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性情之人,康宁适合写诗;作为一个太有个性的人,康宁更适合写诗。否则,这是一种人生的浪费,因为有诗歌的火焰在他体内燃烧。以康宁之脾气,他对自己是有所要求的,做任何事情,他追求的是创意和某种完美。在写诗上,不说精益求精,他至少不会堕入平庸。他自进入了诗歌之门,发现那是一片开阔的天空,可以放飞想象,可以自由驰骋,然而,康宁没有这么去按部就班地遵循那条既定之道,他有他自己的途径。
我不知道康宁的青春书写是怎么度过的,自前几年读到他的诗,就感觉已经很成熟了,进入了中年写作之境。但我又没在他的诗作中看到那中年写作的焦虑和困境,同样,也没有坦然和轻松,那分明是一种怀疑,其间夹杂着丝丝的人生疑难。他怎么会没有疑难呢?这个年纪,正是人生转逝的中途,生活和写作都需要上下其手,方可平衡内心的那座天平。康宁肯定也有过他的青春期写作,现在我们不必去费心追溯了;那过往的文字,对诗人来说有历史价值,但看过这段来路,他能持续地走到现在,于人生不惑之年依然钟情这分行文字,已证明诗歌在他身上发酵了,再经过这时间的淘洗和生活的转化,多少经验都可生成诗意。至于他如何走得更远,攀得更高,端赖于他以怎样的态度对待日常的人生和创造的挑战。
一个人的青春期写作,大都是向外的,张扬的,而过了这个阶段,多数会向内转,节制了,收敛了,向内心寻求出路,探索写作之道??的氖氡匾簿庋淮巫?,他变得平和了,内敛了,重人生感慨的释放,将那想象之诗扭转成人生之诗,我们可从中读出诗人清晰的日常思考,他的纯粹与复杂,他的不安与乡愁。“日子向前走着,那么小心翼翼/一小步一小步,生怕打碎了谁/我也是/小心地把那支叫做《天空》的歌/细细地听着//预警在一步一步升级/热带的气旋/即将从稍远的洋面掠过我们的天空/和天空之下的大地//我们是经历过太多灾难的人/唯一庆幸的是还活着/现在我要起身,要捧起你的脸/要在新的灾难到来之前/再次说出爱/沟沟壑壑的我们/爱是今生唯一的细软了”(《爱是生今唯一的细软了》)。小心的生活,对于诗人来说是不是一种退守?因为经历过太多的灾难,冒险似已不再可能,活着算是最大的爱了。这柔软的书写,不一定全是生活的磨砺所致,诗人那昂扬粗暴的生命感觉已被时代之困逐渐消解,才会有如此细腻的感慨。这种退守并非因失去了前行的动力,好像每走一步,脚下皆是深渊,诗人的“革命”已变换了方向。我理解这种因爱而生就的自我分裂,他所有的追问都可能是在作自我拯救,那未丧失的激情,也是助推诗人继续写作的重要力量,只不过,它埋藏于心底,且越埋越深。
如何激活埋藏于心底的那些诗意?康宁还是以某种尊严对接了自己的生活与写作,它们不是飘浮的,也不是虚无的,而是沉下来,在修辞与感念中定格。“我八点起床,比往个星期天晚一些/把蜂窝煤炉拎到楼下,在花坛的边缘生起来/--四个月前,父亲就在这个位置生炉子/可是他已经不在了。现在/我在这里重复他的动作,觉得越来越像他/越来越有男人的爱意/风把烟吹过来,我竟然有了父亲的咳嗽……”(《星期天》)诗人在诗中多次写到父亲,由青春的对抗到怀念,中年男人的惺惺相惜就这样成为了诗的一部分;此时,他也不再需要什么承诺了,父亲的一切都将在“我”身上一一复现,这种轮回是天意,也是诗人之所以写下这日常伦理的原因。此为记录,也是见证,就像他在另一首诗中对儿子的期望一样明了清晰:“你要用镜头拍下蓝天和白云/阴霾越来越多,蓝天不知在哪一天/说没就没了。到那时你得告诉你的儿女/世间曾有这样的颜色,能/清透心里去。在雨过天晴,一切/都如水洗一般,蓝更蓝,白更白//你要拍下笑脸。笑脸是幸福的延伸/是心里溢出来的蜜,我相信/笑是阳光之下最美的事物,但稍纵即逝/记录这些瞬间,告诉你的儿女:/在很久很久以前,鲜花可以在脸上开放//以此类推,你要用镜头/拍下你认为美好的与温暖的/我以多你二十四年的经历告诉你/那些原以为会一成不变的物事/正发生着大变化,有的已经消失,有的正渐渐消失”(《示儿》)。这倾诉式的忠告,正像诗人与儿子的心灵对话,也属于日常人生感慨的范畴。只不过,康宁没有讲多少人生大道理,他只是以过来者的身份,希望儿子能用镜头留下那些人生美好的瞬间,这是一种职业教诲,但在我看来,更像是诗人的自我启蒙。自己一生可能未曾做到,希望儿子能完成这一使命。这种自我启蒙在诗人笔下出现得很频繁,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带有浓郁的反省色彩,这种审视不用依靠激情,它是中年人生的自觉,顺着这样的警惕向前走,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克服自己身体内的“罪与恶”。
康宁的诗歌有一种抹不去的沉重,因为他将自我人生埋在了字里行间,每一次感慨,都伴随着不同程度的忧患和苦痛,可诗人并未伤及内心,他还有余地写出自己所渴望感受到的自然变幻、个人体验与人生节奏。自己身上所有的现实缺陷,他在诗里克服掉了,这是将诗写到人性之真的一种境界。真实在康宁这里是光明正大的,日常生活中的独特个性为其所带来的愤怒与不快,就像一张“破纸片”化成了天空中的碎屑,同构成了他自己的精神传统。所有的人生见闻和生活琐事,他愿意示人,过去的就不再回头,但通过记忆完成的书写,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人生的另一道风景。“已多年不乱醉如泥/我承认,朋友越来越少/很难有什么人什么事让我一干见底/我小酌小饮,离群索居/偶尔怀念旧时/已是江水洗白云,残月无心//在紫阳,我一时酒兴大发/觥筹交错,酒肉穿肠/喝一杯,再一杯/让你只见醉生梦死/不见胸中波澜//毕,还记得起身告辞/对树小解,扶墙而归/我佛慈悲/清规戒律本来就和我没关系”(《在紫阳醉酒》)。无论喝多少酒,诗人可能都会有他清醒的一面,回顾一次经历,无关责任与道义,甚至和身体也无涉,它就是生活的常态。这种自我教化虽然平淡,但暗藏机锋--诗人的某种人生原则已隐隐呈现:他不妥协,我行我素,不是故意彰显个性,只是过最真实的人生罢了。现实中的四处碰壁,又何尝不构成了他在诗里的左冲右突?
真实是康宁的一个生活准则,也是他诗歌写作的美学原则。不遮蔽,不掩盖,不伪饰,这些并非他刻意所为,而恰是一种本真的人性流露。在到湖南凤凰旅游后,他没有过多的兴奋,或许只是为沈从文而去,但内心又是如此平和:“除了给沈先生叩三个响头,我什么都没做/就这样吧镇筸,就这样吧沱江/那么多人来寻找宁静,就已经没了宁静”(《6月23日,凤凰》)。最后一句才是真相,好像不是诗人在旅游途中所得;他在经历之后的反思,皆为真实而来,因此,一切伪装都被真实所颠覆。这些内心的真实,成为了康宁诗歌的一道符码和一个标准,它们将现实之真与诗歌之真自然地作了划分。“这些时日,我像个老禅师,闭关辟谷/其实也就是关了电话,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依然做一些大小不一的梦/有时装得下江山,有时装不下一个影子”(《近日》)。他从现实真实到内心的真实,从现实又抵达超现实,想象皆由生活而来,诗意也源自梦想,而诗人在写作中树立起了另一种信念。就像他在写了两个孩子童话般的对话之后,延伸到了反思成人虚伪的警醒之意:“我想说,我们有太多的愿望/必将死在真实里。那些流传下来的远古传说/是美丽的无知。我更爱这些无知而不是科学”(《两小儿》)。我们从孩子身上学习对话,其实这就是最真实的人生现场,如此诗意也才称得上赤子之心的创造,没有掺杂过多虚假性的表演,这是康宁领悟到的境界,只有在这样的文字中,他才找到了一种自在的精神。
依康宁的性格,他似乎有很大可能去写实验之诗,去冒更大的语言和形式风险,然而,他又没有如此去行动和实践。诗人选择留在人生之诗的岸上,也是出于写就永恒之美的考虑?!墩飧鲎右共凰狄桓霭参康淖帧贰兑幌伦酉肫鹉切┰那啻兴暝隆贰冻嗣?,所有的都不是必须的》《我沉迷于对一些词作程度上的比较》等诗作,我们从题目上看,都可见出诗人是在呈现自己最为真实的日常和思考状态。只有为人生写诗,才可让写诗的动力源源不断地获得充足的能量供给;也只有人生之诗,才可以其思想和语言的融合之美获得更多人的共鸣??的晡恍┦俗龉锰福氖芎闷?。他和每一个诗人对话,都是建立在了解的基础上,而对话的美学立场,很大程度上是立足于为人生的写作,每一个诗人隐秘的感受和公开的真相,或多或少都可能会对康宁有所启发,有所触动。因此,不管是写常识,还是写荒诞,康宁都以真实的人生作为诗歌的底色,那样构筑的地基,才可承载更为坚实厚重的诗意。
至今为止,我不太担心康宁在文学的路上会放弃了,诗歌已化为他人生的一部分,只是他没有停留在这生活的中途,而是还在往前走,向上行。虽然不惑之年的困惑好像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减少,相反,看似越写越从容;当我们返观他人生沉淀后的积累时,他内心的那种不满足感是否会与日俱增呢?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他的特立独行,他的不甘平庸,也会让这个孩子般纯粹的诗人在行进的途中,找到自己的一条写作大道,往语言的深渊处进发,以挑战更具难度的诗性创造。唯此,康宁当可更为我们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