鲜血喷到了大殿的柱头上，巴蔓子的头“咣当”一声落在大殿的地砖上。巴王和楚国的特使来不及反应，一下子都惊呆了。猛然醒过来时，双方都嚎啕大哭。楚王极其敬佩巴蔓子的所作所为，巴王更是将巴蔓子视为民族英雄。因此楚王将巴蔓子的衣冠塚，厚葬在鄂西南的齐岳山麓的都亭镇（今湖北利川）；巴王将巴蔓子的遗体连同他的宝剑，埋葬在峡江上游的人称雾都的渝州（今重庆市）。巴蔓子的故事，在巴人部落家喻户晓，在廪君蛮的祖宗神位上，至今还供奉着巴蔓子的神像。年轻的巴王对鄂水娘讲起这段故事，不禁热泪盈眶。巴王对鄂水娘语重心长地说：“只要有巴蔓子这种精神，什么秦人，什么罗王，一切都不在话下。”
巴王寨的打更人在石板路上敲着竹梆子，虎堡的巡逻兵“哐”地敲响了铜锣，预报着黑夜来临、平安无事。巴王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他拿起竹节铜锅的烟杆，王后用火镰和石头打出的火花点燃了草纸媒子，鄂水娘往铜锅里填满了烟丝，巴王美美地抽了一口，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呢？他肚子里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呢？果然，巴王抽了几口烟，就给鄂水娘讲起了老祖宗开疆辟土的故事。五姓巴人最早居住在清江河畔一个叫武落钟离山的地方，山上有一个赤穴，还有一个黑穴，巴姓住在赤穴，其余四姓住在黑穴。有一年听说外族的武人要来侵犯他们，五姓巴人共商推举一位首领来做统帅，决定以比武的方式来挑出人选。先是隔河掷剑，结果四姓人都输了，只有巴务相把剑投到了河对岸的山洞里。再是划船渡江，结果四姓人的船都被波涛打翻了，只有巴务相乘着土船到达对岸。于是五姓人共同推举巴务相为第一代首领，也就是第一个巴王，号称廪君。老百姓则叫他相王，又叫他向王，其实都是一个人。廪君见钟离山一带地盘太小，决定带领巴人溯江西迁，去寻找一个更适合居住的地方。他们跋山涉水，来到盐池。美丽的盐池女神爱上了廪君，每夜来与他相宿相伴。她对廪君说：“盐池产盐，清江出鱼，此地物产丰富，请君留下来，我与你共建家园。”廪君不肯，他要带领巴人继续西迁，去开辟更广阔的疆土。盐池女神为了留住廪君，白日里化着成千上万只蝗虫，遮天蔽日，如烟如雾，使人看不清前进的道路。廪君无奈，只好在一天夜里悄悄地扯下一根盐池女神的长发，把它拴在盐池女神的脖子上。天亮时，他送给盐池女神一包神药，嘱咐她，如果遭遇箭伤，此药有起死回生之效。廪君继续率军西行，盐池女神又化作大片蝗虫飞来飞去。廪君跪在一座高耸的山岩上，弯弓搭箭，在天空中搜索到那只脖子上有青丝的蝗虫，射伤了盐池女神。廪君当然不必担心，他知道那包神药是一定会发挥作用的。说到这里，年轻的巴王对鄂水娘说：“这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神药??！巴王寨怎么会没有好药呢？”鄂水娘不解地问：“廪君怎么能拒绝女神的爱？又怎么能忍心射伤她？男人们这样做，是不是太绝情了，太残酷了？”年轻的巴王叹了一口长气说：“人活着不光是为了爱情，还有更多的理由。廪君也是忍痛割爱呀，他是为了整个巴人部落活得更好才这样做的。好妹妹，你明白哥哥的一番心思吗？”鄂水娘点点头，沉默不语，眼神凝望着远处，双手捏紧了拳头，似乎在心里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这天夜里，天空意外的晴朗，一钩弯月，几颗疏星，把巴王寨衬托得特别的安谧。凌晨时分，鄂水娘轻装简束，健步登上虎堡的箭楼。她对守夜的士兵交代，巴王派她出城去与罗王谈判，有青铜柳叶巴氏剑为证。守夜的士兵说城门是不敢开的，稍有闪失就会铸成大错。鄂水娘夸奖士兵是个有心人，鄂水娘说我自有办法。怎么办？鄂水娘用棕绳子拴着一个大箩筐，她坐在里面，叫士兵把她从城头放下去。出城之后，鄂水娘照直朝罗王的军营奔去。
守在城外的一个武将看见鄂水娘去了罗王军营，赶紧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巴王。巴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会听到鄂水娘背叛的消息。巴王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内心，前半夜他还在给鄂水娘讲故事，鄂水娘显得是那样的纯真和忠诚，怎么到了后半夜，她就变成了另一个故事？变成了另一个人？巴王越想越怒，恨不得捉住鄂水娘，将她剁成肉酱。遗憾的是，鄂水娘已经跑出了寨门，走进了罗王的?；と铩?/p>
晨曦初透，巴王寨沐浴着曙光。巴王提刀上城，俯瞰战场。罗王带着人马再一次兵临虎堡。不过这一次没有动刀动枪，而是将人马集合在离城不远的地方，与巴王作了一次面对面的对话。巴王一眼就看清了，罗王骑着那匹黑马，鄂水娘骑着那匹枣红马，在晨光中格外刺眼。不光是刺眼，巴王简直是气得眼睛要流血了。罗王在马上向巴王拱了拱手说：“好兄弟，我说话是算话的，鄂水娘回来了，我们就不交兵了。罗猛在这里向你道个别，改日请兄弟到我寨子里喝喜酒。不管怎么说，兄弟如手足，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嘛。”巴王怒斥道：“谁跟你是兄弟？你已经是秦国人的跟班，我们道不同，不相与谋！”没想到鄂水娘指着巴王骂起来：“我原来爱你是看错了人，你不是英雄是狗熊，是色狼，是丧家之狗！你连巴人部落的族人都保护不了，有何脸面称王称霸？我看罗王倒是有胆有谋，也是一条敢爱敢恨的汉子，为了我敢与你拼杀，而且不伤害巴王寨的老百姓。他就是英雄，他才是我真心相爱的人！”鄂水娘躬身朝巴王一拜，在鼓乐声中骑马下山。罗王再一次朝巴王作揖道谢，带领队伍簇拥着鄂水娘向江边走去?？醋旁婧炻碓谏郊涞穆淌鞔灾幸簧烈簧恋亟バ薪ピ?，巴王气得脸色铁青，咬肌颤动，不由得昏倒在城头上。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鄂水娘的叛逃事件在巴王寨激起了轩然大波，男女老少议论纷纷。有人说，她毕竟是板楯蛮的人，和我们廪君蛮隔了一层。也有人说，她肯定是罗王派来卧底的奸细，不然我们不会死那么多兄弟。还有人说，自古以来，红颜祸水，女人都是水性杨花的东西，只怪巴王喝了迷魂药汤。在后宫，巴王仿佛变了个人，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好像鄂水娘的事与他毫无关系一样。白天练兵，夜里读书，一直在苦苦地思考什么问题。王后则大不一样，她请来巫师作法，把鄂水娘做成稻草人，身上插满利箭，最后一把火将稻草人烧成了灰。巫师唱着巫歌，巫歌如沧浪之水，弥漫在巴王寨的各个角落。
山火孕育了火神，
山地孕育了人神，
风吹来黄色的精灵，
滋润了美丽的女人。
胎气就是那地气，
水气就是那人气，
脚不能离开大地，
离开就没有力气。
就在巫师作法赌咒鄂水娘之后的那个晚上，有一个汉族的张铁匠从楚地赶来，要求面见巴王献宝。谁也不知道张铁匠献的什么宝，就连王后也不知道。人们只知道巴王和张铁匠在一起彻夜长谈、通宵达旦。第二天起，巴王神清气爽，兵练得更勤了，书读得更多了。他还专门给张铁匠在巴王寨的一条街上安排了一个好铺面，叫他给乡亲们打些锄头、钉耙、镰刀之类的农具。似乎是战火熄灭了，巴人就要卸甲归农了，这难道不是痴人做梦吗？这个巴王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张铁匠献的什么宝呢？一切都蒙在鼓里，还是一个未知数。
说起这张铁匠，他是有些来历的。张铁匠的老家在沮水河边，那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也是楚国的发祥地。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匠人出身，爷爷是石匠，父亲是铁匠，在当地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尤其是老铁匠身手不凡，在楚国称得上兵器专家，擅长制作青铜器。青铜就是铜和锡的合金，燃点低，硬度强，利于制造各类工具。老铁匠在长年累月的摸索中，掌握了一套泥范铸造法。所谓范，就是模型。先做成泥范，经过烘烧，变成陶范，再用青铜浇铸成形，最后取出铸件反复打磨，就成了一件得心应手的器具。一般人只能做单范，老铁匠能做两合范，三合范，甚至是复合范，所以楚王很看重他。秦王听说了老铁匠的本事，也想把老铁匠弄到秦国去。有一次，老铁匠带着他的儿子到远处一个叫雾渡河的地方走亲戚，在张家口附近，被秦兵所劫。老铁匠和他的儿子从此生活在秦国。
秦王对他们待若上宾，吃穿住行都照他们的要求办。闲暇时，秦王还和老铁匠下棋、聊天。秦王是个胸怀天下的人，常常对他父子二人灌输许多天下一家的道理。秦王说道：“秦人楚人，巴人濮人，都离不了一个人字?？墒?，为了一座山，为了一条河，总是杀得头破血流。其实大家都是一家人，一门心思过日子，比什么都好。但这个道理不是谁都听得进耳的，称王称霸，一团混战，民不聊生，一塌糊涂。这就需要一个真正的强者来改变这个局面，来统一这个家。本王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个家统一起来。一旦实现这个愿望，我就让位给贤人，然后解甲归田，跟您老人家学打铁吧。”
老铁匠和他的儿子早就对战争厌恶至极，因此对秦王非常佩服，向往秦王所说的天下一家的局面。遗憾的是，两年之后，老铁匠害了一场重病，连秦王的御医也无妙手回春之法，只好撒手西去。好在老铁匠的手艺传给了他的儿子，张铁匠子承父业，开始了独立门户的生活。可是张铁匠太想家了，为此常常是耿耿难眠。他想那条清水悠悠的沮河，想起母亲在河边抡起棒棰洗衣服的样子。他想老家又白又软的大米，香喷喷的，没有菜也能吃它几大碗。他想自家种的冲菜，挟一筷子入口，冲得你直打喷嚏。他还想爷爷爱喝的鹿苑茶，拿滚水一泡，满碗都是绿豆色茶汤，一碗下肚，人变得清清爽爽。乡愁啊，不绝的乡愁！就像秦岭巴山驱散不尽的迷雾，飘起了一小团，又回来了一大堆。
秦王看出了张铁匠的心事，问道：“爹死了，想家了吧？”张铁匠点点头，眼里含着一包泪花。秦王说：“想回就回吧。不过，本王有个条件，一年之内，你必须把两个徒弟带出来，然后，你就放心地走吧。你这两年在秦国读了不少书，认了不少字，明白了不少道理。你想过吗？其实，男人恋家不是好事，我倒希望你做点大事。你应该到峡江岸边的巴人部落去，那里离你的家也很近，他们也需要吹一吹新鲜的风，在那里，才有你的用武之地。本王说过天下一家的道理，你就拿它去开启民智、谋生谋业吧！如果你是个真正的男人，就可以扛起一座大山！你说呢？”张铁匠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又一年后，张铁匠拜别秦王，来到了峡江岸边的巴人部落。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那个张铁匠待人倒和气，不管是巴王宫里派人来打兵器，还是老百姓来铺子里打农具，他都是一视同仁。见了老人叫大爷，见了女人叫嫂子，见了小伙子叫兄弟，见了姑娘叫幺妹。来了人就倒茶送烟，娃娃们来看热闹，他还抽空教娃娃们认字，什么“人、手、口、刀、牛”等等。只是每天晚上，巴王都要派人把他接进虎堡，与巴王在一起喝酒聊天。士兵们背地里都叫他“日白佬儿”。大家都纳闷儿，他哪里有那么多话说呢？巴王为什么喜欢听他“日白”呢？完了完了，一代巴王意志消沉了，不想打仗了，一世英名毁在一个铁匠手里了。他和汉人走得这么近，是不是有什么危险呢？巴王寨的人想来想去想不通，心里面笼罩着一片阴影。
自从张铁匠给巴王寨铸造了一尊虎钮錞于，乡亲们从此就对他刮目相看。巴人都知道，虎钮錞于是他们的军乐器，打仗时一边拍打一边冲锋，是鼓舞斗志的神器?；⑴ュT于一般只有枕头大小，而张铁匠做出来，却是人高马大，重达千斤，这岂不是人间奇迹？巴王将这尊虎钮錞于安置在巴王宫，作为镇寨之宝。只要一脚踏进巴王宫，就能看见虎钮錞于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总是闪耀着来自遥远岁月的幽幽光泽。
第六章 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罗王将鄂水娘带回家乡，板楯蛮部落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官兵酒宴三日，战马放饮三天。罗王寨的乡亲们做汤圆、打糍粑、整米酒、熏腊肉，家家门口挂着香草，屋檐下吊着红灯笼。做“打把儿糖”的忙着蒸苞谷熬糖，打草鞋的忙着打出一批新草鞋，烧窑的忙着烧出陶盆陶碗陶盘子，剪纸的剪出了各种各样好看的花样。罗王寨的酒坊出一种“烧春酒”远近闻名，这几天更是日夜加班，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子。酒坊老板还别出心裁地在大门口贴了一张告示，上面编了几句顺口溜，惹得老老少少都跑来一睹为快。告示是这样写的：“烧春美酒度数高，滋阴壮阳有功效。男人喝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喝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和女人都喝了，象牙床也受不了。”这告示一传十、十传百，引得十里八乡的外地人也赶来罗王寨买烧春酒。罗王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称赞酒老板会做生意。
自从罗王发布了文告，宣告罗王将择吉日良辰与鄂水娘成亲的消息后，每天都有人来给罗王送礼。在河里打渔的老渔翁，特意给罗王送来了一草袋小乌龟。罗王说：“乱泥坑里的小王八，腥臭得很，有什么吃头！”老渔翁说：“大王，这你就不知道了。它不叫小王八，叫金龟子。别看它只有巴掌大，但男人吃了这金龟子，那活儿就硬得像一杆枪，撞墙一个洞，扎地一个坑……”罗王笑着说：“罢了罢了，您老的心意我收了。”又叫人给了他一串赏钱。有个医师找到罗王府上，给罗王献上两盒中药丸子。罗王打开盒子，见是四颗蜡丸，上面分别写着春夏秋冬四个字，不知是什么药，有什么用处。医师对罗王一一道来：“此药名活络丸，乃吾家祖传秘方研制而成，所用之药皆为极品，有虎鞭、熊掌、猴脑、豹骨、燕窝、人参、冬虫、夏草等等。男女适用，老少咸宜。大王与夫人成婚后，依照一年四序，春夏秋冬各服一丸，包你和夫人元气充沛，阴阳协调，巫山云雨，延年益寿。”罗王收下了这两盒活络丸，也给了医师一大笔赏钱。来来往往的人，奇奇怪怪的礼，罗府上下张灯结彩，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罗王与鄂水娘新婚之日，全寨狂欢，共庆婚典。按照巴人的习俗，女儿出嫁是要唱哭嫁歌的。哭爹娘，哭哥嫂，哭弟妹，还要哭着骂两边讨好的媒人，哭着诉说对家乡难舍难离的感情。由于鄂水娘父母早亡，在板楯蛮部落里也没有什么亲戚了，因此由“陪十姊妹”代替了哭嫁。当天很早的时候，罗王寨挑选出来的十个姑娘就来到了罗王府，他们陪着鄂水娘边哭边唱。姑娘们的声音很美，唱得抑扬顿挫，把哭诉变成了一种艺术。
柑子树儿什么人栽？
柑子花儿什么时候开？
柑子树儿何时结果？
妹妹嫁了几时回来？
柑子树儿我亲手栽，
柑子花儿春季开，
金秋果熟甜如蜜，
妹妹到时候就回来。
婚典当天，罗王府杀猪宰羊，全族人开坛饮酒，烧春酒的香气在寨子里四处飘荡，整个寨子比过年过节还要热闹。巴族人喜欢喝咂酒，将四五根竹管插在酒坛子里，四五个人围着酒坛子用竹管喝酒，往往是不到一个时辰，一坛子酒就喝得精光。这一天的石板街上、柏木船头、吊脚楼里，到处都可以看见汉子们围在一起喝咂酒。喝得兴起，汉子们甩掉身上的对襟衫，不顾山里特有的寒气，跳起了“肉连响”。这“肉连响”是巴人自己创造的舞蹈，光着胳膊光着腿，模仿动物跳出各种动作，一边跳，一边用手拍打着胸部、腿部、背部、臀部，发出接连不断的响声。领头跳舞的人吆喝道：“跳起肉连响哟，肉连响！就把幺妹想哟，幺妹想！一根乌梢蛇哟，乌梢蛇！缠住小蛮腰哟，小蛮腰！”待到月上中天之时，罗王寨里，呼郎唤姐，此起彼伏，家家扶得醉人归。
罗王在府中设宴，款待文臣武将，酒坛子从台阶上一直排到大殿里，侍女们穿梭似地来来往往，为他们不断地换菜斟酒，气氛热闹极了。几位武将在一起猜谜语，有人说了个谜面：“左边左边，右边右边，上边上边，下边下边。请问这是个什么动作？”有个武将不屑地说：“无聊至极！不就是床上的动作么？”出谜语的人笑了起来：“错了错了，老兄想偏了。这个动作，就是挠痒痒嘛。”众人哄地一声笑起来了。几位文人在一起出对联，有人说了个上联：“月牙湖上不见秋波。请对出下联。”有个小管家在旁边噗嗤一笑说：“小的想了一句，不知能不能说？”出对联的人说：“酒席之上，但说无妨。”小管家摇头晃脑地念道：“檀木床上按住乳波。对的如何？”众文人笑岔了气，七嘴八舌地说：“俗了俗了！狗肉丸子上不了席，另请高手吧。”另一个文人站出来说：“我倒想了一句，不过是素面荤底，说出来供大家一笑。这就是，夜半海边又现春潮。请各位大家指正。”众文人纷纷念道：“月牙湖上不见秋波，夜半海边又现春潮。好好好，把它送给大王的新婚之夜，是再好也没有的了。”罗王只是笑着说：“喝酒喝酒。”
酒是喝过了一巡又一巡，众人都有些醉醺醺的模样了。罗王举起手来击掌三下，鼓乐奏响，三个蜀地女人在大殿上表演肚皮舞。她们一会儿挺胸凹肚，一会儿踢腿撅臀，文臣武将端着酒杯拍案叫好。甚至有个武将歪歪倒倒地走过去，从背后抱住跳肚皮舞的姑娘，逗得姑娘大喊大叫，撩得众人欲火中烧。老管家出面说道：“时间不早了，大王也该入洞房了。各位大人请打道回府，明日再来欢聚吧。”老管家扶着罗王送走了各位文臣武将，又将罗王送到了后宫门口。
虽然罗王的酒量很大，但也经不起这么多人的劝酒，加上心情好，这天晚上也喝得是醉醺醺的了。他一步三摇地进入洞房，边走边哼着小曲。洞房里兰香缭绕，红烛高烧，鄂水娘端坐在床前，搭着红盖头，静候罗王归来。鄂水娘喊了一声：“大王，你回来了。你要走慢点，小心摔倒。”罗王说：“水娘，你终于回来了，回到我身边来了。你爹妈的深仇大恨，我始终牢记在心，我会找个机会为你报仇雪恨的。你不要只想着报仇，那是妇人之见。从古至今，小女子误国，我们还要做大事，复兴巴族的大事。你就跟着我享福吧，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一辈子受用不尽。再给我生十个八个儿子，让他们上战场、杀秦人，打遍天下无敌手。水娘，你说好吗？”说完，罗王就要伸手去揭开鄂水娘的盖头。鄂水娘将身子闪了闪，挪到靠枕头的床边。其实不管罗王说什么，鄂水娘主意早已拿定。她认定罗王说的是酒话，而且罗王对巴王的一箭之伤，也该她鄂水娘来偿还。
就在这个子夜，就在罗王昏昏沉沉说胡话之际，就在他伸手揭盖头的一刹那间，鄂水娘摸起枕头下早已备好的一把短剑，猛地刺向罗王的胸脯，一股殷红的鲜血喷射而出。罗王像一个麻袋倒在婚床上，瞪眼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鄂水娘又接连朝他的胸膛连刺数刀，罗王终于闭眼断气，魂归西天。红色的烛光中，那柄锋利的青铜柳叶巴氏剑，剑柄上的虎形图案显得格外剽悍、威猛。鄂水娘抓起红盖头，揩去剑上的血迹，把它藏在身上。鄂水娘朝东边的夜空拜了拜说：“虎哥哥，我终于为我的爹娘报了仇了，为你解了恨了，我的一番苦心你也就明白了?？上揖鸵吡耍颐钦庖槐沧釉僖布坏搅?，只能等下辈子了。我担心的是，秦国人和罗王的部下是不会放过你的，巴王寨很可能遭到浩劫。虎哥哥，你善自珍重吧!”
天亮以后，鄂水娘打开宫门，让武士吹响牛角号，集合全部族人。她登上寨堡，当众宣布：“各位父老乡亲，鄂水娘大逆不道，昨夜亲手杀死了罗王。因为罗王背叛了巴族，投降秦国，而秦国利用我们板楯蛮去镇压廪君蛮，他坐山观虎斗，达到最后两败俱伤，灭我巴族的狼子野心。水娘为拯救巴族，无可奈何出此下策。我自知有罪，而今以头抵罪，以头告白于父老乡亲，以头昭示于天下！这一切与巴王无关，罪责自负，要打要骂要杀要剐，你们就冲着我鄂水娘来吧！”水娘话音刚落，便迅速拔出短剑，横颈一剑，自刎而亡。鲜血溅红了水娘的婚装，点点滴滴艳若桃花。
难道是巴蔓子的故事感染了她吗？或者，是廪君与盐池女神的爱情在她身上生了根吗？再或者，是牧野之战的歌声在她耳边回响吗？最根本的是，白虎的魂魄与她合为一体，白虎的乳汁化作了她的血液。水涛涛，风飒飒，天地山川都在为她悲号。
鄂水娘之死，在板楯蛮的族人和武士中引起了一片喧哗和骚乱。有人满脸迷茫，有人似有所悟，有人咬牙切齿，有人热泪盈眶。议论纷纷之中，罗王的弟弟罗勇跳出来说：“鄂水娘这个贱人，是巴王派来的奸细。她手里的青铜柳叶巴氏剑，就是巴王送给他的护身武器。她用这把剑杀死了我们的首领，背后指使她的人就是巴王。血债要用血来还。走，找巴王讨还血债去！”于是，罗勇集合部队，休整一天之后，再一次向廪君蛮部落的巴王寨杀去。峡江明月湾，笼罩在刀光血灾之中。
罗勇从小就是个调皮捣蛋又很聪明的孩子，虽然他只比罗猛小两岁，但胆子大得很，常常惹祸。有一次，他点燃一把茅草火，去烧树洞下面的蚂蚁窝，差点惹出一场大火灾?；褂幸淮?，他拿根竹竿去捅蜂窝，被蜂子在后脖颈蛰了一个大包?？鞯盟柘髁艘桓赶傅闹袂┳?，挑破了包，挤出了脓，又挤出奶汁在伤口上搽了一遍又一遍，才没有留下伤疤。那次，罗猛和巴山虎、鄂水娘去高山草场骑马游玩的那天，罗勇一个人在家里闲得无聊，跑进灶屋里找吃的东西。他突然发现水缸里养着不知是谁送来的三条娃娃鱼。罗勇听人说过，这里的小河小溪里就出这种鱼。据说，娃娃鱼的学名叫大鲵。其形状很有点像刚出生的婴儿，特别是夏天的夜里，群居的娃娃鱼发出的叫声，就像婴儿凄厉的哭声，听得人汗毛直竖。娃娃鱼的肉很好吃，细嫩，嚼在嘴里带糯性，只是身上有一层涎，滑溜溜的，很不好入炊烹制。罗勇二话不说，将三条娃娃鱼捞起来，放在一个大木桶里。他又烧了一锅开水，然后一瓢一瓢地将开水倒进桶里，淋在娃娃鱼的身上。娃娃鱼经不起烫水，于是在木桶里、在开水里互相挤擦，上下扑腾，搅得一桶水哗啦啦直响，最后把身上的涎全部洗掉了，娃娃鱼也都烫死了。罗勇再把它们开膛破肚，洒了一把切碎的朝天椒，炒熟后美美地喝了一顿酒。
俗话说：只愁生，不愁长。三五年过去，罗勇长成了跟他哥哥一样威猛的一条汉子。罗勇对他哥哥罗猛的地位早已垂涎三尺，对鄂水娘的美貌也暗慕已久，如今他们都死了，罗勇觉得天下是他的了。去巴王寨的路上，他把那个蜀地来的曾对罗猛产生过感情的姑娘带在身边，夜宿军营，令她为自己歌舞。这蜀地的姑娘却是一个心地纯朴而又性情聪慧的机灵鬼，她给罗勇敬了一杯酒说：“二大王，你一路上辛苦了，该好好休息了。唱歌跳舞吵得你不得安神，我给你打盆水来，帮你洗脚吧！”罗勇躺在行军床上，眯着眼睛尽情享受姑娘一双柔嫩的手在脚上搓揉，他吸了一口气，好舒服啊！伸手就捏住了姑娘的乳房，又在姑娘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那姑娘说：“二大王，着啥子急唦，想安逸的事在后头嘛。我先来给你算算命，看你这个人的命好不好嘛。”罗勇看这姑娘撒娇得可爱，就给她报了一个生辰八字。姑娘低头想了想说：“二大王，从你的生辰八字看，你是个土命。土嘛，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谁也靠不住，只能靠你的家和你的族。听说二大王是巴族？那就要紧巴巴地族在一起哟！”罗勇听到这里，半晌没有说话，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他突然挥了挥手说：“走吧走吧！你另外找个地方睡觉去吧！”蜀地的姑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悄悄地躲到一边去了。
那姑娘刚走出门口，就叫喊起来：“二大王，不好了，外面有一只老虎！”罗勇一个箭步跨到门口，武士们听到喊声也赶了过来。大家看到，一只雪白的母虎正卧在军营大门口的山路上。武士们纷纷张弓搭箭，罗勇赶快命令大家不准放箭。他对武士们说：“我听哥哥说过，鄂水娘就是吃白虎的奶长大的，白虎也是我们的神。它今天夜里跑到我的军营来，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给我跪下！”罗勇和所有的武士连同那个蜀地的姑娘，齐刷刷地在军营门口跪成一圈，面向白虎致敬。说来这白虎也通人性，他向着罗勇和众人点了点头，嘴里叼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前走了几步，把东西搁在地上，一转身就跃上山岗，飞入密林深处。罗勇带领武士们走上前去，他拾起地上那个黑东西，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出来那就是鄂水娘自刎而死的那把青铜柳叶巴氏剑，剑刃上血迹斑斑，剑柄上虎头依旧，顿时惊愕万分。人们面面相觑，似乎是在问，白虎是从哪里来的？它怎么知道鄂水娘死了？为什么要把青铜柳叶巴氏剑送到军营来？此时此地出现此剑，到底是吉兆还是凶兆？苍天厚土啊，路在何方？
罗勇拿着这把?；氐骄睦锩嬉恢痹诖蚬?。这一仗该打还是不该打，打赢还是打输，一时间乱了方寸。哥哥罗猛从内心来讲是佩服巴王、仇视秦王的，与巴王交手不过是为了鄂水娘，可惜又不被鄂水娘理解和原谅，这难道是命中注定的灾难吗？他想起了蜀地姑娘给他算的命，是地地道道的土命，而且要紧巴巴地和本家本族融为一体。又想起白虎如此忠义，对鄂水娘从生到死都这样无私挚爱。他还想起了自己的哥哥罗猛做王之前和做王之后的形形色色的故事，总觉得他不该这么早就死了。因此又特别仇恨鄂水娘对罗王的绝情绝义，去巴王寨报仇的心理仍然如漩流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眨眼之间，天就亮了，罗王率领人马继续向巴王寨挺进。
第七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
峡江上游背盐的脚夫，当地人叫背佬儿。几个背佬儿路过巴王寨，将罗王被刺身死和鄂水娘自杀而死的消息，传到了巴王的耳朵里。犹如万里晴空响了一声炸雷，巴王五内俱焚、悲痛欲绝。尤其使他感到良心不安的是，他当初错怪了鄂水娘，把她的一番好心当作了驴肝肺。在他眼前，往事历历在目。鄂水娘迈着轻盈的脚步，扬起水袖，在山岗上唱歌的样子，就像浮雕一样矗立在面前。鄂水娘骑着枣红马在草场上奔驰着，银铃般的笑声飘洒在草地上。风雨中，他和鄂水娘在山头上紧紧地拥抱。烛光下，鄂水娘为他捶背松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鄂水娘一副武士打扮，在虎堡城楼上来回巡逻。鄂水娘坐在箩筐里逃出城楼，骑在马背上与罗王一起走下山去，那匹枣红马越走越远，越走越小，小到像一粒暗红的火星，最后闪了闪，终于看不见了。巴王想到这里，不断地叹气，捶胸顿足，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他埋怨自己是个榆木脑壳，怎么就不开窍。他感佩鄂水娘是个胆大心细的女人，又是个打起灯笼也难找的文武全才，正当妙龄却命丧黄泉，真的是英年早逝??！什么叫红颜知己？鄂水娘就是我巴山虎的红颜知己??！愧对了红颜，我这一生有洗不清的罪孽??！
巴王带了一个小厮，悄悄来到石令牌那块巨大的岩石下。燃香，点烛，烧冥钱。他面朝峡江上游的西南方向，一叩三拜，热泪长流。他点燃一叠纸钱，凄怆地喊道：“水娘，罗猛，我巴山虎不是个好哥哥！我们还会再见的。如果有来世，我们再做兄弟姊妹！山高水长，一路走好！”说完，将燃烧的纸钱撒向空中，一把接一把的纸钱像千万只蝴蝶在风中飘飘飞扬，那情景让人倍觉苍凉。祭完鄂水娘和罗猛，巴王回到虎堡仍然是惆怅不已，痛苦被无止境地放大了。他独自坐在那里出神。
这时，张铁匠敲开了巴王的房门。张铁匠说：“大王，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像水泼在地上，再也收不回来了。要紧的是下一步，大王必须三思而后行，否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卖的。趁这几天风平浪静，我想跟大王商量一下修建耕读堂的事。”巴王说：“娃娃们读书，是巴王寨的头等大事。我们过去就吃了这个亏。你们汉族人有一句老话，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我觉得说得在理呀！知书才能识礼，明史才能断事，不读书就是个睁眼瞎，怎么看得清世道人心呢？耕读堂，就交给你了。不但要抓紧时间修建好，而且你还要帮我多请几个汉人做先生，春暖花开之时，就叫娃娃们开学启蒙。”张铁匠答应了转身欲走，巴王又叫住了他说：“慢走，我还想问你一件事，你和豆儿姑娘是怎么回事？全寨子的人都知道了，怎么就瞒着我一个人？”张铁匠笑着说：“谁敢瞒着您大王呢？只是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待我给大王从头说起，还盼着大王给我们做月老哦！”
说起来，这豆儿叫巴豆儿，她是巴王的堂妹，常年跟随在王后身边，是王后的贴心之人。巴豆儿的长相有巴氏族人的特征，眼睛大大的，双眼皮儿，鼻子挺挺的，非常端正，笑起来嘴角有两?；贫勾蟮男【莆眩跃腿∶苟?。自从张铁匠的铺子开张以后，巴豆儿有事没事总喜欢往铺子里跑。一会儿说来打把火钳，一会儿说来打个铁钩子，一会儿又说来打把菜刀，天天都有打不完的东西。张铁匠也是个年轻人，年轻人当然喜欢和年轻人好。他爱看巴豆儿笑起来的样子，爱听她说些巴风土韵的事情，也爱给她讲楚地的风俗习惯。
有一天，张铁匠给巴豆儿讲起了楚国的屈原大夫的经历。他说屈原是我们楚国的三闾大夫，也是一个很有名的诗人。屈原早年受楚怀王信任，曾任左徒、三闾大夫，常与怀王商议国事，参与法律的制定，主张彰明法度，举贤任能，改革政治，联齐抗秦。同时主持外交事务。主张楚国与齐国联合，共同抗衡秦国。在屈原努力下，楚国国力有所增强。但由于他性格耿直加之他人谗言与排挤，屈原逐渐被楚怀王疏远。后来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屈原反对楚怀王与秦国订立黄棘之盟，但是楚国还是彻底投入了秦的怀抱。使得屈原亦被楚怀王逐出郢都，流落到民间，一路上行吟泽畔，在绝望和悲愤之下怀抱大石投汨罗江而死。屈原死后，传说一条大鱼把他驮回故乡归州。以后每年五月初五过端午节，归州人都要在屈原沱比赛划龙船，纪念这个伟大的诗人。船工们唱着招魂曲：“大夫大夫哟，听我说哟，天不可上啊，上有黑云万里；地不可下啊，下有九关八极；东不可往啊，东有旋流无底；南不可去啊，南有豺狼狐狸；西不可向啊，西有流沙千里；北不可游啊，北有冰雪盖地。惟愿我大夫，快快回故里，衣食勿须问，楚国好天地……”
巴豆儿听得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一脸向往的神情。她对张铁匠说：“张大哥，什么时候带我到你们楚国去玩玩吧。最好是过端午节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划龙船。你说好不好？”张铁匠说：“那当然好，只怕巴王和王后不答应咯。”巴豆儿撒娇似地说：“我的要求他们没有不答应的！”张铁匠笑呵呵地说：“闲话少说，还是打铁吧。豆儿，你今天打什么？”豆儿说：“今天给我打把剪刀吧。”张铁匠从火炉中挟出一块红铁，放在铁墩子上，抡起小锤叮叮当当地敲起来，边敲边唱：“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我不歇，我要回去打毛铁。”巴豆儿在一边笑嘻嘻地说：“我不是什么姐姐，我可是你的豆儿妹妹哟！”她看见一颗火星落在张铁匠的膀子上，一步跳过去，边扑打边说：“该死的火星星硬是不长眼睛，把我哥哥的膀子咬了一口。张大哥，好疼吧。”张铁匠说：“打铁的，还在乎这个！”
在巴王寨，张铁匠和巴豆儿谈情说爱的事情，引起了很多人议论。上了年纪的人，不赞成这门婚事，理由是巴族人不宜和汉族人通婚。而且楚国人名声不好，很狡猾，被人称为“九头鸟”，担心豆儿嫁过去上当受骗。年轻人则旗帜鲜明，支持他们成家立业，因为他们看准了张铁匠是个好人，也是个能人，他和巴人的心是相通的。何况张铁匠是堂堂正正的一表人才，叫他英俊少年也没有错，姑娘们都暗地里爱慕着他呢。特别是前不久，他从自己的家乡请来了两个小嫂子，运来了两架织锦机，在巴王寨教姑娘们学习织锦的技术。织出的第一块布，巴王宫拿去做铺盖。这事情传开了，许多人家都来请她们织布做铺盖。巴人的土话把土花铺盖叫作西兰卡普，于是西兰卡普也成了姑娘们做裙子的好布料，哪个姑娘不喜欢穿得漂漂亮亮的呢！巴王寨有了西兰卡普编织坊，以后还愁花衣裳吗？
对于张铁匠和巴豆儿的婚事，巴王和王后开始也犹豫过，主要是怕张铁匠把豆儿带到远方去了，离家远，人生地不熟，很难适应。但是，张铁匠拍着胸膛说：“娶了豆儿，我这一辈子就在巴王寨扎了根，再也不挪窝了。就是有金窝银窝，也不如巴王寨这个土窝。我要和豆儿一起，和巴王寨的乡亲们一起，在这里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园。”巴王和王后相信张铁匠说的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话，他们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把堂妹托付给他，有什么不放心的？有这样一个好妹夫做帮手，巴王寨会一天更比一天兴旺。
平静的日子转瞬即逝，战争的阴影越逼越近。站在哨楼上观望，远远地，罗王的人马像下雨前就要搬家的蚂蚁一样，黑乎乎一片，密密麻麻地，络绎不绝地朝巴王寨方向涌来。几个时辰后，寨堡外面听得见马蹄声如雷滚响，看得见罗王寨的战旗在风中翻来卷去。人们似乎嗅到了刀剑的血腥，触摸到了铠甲的冰凉?；⒈さ奈资退耐降苊窃诎屯跽哪诠锛郎褡鞣?，为巴王和王后以及巴王寨的乡亲们祈福禳灾。巴王的伤早已好了，他把张铁匠也请到虎堡，和他一起商议对策，指挥即将到来的这一场战斗。
巴王早有准备，族人和武士进入城堡之中，聚粮而守，以度劫难。对巴王来说，战争与死亡只是和平的手段，只是民族复兴的过程。面对满山遍野的板楯蛮部队，巴王命令敞开山门，排列酒坛，做好迎接板楯蛮的准备。当罗勇带领人马逼近山门时，巴王叫张铁匠和护卫的武士都离开他，他单身一人迎向罗勇。
在相距一箭之地，巴王朝对方拱了拱手，朗声笑道：“罗勇小兄弟，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跟你说。”罗勇粗声大气地说：“有什么好说的！你派鄂水娘杀死了我的哥哥，我今天就是来报仇的。”巴王问：“你有什么证据？”罗勇举起手来，“哐当”一声，扔过一把剑来。巴王接过来一看，正是他送给鄂水娘的青铜柳叶巴氏剑，上面已经有了一层血锈。巴王说：“这就是证据吗？不错，这是我送给鄂水娘的信物。罗王、鄂水娘和我，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亲姊妹。纵然是罗王投靠了秦人，我也不会借女人之手去杀自己的兄弟。何况，鄂水娘又用这把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哪里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情啊？！罗勇小兄弟，我们都生在同一块土地上，喝同一条河水长大的，都是属土的命??！”罗勇听到这句话，神情一怔，恍惚记得那个蜀地姑娘算命时说过类似的话。没等他醒过神来，巴王又说开了：“我们本是一家人，同族同源，同甘共苦，如今受秦人的挑拨，企图灭我巴族，绝我后代。如此冤冤相报何时了？何时才能云开雾散见太阳？你们看这巴人部落，青山绿水，男耕女织，实在是安居乐业的好地方。我祈愿祖先保佑你们，与巴人部落和谐相处，从此巴族和平，就在这白云深处、峡谷迷雾的世外桃源，重建我们自己的家园吧。”罗勇和板楯蛮部落的人马都没有作声，山地出奇的安静，只听见马的喷鼻声，风拍打着战旗的啪啪声。
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了几声狗叫，天空中有一只苍鹰围着峡谷两岸盘旋。罗勇想了想后，故作强硬地说：“你在骗人吧。听说有个九头鸟在背后教唆你，花言巧语的，不过是想蒙混过关吧。”巴王光明磊落地侃侃而谈：“你说得不错，确实有从楚国来的汉人和我互相切磋和交流过。巴王寨的人都知道，张铁匠初来时，给我献了一个宝。什么宝？今天我把谜底告诉你们，这个宝就是张铁匠送给我的五个汉字：为天下而和！张铁匠来了后，我们经常日夜交谈，我也经?；毓税妥宀柯湔庑┠晁吖穆贰Ｌ乇鹗嵌跛锖吐尥跛篮?，我一直在反思。不但巴族应该联合起来，而且巴人和汉人也应该水乳相融。包括对待秦人，我们也不要以暴抗暴，而应该以爱化恨。我们要请汉人的私塾老师，教我们读书识字；请汉人的能工巧匠，教我们农耕纺织，只有民族大融和，才能民族大振兴。现在，我就要拜别各位兄弟了，因为我听见祖先在召唤我，我听见水娘在召唤我，还听见罗王在召唤我，也听见白虎在峡谷长声呼啸。拜托了，父老兄弟们，廪君蛮和板楯蛮的族人们，我以我血荐巴人，抛头洒血为天下！”说罢，从剑鞘里拔出来带着血锈的青铜柳叶巴氏剑，猛地一下割下了自己的头颅。张铁匠和武士们从后面跑过来，罗勇从前面跑过去，都来不及夺下巴王的宝剑。巴王的头颅掉下来了，但巴王的身子还依然站着，那把青铜柳叶巴氏?；菇艚舻匚赵谑掷铩９撕芫?，巴王高大的身躯才沉重地倒在高高的山地上。那颗头颅顺着山坡滚了下去，被板楯蛮的武士们捧在手里，看着巴王那颗头颅，只见巴王还睁着双眼，许久许久才合上眼皮，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
沉默中突然爆发出一片哭声，山上山下的人全都跪在地上放声痛哭。然后，廪君蛮和板楯蛮的族人和武士们纷纷扔掉武器，朝对方奔跑，向两条河流相向而拥，双方抱头痛哭。张铁匠和罗勇抱在一起，两人泪如雨下。巴族的两支部落终于和汉族一起汇合成一支强大的力量。从此，他们在此隐姓埋名，开山垦土，繁衍子孙，过着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风吹来，隐约有了一点温暖的开春的气息。
数日后，新的巴人部落为巴王、罗王、鄂水娘举行了规模盛大的隆重的悬棺葬礼。同一天，还为张铁匠和巴豆儿举行了新婚大典的仪式。悬棺葬在龙溪岸边高耸的岩洞里，风吹不到，雨打不到，水冲不到，野兽吃不到，冬暖夏凉，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地。他们就在高高的山头上守望着后人，成为了巴人祖先的一种不可逾越的高度。巴族的武士和族人们就在悬棺山脚下的一块平地上，烧起一大堆篝火，擂响牛皮鼓，跳起了祭奠亡人的舞“撒叶儿嗬”。所谓“撒叶儿嗬”，跳起来很洒脱，动作也很粗犷，牛擦痒，燕儿衔泥，猴子爬树等等，就是十冬腊月，也能跳出一身黑汗。巴人把死看作跟生一样，是生命自然而然的一个过程。所以他们把丧事当做喜事办，以乐代悲，跳着“撒叶儿嗬”送亡人上路。打鼓领唱的人每唱完一段，跳舞的人都要合起来唱一句衬词：“呢——撒叶儿嗬呢——”，尖锐叫啸的丧歌，在龙溪峡谷久久地回荡。
天上落了三颗星吔，
地上走了三个人吔，
巴王要为天下和吔，
兄弟姊妹一条心吔，
呢——撒叶儿嗬呢——
那天夜里，王后和罗勇在巴王宫为张铁匠和巴豆儿主持了婚礼。巴豆儿穿着用西兰卡普做成的裙子，戴着鄂水娘生前送给她的银簪子，发髻高耸，雍容华贵，看起来犹似一个复活了的鄂水娘。两个楚国来的小嫂子，三个蜀地来的姑娘，向巴人学会了摆手舞。他们和所有的武士和族人们，簇拥着张铁匠和巴豆儿走向演兵场。在那里，巨大的篝火映红了天空。人们围着篝火摆手起舞，边唱边跳：
摆出一个月亮哟，
摆出一个太阳哟，
摆出一个豆儿哟，
摆出一个铁匠哟。
摆出一幅八卦哟，
摆出一双阴阳哟，
摆出一对龙凤哟，
摆出一个天堂哟！
巴王寨的摆手舞，从夜里跳到天亮。烧春酒像溪水一样，在巴王寨潺潺流淌。男人和女人情意缠绵，甜蜜交合的气息在夜空里弥漫。巴人把摆手舞叫“舍巴”。与其说这是一场隆重的婚礼，与其说这是一个盛大的“舍巴”节，倒不如说这是巴人部落有史以来最快乐的狂欢节。
第八章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从远处看，峡谷上开凿的栈道悬在山腰，上下曲折，云雾缭绕，如长蛇纠缠不止。两山之间的吊桥，像挂在空中的秋千，似乎一阵风吹来就会摆荡起来。峡江在阳光下变成了一条金带子，不舍昼夜地奔涌着，冲破峡谷，朝东而去。鼓角的呐喊，战马的嘶鸣，刀剑的铿锵，仿佛都随峡江远远地流走了。山川显得异常宁静、平和、安祥。又见炊烟升起，田园牧歌清新动人。眼前的一切，构成一幅美丽的风景。
秦王在文臣武将的簇拥下，骑在马上指点江山。他无限感慨地说道：“有多少英雄流血折腰，才换来这江山多娇！巴王、罗王、鄂水娘都是大英雄，其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乃当之无愧的烈烈巴人！只可惜我们损失了三员大将，他们都是开疆辟土的先锋啊。现在一切都平息了，巴人也可以安居乐业了。愿三位英雄的在天之灵，保佑他们的子子孙孙，繁衍生息，世代兴盛！”说完一抖缰绳，一骑人马掉头而去，山路上卷起一股股烟尘。
巴王死后，秦王曾派黄军师带人前往巴王寨悼念。秦王在悼词中写道：“巍巍石令牌，烈烈巴人碑”。石令牌成为纪念巴王、罗王、鄂水娘三位英雄的一座丰碑。巴王寨的老百姓把它看作一座神碑，逢年过节都要来这里烧香磕头，祈福避灾。据说这碑上一草一木都不能动，否则会引火烧身。有个乡民贪图岩上一篷碗口粗的油麻藤，想砍了它当柴烧，结果是砍一段长一段，一直砍到岩顶也砍不断，他却从岩上摔下来，跌断了腿脚，从此瘫床不起?；褂邢缑翊担拱胧狈?，在石令牌能听到鄂水娘唱歌，凄美婉转，烛火般的温柔。
公元前230年秦灭韩。
公元前228年秦灭赵。
公元前225年秦灭魏。
公元前223年秦灭楚。
公元前222年秦灭燕。
公元前221年秦灭齐。
在秦国征伐楚国的战争中，罗勇任前锋，率领经过挑选的巴族武士冲锋陷阵，立下了赫赫战功。这应证了秦王的预见，巴人不愧为视死如归的神兵。战国末期，秦国在秦王嬴政（即秦始皇）的指挥下，展开了雷霆万钧的统一之战。公元前221年，秦国成功地灭了包括楚国在内的六国，建立起大一统的秦王朝，定都咸阳。尘埃落定，天下归秦。战后，罗勇谢绝当官，回到峡江明月湾。廪君蛮部落和板楯蛮部落早已合而为一，成为新的巴人部落。他们推举罗勇为首领，张铁匠为总管，化剑为犁，化戈为帛，务农植桑，重建巴人家园。
罗勇娶了那个对他有情的蜀地姑娘为妻，她为他生了两男一女，分别叫罗继虎、罗继龙、罗继凤。张铁匠和巴豆儿结婚后，巴豆儿轻松得像母鸡下蛋一样，接连不断地生了三儿三女，男的取名金、木、火，女的取名梅、兰、菊。罗勇和张铁匠以及巴王寨的父老乡亲们，在峡江明月湾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如今他们都老了，坐在火塘边喝烧春酒，抽叶子烟，讲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听孙儿孙女唱五句子情歌，开心得捧着后脑壳哈哈大笑。
在一个杨柳依依的春日，罗勇带着孙儿孙女在龙溪游玩。桃红李白，江风拂面，乌船白帆，凉桥竹林，掩映在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中。峡江绿得像刚刚榨出的波菜汁。偶尔有来往船只，船工喊一声峡江号子，像牛叫，在峡谷间回荡。对面山坡上，一片一片的油菜花，金灿灿的，显示着即将成熟的女人般的丰满和性感。
罗勇看着孙儿孙女骑着竹马边跑边唱，不禁生出了一种隔世之感，人生况味在心里翻腾着涌动着。他想，如此和谐的景象，其根基都在一个爱字?。∮兴?，这里曾经是刀兵相见的战场呢？
这天夜里，披着月色，他独自去了石令牌。
石令牌历经岁月，依然矗立在峡江岸畔。只是时间长了，有了一道狭长的边缝。它像饱经沧桑的老英雄，站在山头笑傲江湖。罗勇仰望石令牌，突然有了一种心灵的感应。他想，这就是老祖宗的碑啊！历史上有哪个皇帝佬儿的碑有它大呢？
这时，月光照在石令牌上，特别柔媚。
石令牌的岩壁上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个人形。
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依次显影，就跟鄂水娘一模一样。罗勇仿佛听见环佩叮当，鄂水娘衣香鬓影，缓缓从岩壁上走下来。她一甩水袖，竟然开口唱歌，歌声久久地响彻在峡江夜空。
一曲巴歌，几多乡音，骤然牵动了罗勇的遥远回忆。像梦境一样，巴王、罗王、王后、张铁匠、巴豆儿等人依次出现，朝自己越走越近了。他们一起应合着鄂水娘的歌声，踏节而笑，而歌，而舞，在这个春江花月夜，如痴如醉。
罗勇不禁老泪涌流，肩头一耸一耸地，几近失声恸哭。
尾 声
平善坝在一个腊月的下雪或者是下雨的黄昏时节，从鄂西回来了一位叫杨小波的本地人。此人年过半百，身后跟着一个读大学的女儿。女儿扎着马尾头，走路时马尾巴一跳一跳的，像在树上蹦来蹦去的喜鹊。有人站在岸边泊船的台阶上，对他亲热地喊道：“狗子回来啦？回来过年吧？”杨小波笑着赶紧答应，立即掏出精装“黄鹤楼”香烟送给对方。又回头招呼女儿，指着对方说：“叫王伯伯，他是爸爸的发小??！”那人接口应道：“你爸爸说得没错，我们从小光屁股在江边玩。他要不是那年捡了一把剑，发了一泡狗屎运，能有今天？能有你？”杨小波和女儿一起会心地哈哈大笑，在黄昏寂静的峡谷里，那笑声被放大了，格外响亮，富有鼓动人心的感染力。
回首往事，来路清晰可辨。杨小波当年和李荣光老师将那把青铜柳叶剑捐赠给宜昌市博物馆以后，他从此迷上了土家族历史文化。高中毕业后，他考入位于恩施的湖北民族学院，后来又留校教书，研究土家族民俗和五句子民歌。他女儿在三峡大学民族学院读书，特别喜欢土家族戏剧和舞蹈。杨小波第二天就带着女儿去平善坝旁边的石牌村。如今石牌村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三峡人家。
杨小波有个习惯，每次去石牌村，都要上山，走进那座城堡。
石牌村的三峡人家，几乎所有到宜昌的观光客都有到此一游的节目。而它山上的巴王宫——巴人崇虎又称虎堡，则以古朴和厚重的巴文化氛围令人心向往之，山上的巴人部落还有着丰富的农耕生活气息。竹林、桔园、篱笆、猎户、风车、石磨、火塘，仿佛是，梦里依稀外婆家。
其实，杨小波的本意并不在此。他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一座石头与木料垒起来的城堡，尽管它伟岸壮观，也不算稀罕。至于农家作坊，那些剪纸、熬糖、榨油、织西兰卡普等等，都是他从小在平善坝看惯了的手艺——就像看自己的掌纹一样，太熟悉了反而就没有了新鲜感。
那么，是什么揪扯着他的心，让他一次次走进巴王宫?如今还带着女儿？
沿着青石台阶一脚踏进巴王宫大门的刹那间，他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欲念是多么古怪、荒唐、遥远、缥缈，当他看见巴王和他女儿躬身施礼迎接游人时，他竟是那么强烈地想起了巴王的情人鄂水娘，那么心尖发疼地怀念着那个已经死去了两千多年的女人。
难道真的是岁月如风、人去城空?
那个叫鄂水娘的女人又从巴王宫朝他走过来了。听那叮叮当当的声音，他就知道她身上一定佩戴了手镯和玉环，只有碧玉那种细腻柔和的光泽才与她的肤色相称。闻那丝丝缕缕的气味，他就断定她头上和衣襟上必是插了大朵雪白的栀子花，也只有栀子花那种纯净的清香才与她的体味合适。你完全可以想象她的柳叶眉、樱桃嘴和水蛇般柔韧的小蛮腰，想象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可以与那些自然形态的美好动植物相关联。
她来到巴正宫可能是为了给巴王通风报信，抑或是为了与青梅竹马的情人巴王偷欢。在杨小波看来，这个被秦人杀了父母靠吃虎奶长大的女人，在她充满野性的身躯里，积淀更多的那些成分也许应该称作爱情。当她得知虎狼之师的秦国利用罗王的板楯蛮部落去围剿巴王的廪君蛮部落、以达到以夷制夷的阴谋后，新仇旧恨齐涌心头，于是跋山涉水赶到巴王身边，和巴王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三天三夜。
想想，那会是一幅怎样生动的画面?
他有理由相信巴王宫有了鄂水娘会变得更加美丽和温馨。在夜里，甚至能感受到她和巴王缠绵的私语。风雨如瓢泼，淹没了山寨。一道雪白的闪电，照亮了鄂水娘俊丽的面容。她和巴王挺立城头，拥抱在风雨中。巴王解下身上的青铜柳叶剑送给她，电光中，柳叶剑上的虎形图案栩栩如生。
谁也没有想到，三天后，鄂水娘回到板楯蛮部落后就与罗王成亲。更没想到，鄂水娘趁新婚之夜用柳叶剑杀死罗王?；姑幌氲剑炝烈院?，鄂水娘登上寨堡，横颈一剑，自刎而亡。鲜血溅红了鄂水娘的婚装，点点滴滴艳若桃花。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巴王为避免同族自相残杀，同时彻悟到与秦人融合以构建和谐家园，也割下自己的头颅，以死换得天下之和，所以，他许久许久才闭上眼睛。
多情?薄情?活着?不活?其实鄂水娘爱巴王还是爱罗王并没有对和错的问题，只是传统道德在那里强词夺理，政治利益在其中捣乱作怪。如此凄凉而又哀艳，惨烈而又利落，伤感而又悲壮的烈烈巴人的故事与传说啊!
因此，杨小波和他女儿决定，他们要再次描述那个叫鄂水娘的女人。她高挑而又丰硕的身子依旧像山中的那棵水杉，她缎子般的黑发随风起伏，她在他们梦里风情万端。杨小波可以抱她、吻她。他捧了一把带露的栀子花想把它送给他梦中的情人，当他走进巴王宫楼上鄂水娘的卧室门口，却又迟疑着惶恐着，呆呆地站在被天井一角透过来的阳光印染得镶金镀银的窗前而无法挪步。
是他心虚胆怯了吗?不。他知道他骨子里是个钟情的人?？墒俏宥访渍垩母褐厝松闪怂墓咝裕顾谷胍桓霰氲乃廾?。想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写的，但他并不会这样做。生活的悖论就是如此不可理喻。但答案是惟一的，因为，如今，世间已无鄂水娘，又何必自作多情?这正如江淹所说：“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
他对女儿说：“我们一起来写本书。就用苏东坡的词《定风波》作为书名。这首词就是全书的结构。好吗？”
女儿拍手称快。她看见父亲杨小波的眼睛炯炯闪亮。
同时，就在这一天，他和女儿看到峡江上空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落峡江静无声，一朵一朵，白蝴蝶一般飞遍山坡。
（全文完）
文/图：甘茂华 编辑：冯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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