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个诗人的作品里读到了他的强大和脆弱,内心强大,情感脆弱。这种矛盾集中在敏感的诗人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在生活中,他寡言少语,每次见到他时,他总像是在沉思;可当我读到他的诗时,他又成了变本加厉的倾诉者。语言的变幻是如此生动,活力四射,既像天马行空,又如行云流水。对王进来说,由词语和句子构成的世界,或许才是他刻写并保存生动之景的空间。
王进就是这样一个靠精神力量写诗的人。我知道他爱读西方经典,这些现代营养已逐渐内化为他的写作能量,正等待着慢慢释放??稍谒氖铮切┟忠丫嘎冻隽耸硕员税兜闹忧?。王进所有的诗歌,几乎就分成了两个鲜明的主题--此在与彼岸,它们关涉诗人内心的宗教,但不是浮在表面上的,而是嵌在了诗歌的内部肌理中。我们能隐隐地意会到某种沉实厚重的气质,从其早期到现在的诗写,愈来愈浓郁,就像那世间的偶然,累积后质变为最终的必然。王进捕捉到的那些诗意,看似偶然、随意,其实,早已在他心底埋藏多年,它们在寻找适当的时机破茧而出,化蝶飘飞。那飞出来的蝴蝶,美丽,柔弱,但令人感觉沉重,心痛,因为它们轻盈的身体,仍然带着世间沉重的抱负。
王进的诗就是带着世间沉重抱负的诗。为此,我想起了他喜爱的“寒冬夜行人”之喻,他自己或许就是如此行走在这人世间的个体,既要求得语言的创造,又要为精神之花的绽放留下相应的注脚。而这精神之花,一方面源于他的人生经历,另一方面,是来自他的阅读经验;诗人在将自己的阅读感受进行转化时,不是在盲目地下结论,而是希望找到通往这些西方大师之内心的通道,与他们作灵魂的对话,这种交流留存在纸上,就成为了更内在的自我救赎。“曼德尔斯塔姆,你告诉我,/一条麻袋怎样逮捕了一个诗人?/如何装下那么多的出卖,/和那么多的认罪书?/当呼愁为汉语蒙羞,俄语也是楚辞。/我古代的曼德尔斯塔姆,你告诉了我真相吗?/诗歌是另一种劳改,是另一种投河。/你告诉我了吗?/当散文流放了诗,德语也成死囚。//但今夜有一个异乡人招魂,/‘你,今夜过世,我用词语把你召回。’/今夜,所有的诗都是边陲。”(《献给屈原:召回我古代的曼德尔斯塔姆》)王进将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斯塔姆与中国古代诗人屈原联系在了一起,虽然相隔了久远的时空,也不在同一个民族文化架构内,但两位诗人的精神气质,通过一个中国现代诗人的想象与笔力,完成了一次灵魂的对话。这种超拔在于诗人出示的“新鲜理解”,于想象中让两个遭遇流放的诗人走到了一起,怀才不遇,恨恨而终。王进在诗中的招魂,更像是一次思想召唤,带着深切探寻的目光。现实中的沉默,此时化为了滔滔不绝,他渴望倒出一切深思熟虑的苦水,由此在的现实,越过词语的边界,到达精神的彼岸。
诗人的阅读是潜隐的存在,他超越了功利和名誉,让读书成为一种内在的修养。王进的诗歌素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阅读和学习中自我培养的,这种潜隐之举,让他的写作不会太偏离正道,创造与再创造总会在他的写作中自然地发生。“夜晚读你,卡佛。/你刀叉的诗歌插在你面包的小说,/可武士的刀剑也这样插在对手的肋间呀,/卡佛,今晚,你只是想告诉我,/除了手,需要借助另一种东西把食物送到嘴里,/以养活灵魂。/夜很深了,我还在读你,卡佛。/你钥匙的诗歌挂在你汽车的小说,/我不敢扭动那钥匙,让那辆时髦的汽车发情,/而惊动的邻居。/明天就会大雨滂沱,我们不必到德舒特河去钓鱼了,/我的父亲已不在人世,/我们再去那里已经没有意义。/卡佛,我被卡住了,/有一根夜溯的鲑鱼刺穿过喉咙,/我哽得想哭出来。”(《卡佛??ㄗ〉目?,佛教的佛》)诗人通过阅读卡佛,将作家的一切嫁接到了自己身上,由彼岸转换到了此在,由他者回溯到了自我,这是阅读体验所带来的多重效应。一个人的经验怎样在彼此的进入中找到交汇的释放之点,这可能是诗人在阅读式经验转化的写作中面临的最大困境。王进在他的诗歌中虽然大量写到阅读或观看某个大师的感受,但绝少去详细阐释他们的具体作品,当然,这不是他的诗歌应该完成的使命?;蛐砥湫醋鞯娜萘恐还皇擞美醋髡宓睦斫夂突赜?,然后再继续去信任,去接纳。
诗人的这种阅读后的再创造,浸润着一个中学语文教师多年的投入,那富有命运感的旁白,也未尝不是他在时间面前的喟叹。为了让那些大师不朽,他选择了继续为大师招魂,以诗的方式,以诗性的阅读体验,唤回我们对经典的守护。这些经典不一定是诗歌和小说,也有电影和音乐,在王进笔下,都获得了各自的思想性与力量感。他几次写到俄罗斯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和他的名作《乡愁》,带着俄罗斯异域风情的书写,又不乏某种俄罗斯人特有的沉重与痛感。“后花园里奶奶牵着我们的手/从低矮的灌木丛走向高大的白桦林/我们背后花气袭人一阵风/推倒了木桌上一盏熄灭的煤油灯/我多么惦念/从这口千年老井救出我的祖先/可是我的月亮/像钢盔掉在了乡愁的梦魇/锈蚀之物产生了高于祖国的幻觉/你说过拍完这部电影/发誓永不回俄罗斯去”(《锈蚀之物》),这是诗人献给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诗,一种日常经验的呈现,却经由存在感获得了某种诗性的高贵,他虽然不是在为诗人立传,但却有了墓志铭的简洁与深刻?;褂兴赘菘艘衾执笫Φ挛窒目说氖?,同样透出了一种辉煌的悲情,“你短工的水桶,住着永恒的河神/而你微缩的胶卷里/蜷曲着放行的大海//愁不仅仅来自祖国/不仅仅来自波兰、捷克/它来自一把语言的老枪/伟大艺术并不光是包蕴着/那份崇高之爱,相反/它总是预言着艰难的未来,以及/未来每个个体/被子弹击中的痛楚”(《献给德沃夏克》)。这肯定是大师的音乐触动了诗人,他写下了瞬间的感受,一种高于时代、超过民族的人性之理解,在艺术的共鸣中获得了永恒之美的定格。诗比历史更永久,王进想必在自我体验中获得了一些人生反馈,因此,他的大量诗作皆超越了日常,进入到了立足于思想的超验之境。
在对此在的书写中,王进关注的是自由,以及自由本身所体现出来的存在感。他让上和下对话,让左与右交融,还让高和低对比,作为生活的亲历者和参与者,他以沉默对抗历史之罪,而又用那带着苦难色彩的文字,写出了人生残酷的过程。“看在日子的份上谨慎回头。/那黑色的瓦片就化着了倒垂于月亮的蝙蝠,/那锈蚀的墙顷刻间便复得/走失多年的青苔。//我们注定要经历这精神的拆迁。/谁关心潮湿的低洼?/谁关心帝国的房地产--/诗歌要强拆为散文,/散文要强拆为小品,/而小品将强拆为拔地的语录?//有多少个夜晚,我们/背负着已经成为我们孩子的影子/经过那里的/法国梧桐”(《路过童家巷一号》)。这时代的关键词为诗人所化用,他要挖掘残酷生活背后的伤痛诗意,强力和柔弱的对峙,激出的是冲突的精神重压,它们是诗人穿越时代和历史的力量。不管是向上走,还是向下走,他都要去追求内心的自由,这别无选择,所以,诗人才透过那些表象的喧嚣去辨析一种认知的深刻。其阅读的视野和眼光决定了他不会留驻于单纯的语言实验,他必须要进入到幽深的精神领地,感悟他者的心迹,审视自我的历程。“碎片击落了大词/一首诗可真的是难于上青天/写作使人成名而生活叫人隐居/流离令人敏感而孤独叫人迟疑……”(《对本雅明的沉思》)散落在人生各个阶段的碎片,如果没有诗人的组织和付出,它也不会凝结成诗。那些由细节构成的诗意,其实是对真实人生的一次思想集束,它们属于政治,也属于美学。“别尔嘉耶夫在他一部口若悬河的著作/标上了标致的书名《美是自由的呼吸》/我还记得那枚圣彼得堡图案的书签/但我对书签漫不经心//听说你被捕了,我很震惊/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书的名字/但我把它写成了‘自由是美的呼吸’/打算把它改过来的时候/我发觉,自由这个词才配做主语//我肯定在这个句子上犯了组织错误/就跟你一样/年轻时偷过东西/也许还欺负过别人家的女孩子”(《自由是美的呼吸》)。自由是诗人对写作最高的追求,它也是美的保障,那些大思想家攀上精神的巅峰时,皆有对自由和美的独特认知。诗人的创新不是完全凭借才华,而是靠阅读的积累,靠间接的思考所得,像《今夜,我只爱伍尔芙》《今夜我翻开策兰的诗集想起查海生》《哀歌》等诗作,皆是阅读体验和自由思索的交流融合后所产生的美之创造。
王进在写作中是一个忠实于自我的诗人,词语不是诗的附庸,而精神也并非就是诗的延伸,它们都是诗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当这些都被诗人重塑时,一种新的美学由此建构起来。尽管诗与自由的结合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像诗人将所写的鹌鹑下蛋比喻为诗的生产:“仿佛预产一首诗歌/我知道你要生育了/将经历负担、希望、恐慌、疼痛/和幸福。这个过程犹如写作”(《鹌鹑》),但这个孕育的过程,才真正见出生之艰难,而写诗此时就是向死而生的一种思想积累的行动。王进在此在和彼岸世界的这种转换,是以人生作中介,以诗歌为旨归,并由此找到自我命运的基点,对于这一行进的目标,他仍然在途中,正在靠近那座诗歌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