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于您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文学之于我,是生命中的一部分。虽然因为觉得写不出像样的作品,一次次打算放弃,但总是放不下。文学是我终生的恋人。
如何走上文学创作之路?从开始尝试写作,到最后找到方向,经历了怎样一个过程?
开始尝试写作,是1973年高中毕业以后看到我们县里办的一个叫作《清江战歌》的刊物,就把自己写的小诗和山歌,寄给了编辑部。没想到编辑选发了一些,还给我寄了刊物,一下就增加了我写作的信心,于是经常给《清江战歌》投稿。这中间,得到了县文化局创作组和文化馆的老师们的鼓励和指导,他们有的给我写信,有的则是见到我和我深谈,指出我写作的优点、缺点和前进的方向。这些老师有龚发达、肖国松、刘明春、赵举海、陈胜德、盛顺锦等,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候的编辑对业余作者的真诚与关心、鼓励和支持——他们不仅给作者写信甚至跑到作者家里谈稿子,到基层办写作培训班、抽调基础较好的作者到县里集中改稿……那样的时代再不会回来了。
处女作是什么时候发表的?还记得当时的心情与故事吗?
我一般把我在《中国教育报》上发表散文《我和三虎》,算作是我的文学起步。前面已经说过,高中毕业后我就开始给《清江战歌》投稿,写过一些山歌,其中有一首在当时很红,县文化馆周晓春老师谱了曲,发表在《长江歌声》上。后来,那首只有五句话的“山歌”,还被《三峡日报》高级记者蔡钧庭作为宜昌诗歌普及的一个例子,写进他的一篇通讯里,发表在《光明日报》上。那五句话我现在还记得:
郎在台上领奖状
妹在台下搓巴掌
心想鼓掌怕人笑
忙用双手捂脸膛
指头缝里喜望郎
这一时期的写作偏重于大众文化、通俗文化。真正作为文学创作、文人写作的起步是《我和三虎》,它算是我的处女作。1983年,《中国教育报》创刊,这个报纸的副刊“朝晖”面向全国搞了一个“我和我的学生”的有奖征文,我写了一篇《我和三虎》,很快就发表了。后来评奖时评了个一等奖,排名第二,第一名是山东济宁师专的张九韶老师。一等奖奖金150元,在当时,相当我四个月的工资。
后来我还在“朝晖”发了好些散文,在《人民教育》的“红烛”副刊也发了一些散文,在《人民教育》和深圳市教育局联合举办的散文征文中也获了奖,还到深圳参加了颁奖大会。那一次的第一名是河南省鲁山县的民办教师王连明的散文《开花的课桌》,那篇文章写得特好,我终生难忘。王连明回鲁山后不久就转成了公办教师,后又调到县委办公室,再后来又调到省《中学生阅读》编辑部,现在任《中学生阅读》(初中版)的主编。
“朝晖”和“红烛”培养了一大批教师作家,不知为什么这一报一刊的副刊都取消了!现在很多从业人数远没有教师人多的行业都成立了行业文联或者作协,办了行业文学刊物(公开的),而有1500多万教师的教育行业,不但没有自己的文学组织,也没有自己的文学刊物,甚至连教育报刊的副刊都取消了,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会读早期的作品吗?现在读来是什么感觉,对未来创作又有何启发?
会读。现在读早期的作品,会觉得艺术上很稚嫩,但是,那时候对生活感受的敏锐度,对生活的热爱,对我们生存的土地的赤子之情,对我们今天的创作是有启发的。艺术上进步了,某些方面却退步了。
您的创作观。
文学创作不单是对生活的记录,还需要揭示隐藏在纷繁的生活之中的意义以及历史走向。语言可以是清新朴实的,甚至是肤浅的,内核应该是具备一定分量的。这样的作品,不同的人都可以读,都可以读出不同的感受,都会有不同的收获。
真正好的作品应该是多义的,多元的。
谈谈阅读与写作的关系。
最早的阅读动机是模仿,现在的阅读是教我们认识这个世界,教我们积累思想的深度,教我们涵养美学的厚度,同时,也教我们写作的技巧。
当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越来越受到重视,您认为作为一个写作者应该怎样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如何正确?;?、传承和发扬?
中国的传统文化博大精深,作为一个中国的写作者,应该很好地学习传统文化,从中吸收养分,但同时,又应该将传统文化和现代意识很好地结合起来,写出既符合传统文化精要又有现代气息的作品。
写作多年,您是否已抵达预想之境?
习作将近40年,自己满意的作品不多,读者满意的可能更少,所以一直很苦闷。
写作的幸福与烦恼。
写作的幸福是能够把我们看到的世界,我们的价值判断以及我们对世界的希冀传达给读者,苦闷是总难超越——非但超越不了那些卓有建树的作家,就连自己也觉得超越不了!不能有新的突破,这是最苦闷的。
故乡是许多写作者绕不开的话题。你笔下的故乡是怎样的?
故乡几乎是每个作者无法绕开的,即使他不正面描写故乡,他的文字中也一定藏有故乡的影子。每个作家都离不开他的故乡,既有地理的故乡,也有精神的故乡。像湘西之于沈从文,高密之于莫言,商州之于贾平凹……鲁迅和茅盾两人均是出生在江南水乡小镇,鲁迅在《社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故乡》等作品中,描述了许多自己成长中的家乡故事;茅盾在《春蚕》《秋收》《残冬》农村三部曲中,也处处透着家乡的影子,《故乡杂记》就是家乡乌镇的一幅真实图画。
我的故乡在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榔坪镇,这里风光旖旎,民风淳朴,民族文化资源丰厚。我的散文大多取材于这片土地,获得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的散文集《他乡故乡》,获得湖北省第七届和第九届屈原文艺奖的散文集《乡村影像》《典藏乡村》中多数篇目都是直接写我的故乡,少数虽然没有直接叙写故乡,字里行间依然会看到故乡的影子。
您如何看待生活、职业与写作的关系?
于我而言,生活是写作的基础,职业是谋生的手段,写作是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的业余爱好。我的职业是一名老师。我长时间奉行的准则是,搞好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再用业余时间来从事写作。为了保证有足够的业余时间来从事写作,我需要研究怎样用较少的时间来提高教学质量,需要研究怎样让我讲的内容令学生入脑入心。我从来不延长教学时间,从来不补课,但是考试总能取得较好的成绩。几十年来,我就在搞好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写作了几百万字的作品,出版了十几本书。也许有的人并不认同我这种做法,爱好写作,就应该决绝地离开教育战线,去专门从事写作。找一家文艺单位就职很难,当一个自由撰稿人又怕养活不了自己,几十年就这样过来了。性格决定命运,造成这种格局的原因是我的性格造成的,不敢冒险,想有万全之策,这都决定了我不可能有大成就。
请写出你认为最重要的三个写作要素。
生活。才气。坚持。
面对当前经济全球化,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显著提升,中国文学将如何在世界文学中确立中国地位,您有何思考?
中国作家一方面应该通过自己的作品向世界充分展示中华文化的魅力,另一方面要多向世界其他国家的作家学习,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框架下,关注人类共同关心的问题,力求把自己的写作置于全球化大背景之下,作一个地球人的述说。
现在是自媒体时代,似乎也是人人写作时代。您如何看待当前的写作环境?每个时代都有它独特的文学样式,比如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现代出现白话文,有了新诗、散文,20世纪90年代出现了先锋小说,今天甚至有人提出段子文学的概念,您是如何看待文学样式的发展?
当前的习作环境跟过去完全不同了,新的理念,新的载体,新的传播途径,让写作门槛更低,更普遍化,更大众化。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人认为纯文学会消失,甚至纸媒都会消失。我不这样认为,自媒体上的写作会继续如火如荼,纯文学也会继续生存(当然,像过去那样报纸独大、刊物独大的情形不会再有了,以为一篇小说妇孺皆知,带来巨大财富甚至带来爱情的事情不会再有了),纯文学变得小众。小众虽小,但也是“众”,它不会消失,同时随着长期浅层次的阅读带来的审美厌倦之后,不断会有人进入小众的圈子(当然,依然或者说永远是小众)。
当前还不具备诞生获得基本认可的新的文学样式的条件,文学的基本样式还是那些,写法上当然会有突破。段子可以在文学作品中呈现,段子可以启发文学创作,段子会不断流传,但不是以文学的面孔出现。审美变得多元,纯文学也是其中“一元”,一起向前发展,受众各取所需。
结合自身经验,你对喜欢创作的青年朋友们有哪些写作建议?
?。?)准确地判断自己,看是否真正适合走这条路。
(2)多读书,既要读文学著作,还要看一些社会类、思想类的书,读书要读进去,又要读出来。每本书读完,要总结这本书对自己思想、哲学、历史等等方面有哪些提升,写作上有哪些收获,把书读透。
?。?)要耐得住寂寞,习惯坐冷板凳。不要参加过多的饭局牌局,不要担任过多的跟写作无关的社会职务,不要热衷于那些商业写作,扎扎实实读书写作。现在作为业余作者发表作品的确越来越难了,刊物更多地关注名家大家,像过去那样辅导业余作者,给业余作者改稿的事情可能不会再有了,但这仅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真正的好稿我以为任何一家刊物都不会拒绝。现在一些在全国有影响的青年作家当初也是无名作者,因为他们写出了非同凡响的好作品,所以引起了刊物编辑的重视,脱颖而出了。所以,那些可发可不发的作品不要乱投,不要用一些一般的作品来倒编辑的胃口,扎扎实实写出了力作再来投稿。
?。?)一定要坚持,文学创作就像一场马拉松,起跑时人很多,能到终点的很少,所以一定要坚持。
与《中华文学》的缘分。
连续给《中华文学》投过几次稿,因为没有达到《中华文学》的发表水平,至今还没有在这家刊物发表过作品。在朋友那见到过几期《中华文学》(明年准备来订一份),觉得刊物的编辑老师们办刊很用心,也有水平,刊物越办越好,关键是在当前的背景下,没有左顾右盼,想些所谓的“路子”来挣钱,而是安下心来安安静静做文学,刊物现在影响越来越大了,不断得到了文学圈更多人的认可。建议刊物多和省内外文学组织建立联系,多和地市州文联作协建立联系,多参加各种文学活动,进一步扩大刊物的影响力和认同度,让刊物上一个新台阶。
未来计划。
准备到鄂渝湘黔土家族聚居区走一走,做一些深入的采访,写五十篇左右的散文,出版一本散文集。
温新阶作品赏析——
栽秧饭
文丨温新阶
蓝天像一面镜子,挂在高处,水田也像一面镜子,铺在大地上,我们从水田里看到了蓝天。
在水田里,我们还看到了田埂边盛开的石榴花,火红火红的花朵跟密密匝匝的绿叶相互映衬,有一种动人的美感。刺泡子(后来有人告诉我那叫树莓)的枝叶则疏疏朗朗,挂着几颗还没有熟透的刺泡,诱惑着那一群赤着脚从田埂上走过的人。
季节跟着风走,一缕春风,满山都绿了,绿叶可着劲儿地疯长,山峦上挤出了一个一个墨绿的隆起,映山红的枝条不得不踮起脚把一蓬蓬紫色、红色、粉色撑出绿叶的包围。
风吹过来,似乎有一种味道,嗅一嗅,是青草的气味,是绿叶的气味,是映山红的气味。一条冲,都是这气味的弥漫。
该栽秧了,男人们有的从绿意盎然的树木看出了时令,有的从盛开的映山红看出了季节,更多的是从秧田里那一拃多长的秧苗上,看到了眼下该忙的农事。
秧田是培育秧苗的水田,鄂西又叫“秧底”??翰痪茫炱土?,田埂上的大蓟带刺的叶片从泥土中钻了出来,学名叫作薇菜的猫儿苔也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它们听到了山喜鹊清亮的叫声,那是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沉闷之后,被春风浸润得清脆而响亮的叫声。做秧底的水田跟其他水田一样,去冬就犁过泡了腊水的田,现在已经耙平,放掉淹在泥上的水,细绵软糯的泥巴好似一钵煮得有些稠的米粥,平平展展,立得稳竹筷。农人们在平平展展的秧底泼上大粪,耙平,端来装满谷芽的笸箩,将谷芽均匀地撒在秧田里。每一粒谷芽的形状像极了一只小鸡,黄黄的身子很是饱满,生出的谷芽白嫩白嫩,像是鸡头,而那几根细细的根须自然就是鸡脚了,当然这是一只只微缩的鸡。谷芽撒到秧底,就黏附在泥巴上,我这才明白放掉淹在泥巴上的水的原因。
刚撒下谷芽的日子,农人会在田埂上巡逻,防止老鸦啄食谷芽,有的还在田边立了茅人——这茅人的行头跟旱田里的茅人完全不同,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让人想起细雨斜织的春日里人们在水田劳作的情境。也许是司空见惯的缘故,老鸦对于茅人并不惧怕,还时常歇在“他”的斗笠上四处张望,就有人拿了火铳打下一只老鸦,用长长的竹竿挑了这老鸦的尸首,将之插在田埂上。这一招倒是很灵,但多数人家里并没有火铳,就是有也觉得那法子过于恐怖不想效仿,就到田埂上多走一走,“哦吙”“哦吙”叫几声,再或者手执一个破搪瓷盆一边走一边敲打,再胆大的鸟儿也吓走了。
谷芽在泥巴上生根,白嫩的谷芽慢慢变成了绿色的秧苗,水也没过了泥巴,无须再防老鸦了;农人们白天忙着耙水田,傍晚,多是苞谷酒的小酌,三五成群在微醺中等待栽秧的日子。
春风有一只金手指,只要他一抚摸,秧苗倏地就生长起来,一眨眼,秧底的绿色便泛滥开了,远远望去,像一块块镶嵌在山乡的碧玉。
在布谷鸟的叫声中,栽秧的事正式进入议事日程。
栽秧,不单是一项农事,更是一个节日。早就排出了顺序,从冲口往上,一户一天。
说栽秧是个节日,除了它在农事中的地位特别重要以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它是左邻右舍聚会走动的一个契机。一群人,在一条冲住着,总要有机会相互走动,把感情的纽带系得更牢一些。正月里,家家户户接春客,栽秧时节请吃栽秧饭,七月十五接了过月半,其他的节日,在鄂西小地方大家似乎并不怎么看重。
冲口海拔低,秧得先栽,自然排在第一。
提前两天,女主人就开始准备。
烧肉,要把腊肉的皮烧焦,然后热水浸泡,洗出来焦黄脆嫩。腊猪蹄腊羊腿都需要烧。
农历四月,鄂西的乡村,还有很多人穿着外套,女主人褪了外套,依然被烤得大汗淋漓,额头上冒着热气,她不恼,倒乐呵着,一边把烧好的肉往一只盛了热水的大木盆里捡,一边还哼起了小曲儿:
早晨早,早晨早
路上碰到花大嫂
人又标致脚又小……
烧了肉,还要杀鸡。中午的猪蹄羊腿两个火锅,晚上是鸡火锅和鱼火锅。鱼已经在镇上定了,到时会送来。鸡,得是自己喂的土鸡,昨晚鸡子上笼时就抓好了,用脚背篓扣在卫生间,今日,左手捏了鸡翅膀,右手握了菜刀,竟然落下泪珠子,一把谷一把米从鸡雏养大,公鸡雄赳赳,母鸡顺溜溜,哪舍得下刀?没法子,眼一闭,一刀下去,还咯咯了两声就再没声响,褪了毛,破了膛,挂到了厨房的柱头上,女主人的心还在冰窖里没暖过来。
一只山喜鹊歇在晾衣竿上叫了几声,女主人心头亮堂了许多,开始磨魔芋豆腐。过去魔芋少,过年时磨几个,接完春客就吃完了,现时魔芋多了,随时都可以磨,乡里人,爱吃这一口。有人说有了干辣椒烧的魔芋豆腐可以多喝一杯酒,为了这句话,这魔芋豆腐不敢少。
磨完魔芋豆腐,把烧好的肉洗好剁好,放到冰箱冷藏,日头已经偏西,看一眼早上泡的黄豆,胀得刚刚好,她不想用电动的干湿磨磨黄豆,把久已不用的石磨洗干净了,开始磨豆腐。自己推磨自己喂,一边推一边想起儿时的往事,想起自己嫁到杨家冲来时那个晴天的太阳,想起丈夫出门修路时对门的小伙子给她背来一捆柴然后来拉她的手,她一顿呵斥,他走时,又给了他一个嫣然一笑;那小伙子再没来过,也没记恨她,过两天来栽秧的就有他……
磨完豆腐,夜幕已经降临。丈夫从土地整理的工地回来了,她炖了肉,炒了小菜,还有一海碗豆腐脑,问丈夫:“喝一盅不?”丈夫说:“喝吧。”她又说:“我也喝一盅,今天有点乏。”
两人喝了三盅,有了几分醉意,丈夫洗了睡去了;女主人找出纸笔,安排菜谱,除了火锅、蒸肉、烧魔芋豆腐、煎豆腐、五花肉炒豆豉,还有肥肠烧鲊辣椒、炒甜豆、烧豌豆、香椿炒鸡蛋、炒猫儿苔、炒竹笋、炒土豆丝、炒马齿苋、清蒸鹌鹑蛋、干豇豆烧口条,凉菜还有水腌盐菜、泡鸡爪、红椒鱼腥草、野韭拌皮蛋……明天还有一天准备,后天栽秧,那么多姐妹都要来帮忙,一定会妥妥的。
于是洗澡睡觉,听春风从瓦缝穿过那细微的声音,这声音像鸡毛掸子撩动她的心房,这时,她才醉了。
栽秧的日子到了,天边还只有一丝鱼肚儿白,水田田埂上已经人影幢幢,短袖短裤的汉子们赤着脚奔秧底而去,田埂上几树刺泡子,都没顾上看一眼。
从秧底把秧苗扯起来,备好的棕榈叶放在秧苗上,扯一把,用棕榈叶扎起来往田埂上扔过去。秧苗起得差不多了,一行人挑着一担一担的秧苗奔栽秧的水田而去。
太阳出来了,阳光从山坳照射进来,一路人影倒映在水田里,像一幅木刻,生动异常。
人们站在水田田埂上把一把把的秧苗抛到水田中,这叫抛秧。抛秧是一门技术活,必是栽秧的老手方可胜任,秧把的密度要刚好把这块田栽满,既不能剩下秧苗,也不能还没栽完就没了秧苗要到别的田里去“匀”。初学栽秧的后生们看着一把把绿色的秧苗在初阳下划着一条条弧线落在水田里,觉着怪有意思的,也想抛一把;老师傅们不好拂了后生们的这点心意,让他们抛,只是叫他们稀些抛,老师傅们会根据需要的量在后面“补抛”。
抛完秧,一行人去吃早餐。早餐稍显简单,每人一大碗面条,有腊肉臊子,碗底卧两枚鸡蛋,凉菜是三盘四碟的。
吃完早餐,喝了茶,一行人下了水田,这可是真功夫,左手握秧把,右手栽秧,两只手几乎凑在一起,这样秧分得快,栽得快,一边栽一边往后退,谁栽得慢谁就被关了笼子,那是栽秧人最丢面子的事。
几乎没有话语,只看见栽秧的手像蜻蜓点水,不一会,前面就有了一片绿意。随着绿意的延伸,一坝水田慢慢就要栽完了。
栽秧紧锣密鼓进行时,屋里也不敢怠慢,男人们来栽秧,婆娘们都来帮忙做饭。女主人准备了两天,东西都备好了,今天当切的切,当煮的煮,该炸的炸,该蒸的蒸。做饭本不需要这么多人,不过是为了一起吃饭而已。正好,今天吃早餐时,安排栽秧顺序的老者提了两条要求,一是有肉有鱼我不管,但要一锅懒豆腐;二是电饭煲煮的饭吃腻了,要木甑子蒸的饭。
一句话,让一拨没事的婆娘有事了。这懒豆腐是鄂西家常菜,黄豆泡好,石磨磨浆,铁锅烧开,并不过滤,把焯好切细的白菜丢到锅里,撒一把盐,起锅,就成了。大概是因为相比豆腐的制作过程“懒”了许多,故而叫懒豆腐。外地人第一次到鄂西来,在菜场里看人打懒豆腐,觉着好生奇怪,于是编出了谚语:
鄂西人,有点怪
豆浆里面放白菜
打懒豆腐的一拨人泡好黄豆就不着急了;负责蒸饭的人找来多日不用的杉木甑子,大门口溪沟里仔细涮洗,拿回来还要在水缸里泡着。很久不用,甑瓦子都裂了缝,不把它泡胀,蒸饭要漏气的,那就猴年马月也蒸不熟。
日头已经偏了,厨房里蒸炒煮炸都已完工,菜摆了两大桌,酒拎出两壶,婆娘们叽叽喳喳等着栽秧的人回来开席。
栽秧都只栽半天的,最后两丘田坚持栽完,一行人才在溪边洗了脚穿了鞋奔冲口人家而去,还在阶沿上就闻到了香味,肉香菜香,更加难得的是杉木甑子蒸饭的香味。大家不由分说上了桌子,男的一桌,女的一桌。男人有不喝酒的,女人又有喝酒的,于是做了调剂,喝酒的一桌,不喝酒的一桌。女主人本来喝酒,他们两口子一人主持一桌的吃喝,她只好留在女的一桌吆喝着大家喝饮料。
吃着,喝着,讲着,笑着,一顿饭吃了两三个小时,男人们下了桌子,三三两两斗地主、打花牌,一边打一边吹得天花乱坠,笑得人前仰后合,哪计较打牌的输赢。女人们忙着收拾碗筷,还要准备晚饭。剩的菜不少,有人说剩菜热一热,加两个新菜,就是一餐;女主人坚决不同意,定要做新的,一年一度的栽秧饭,吃了剩菜,明年还有人来给你栽秧?
有倒是有,就怕你不敢要人家栽?有人嘴一努,指向那个没有打牌自顾玩手机的曾经想拉女主人手的后生。女主人岂肯饶,手里握着的水瓢一瓢盖过去,努嘴的人呢,忙不迭跑了。
掌灯时候开的晚饭,换了新的花样,吃得尽兴,只是酒喝得少。这十天半月天天有栽秧饭吃,不蓄着点,只怕秧没栽完,人却栽了。
临出门时,排工的人说了第二家的时间,就各自散去了。
婆娘们收拾碗筷,又把今天的菜做了点评,对第二天的菜做了建议,也有人想到了好菜没有说出来,想等到到自己家吃栽秧饭时来个一鸣惊人。
她们出门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幸好她们的包包里随时都装着一把伞,雨天遮雨,晴天遮阳。
一行雨伞盛开的蘑菇逶迤到雨幕中去了,只可惜是晚上,看不到那斑斓的色彩,只有伞下的说笑声清清亮亮,像拨动着一只只景德镇的骨质瓷碗?! ?/p>
涂一道尘世的烟火
——温新阶散文境界论
文丨桑大鹏 赵琬茹
种族意识,是一个作家作为写作主体的身份自认。描写土家族乡村底层的世俗生活,既为温新阶散文提供了一种种族确证,又为其散文涂上了某种浓重的底色,这使他的散文带有一种尘世的烟火气,品味这一道尘世的烟火,可进趋其文本深蕴的底层情怀。
一、九佬十八匠的图腾意识
温新阶散文集《那一抹春色》是一个别样的文本,文集通过描写活跃在民间的木匠、土匠、瓢匠、篾匠、铜匠等九佬十八匠,窥视他们心中与器物关联着的图腾意识,发现了与土地、种族、俗世生活一体相关的“原乡图腾”。作者以鄂西地理作为图腾的空间表象,用乔木搭建图腾的间架筋骨,将九佬十八匠所创造的器物设置为图腾的精神语码,让版筑与木工延续图腾的精神血脉,复又描述土家歌舞以作为图腾的灵性表证……多方面、全方位地向读者展现出一个完整的原乡图腾。
此种图腾,既召唤着原乡人千百年来皈依于图腾所构建的精神伦理,同时凝聚着散处于四方的原乡人走向族群的统一。与此同时,图腾在族群中的浑朴心像与至大能量,又促使原乡人对图腾,至爱入骨,至敬入心,至畏入神。不可否认的是,原乡图腾在时间进程中渐聚而成,也因历史的催迫而涣然冰释。在时间的维度中,原乡图腾就这样演绎着一条有情而无情的生成与幻灭之路。
由九佬十八匠负载的图腾意识是温新阶散文乡土情结、底层情怀的精致提炼,是尘世烟火的极致描摹,此种笔致在散文《油菜荚》中显得尤为鲜明。文中叙述了大舅世俗、平凡而创造的一生。文中写道:“大舅的智慧表现在很多方面,他不是木匠,但是木匠的细活他比木匠做得精致;他不是篾匠,背篓烘篮他比篾匠做得好看;除此之外,他擅长一些小发明小制作,就说小孩子们玩的木头车,我们自己做的了不起装上四个木头的轮子,滚动起来左右扭动,还轰隆轰隆响声震天,但是大舅的孩子们的车不仅装着铁滚子,还安了轴承,滚动时几乎没有声音,这都是大舅的杰作。”这意味着,九佬十八匠作为某种道业传承已成了乡民的自觉意识,大舅不经意间就能对其间的工匠技艺心领神会,乃至于某些手艺上手就会。
在这里,图腾领悟已不仅仅是活跃于心中的自觉意识,而是随时可践之于器物的符号表证。文本站在大舅死亡的终点回望其一生,一定意义上,有表证图腾意识如何深度嵌入底层乡民精神图谱的意味。
二、升腾于田野的炊烟
温新阶散文特别关注乡村生活。土家族村社、村民、田野、炊烟是其笔调惯常行进的路径。升斗小民的点滴得失,凡夫俗子的悲欢离合,柴米油盐的精确算计,总是引发作者对底层民众的牵挂,流露出浓重的烟火气。比如《栽秧饭》一文。
该文叙述的是农村包产到户之后,乡间仍然采用集体协作的方式轮流解决村民插秧的事。土家族是一个特别重情重义的民族,到了插秧时节,村民们会相互串工,这样主家就会隆重安排这天的栽秧饭,并在暗中较劲。
“说栽秧是个节日,除了它在农事中的地位特别重要以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它是左邻右舍聚集走动的一个契机。一群人,在一条冲住着,总要有机会相互走动,把感情的纽带系得更牢一些。”种族团结就在此种民风民情中得以代代绵延。
某一家村民定在两日后插秧,女主人提前两天便开始准备栽秧饭,整个过程充满了亲力亲为、时刻准备善待他者的俗世趣味。
烧腊肉:“要把腊肉的皮烧焦,然后热水浸泡,洗出来焦黄脆嫩。腊猪蹄腊羊腿都需要烧。”
杀鸡:“鸡,得是自己喂的土鸡,昨晚鸡子上笼时就抓好了用脚背篓扣在卫生间,今日,左手捏了鸡翅膀,右手握了菜刀,竟然落下泪珠子。一把谷一把米从鸡雏养大,公鸡雄赳赳,母鸡顺溜溜,哪舍得下刀?没法子,眼一闭,一刀下去,还咯咯了两声就再没声响,褪了毛,破了膛,挂到了厨房的柱头上,女主人的心还在冰窖里没暖过来。”
魔芋豆腐:“有人说有了干辣椒烧的魔芋豆腐可以多喝一杯酒,为了这句话,这魔芋豆腐不敢少。”
懒豆腐:“这懒豆腐是鄂西家常菜,黄豆泡好,石磨磨浆,铁锅烧开,并不过滤,把焯好切细的白菜丢到锅里,撒一把盐,起锅,就成了,大概是因为相比豆腐的制作过程“懒”了许多,故而叫懒豆腐。”
此外,还有煎豆腐,五花肉炒豆豉,肥肠烧鲊辣椒,炒甜豆,烧豌豆,香椿炒鸡蛋,炒猫儿苔,炒竹笋,炒土豆丝,炒马齿苋,清蒸鹌鹑蛋,干豇豆烧口条,凉菜还有水腌盐菜,泡鸡爪,红椒鱼腥草,野韭拌皮蛋以及甑瓦子蒸出来的香喷喷的米饭……中午和晚上的两个火锅绝不重样。总之,一切以满足客人口味,激活他们味蕾为目标,使他们来年还有为主家栽秧的劲头。一众来帮忙的妇女中有人建议中午的剩菜还可整上晚餐,但女主人坚决不同意。“定要做新的,一年一度的栽秧饭,吃了剩菜,明年还有人来给你栽秧?”
栽秧的男人们除了享受两顿盛宴,酒足饭饱之后最大的乐趣就是完成主家的任务,从抛秧开始就你追我赶,唯恐落于人后,一片白茫茫的水域很快就绿意盎然,细雨蒙蒙的春播中满蕴着秋收的热望。而“婆娘们收拾碗筷,又把今天的菜做了点评,对第二天的菜做了建议,也有人想到了好菜没有说出来,想等到到自己家吃栽秧饭时来个一鸣惊人”。
可以看出,作者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村社的农忙图卷。虽然已经包产到户,但人们并不因此稍有隔膜,而是在互助中延续着乡民的热情与理解。作者对农妇准备餐饮亲历亲为的描写,表现了人与对象的融合统一,有一种“反异化”的生活哲学旨趣。这是一种永远值得被追怀的世俗生活,是一道诗意的尘世烟火。若干年后,当社会在现代化的进程中面目全非时,我们是不是可以在追怀中重返记忆的乡村,起底钩沉那一缕令人魂牵梦萦的乡愁?
三、余思
散文,就其结构而论,历来有一个共识:形散神聚。这个认知现在已无疑义。但若论散文的功能及其所能达到的境界,学界和创作界历来言人人殊。人们根据各自的创作经验和散文的分类提出了种种论说:就散文作为呈现联想与想象的表现形式而言,有美文说——表现人类对美的认识与领悟;就散文的记人叙事功能而言,有构建说——构建特殊的人物形象或群像;就其议论功能而言,有智性说——通向文化的思考和人性的领悟。如果面对抒情散文或散文诗,又有诗性说——表现人类突破自我、在语言中重构万物的超越精神等等,不一而足。但是笔者想,在一切审美文体中,散文创作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写作主体始终掌控叙事进程,不可能像小说一样,人物性格一旦形成,情节就必须由性格“内生”,作者都必须遵循性格逻辑去构思情节,主体让位于性格逻辑。如此,我们在谈论散文时怎么能撇开主体单论文本呢?既然主体始终主导叙事,则散文必然带有极强的主体性色彩,故散文传达的境界也就必然是主体的境界。笔者认为,以主体为依据,可将散文的境界分出三个层次:情趣,情调,情怀。情趣局限于个人化色彩的生活与审美趣味;情调倾向于表达智性、才调与胸襟格局;而情怀,是在对事相全面占有基础上向家国千秋、文化历史、种族生存情态乃至哲学之思的敞开、显露与发抒,其间往往流露主体对生命苦难的体认与悲悯,是主体意义体认的极致与意义发抒的地平线。
温新阶系列散文就有一种与底层生活深度契合的情怀。此种情怀在《一抹春色》《油菜荚》《栽秧饭》等文本中一以贯之,上而至于九佬十八匠的原乡图腾,下而至于农妇的柴米油盐,其间既有器物技艺的精神旨趣,又有升斗小民的点滴得失。温新阶散文已走过了书写个人生活的情趣,表达智性才调,而向情怀进发,他的文本有一种普遍播撒于土地、种族、文化的主体意趣,一种由尘世烟火绘制的精神图谱,而这,正是文本具有情怀的征象。
?。ㄉ4笈簦看笱难в氪窖г航淌?,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文艺学与佛学研究。赵琬茹,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2020级研究生,文艺学专业。)
来源:《中华文学》 编辑:冯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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