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曹平的诗,是几年前的那首《和母亲在一起的整个下午》,当时一瞬间被某种情感触动了。但我并不很清楚是诗中什么样的具体情绪让人内心震颤,由此,我还想到了在医院的一幅画面,是如此真切,又那样遥远。“我无法写一首现在的诗/以示路过或抵达/远比诗歌更为久远的幸福/因此熄灭 也时时点亮//我就是在昨天下午/在市一医院门诊大厅/显示屏暗示的种种疾病/和人群对号入座或擦肩而过//我甚至来不及用停顿/打量身边的母亲/只是那一刻 消失殆尽的愁容/已穿过所有的长廊//我只是第一次陪母亲/经历的整个下午/远比一生还长”,这样的亲情之诗,如果不节制,不超越,就很容易滥情,不但不能引起共鸣和同情之意,相反可能会因笔底打滑而让人生厌。曹平将情绪控制得恰到好处,那种在医院的紧张和无助,每一个有过经历的人,都能深深体会到亲人面临疾病困扰时的无奈。至此,我记住了曹平,但几次见面,从未与他就这首诗作过深入交流,当然,现在看来也无需交流,我希望将那种心灵的触动留在诗歌和阅读中,这才是文学的微妙与力量所在。
此后,我读曹平的诗作并不多,在每年的《坐标》上能看到他的几首诗,也不知是新写还是旧作,读来总有莫名的怅惘,他似乎走进了一种内心的“深渊”。尽管诗中经常会出现我熟悉的几个名字,但这并不能让我产生多么强烈的亲和之感,因为他重返现场之后的写作,再无1980年代的那种随意、张扬和小幽默,哲思的沉重成就了他诗歌的一种底气。这沉下来的诗意,也许是曹平近知天命之年的人生感受所得,像一个人遭遇了大变,下笔稳重、瓷实,显出一种复杂的思想性和命运感。诗人领悟了人生的诸多尴尬、欢笑与隐忧,即便写一个不起眼的场景,也是尽量保持虔诚和敬重。脱胎换骨的变化可能谈不上,但循序渐进的运笔,对于曹平重拾诗歌之后的经历,当是一次重要的突围。新的诗歌审美,并不是曹平要去追赶的,而是他在创造并靠近那样的美学氛围。他抒写自我,审视时代,嘻笑怒骂,仗义执言,皆出于内心的诗性正义,还有一个知识人的道义与情怀。
在这样的阅读和审美前提下,我愿意为曹平的书写定一个理想的基调,他由生活中每一次不经意的见闻感想所生发出来的创造,都会从平面语境延伸至一个立体的诗意世界?!队莱牵∮莱?!那座耻辱的县城》《看一部〈怦然心动〉的电影,想起那么几个人》《回望:2011年的耻辱》等诗作,皆由诗人的日常感想所引出的创造,初读并无多么高深的哲学之思。但诗人选择介入时代,以良知者的身份发出批判之声,这种对抗性的用笔,不仅针对的是时代的罪恶与耻辱,更是他在内心作自我反省的体现。“而小悦悦呢/你在看似佛山,似有佛的教义/竟是众目睽睽的死/连我也是耻辱的”(《回望:2011年的耻辱》),那明目张胆的荒唐,对应的就是当下这个疯狂时代的病症。诗人揭示了那些虚假和妄想,直率地拒绝合唱,而是选择以独唱的形式坐实了某种罪恶。难道诗人非得需要通过诗歌这一窄门来窥视时代内部的风景吗?有人或许要有此一问。他可以直面现实,说出伤痛和苦难,但那只是社会学层面的干预,而诗人以诗歌的方式来面对这些时代难题时,其实出示的是一种人在进退两难时的生命困惑。我曾经说过,诗歌乃至文学皆由困惑而来,没有困惑,很难会有文学的深意、锋芒与价值。正是那种带着尖锐之思的美学,可让我们更深刻地洞察到一个社会在某种虚假包裹中的日渐溃烂之躯。此时,诗歌是干净的,真实的,它指涉的所有不公不义,都要遭到后来者的良心审判。
曹平的这种良知感一直贯穿在其重返后的写作里,只是随着感受的深浅而程度不同罢了。至少他不会越过那道伦理底线去写多少应景之作,随心随性,将耻辱写在脸上,那光天化日之下的见闻,都无处逃遁,它们进入文字时,会有一种背负着责任的自觉,“我怎么能说出科学的未尽事宜,/一个人的弱,有时就是一个国家的病中。”(《寒露:夜行,看电影〈接触未来〉》)这种气节,其实是一种醒悟,虽然道义溢于言表,但爱的情感基调仍隐行其间,我们看到的是诗人向善之念与希望之意。多少隐秘因着时光流逝而水落石出,而多少悲愤在诗的情真意切中找到了出口,那是人生的一抹苍凉,“老王,你看,在这广袤的人世间。/有些极其松散的行人,/要好过一些貌合神离的集体,/你身后不知,但我耿耿于怀。”(《悼念》)诗人在悼念中看透了世间的某些规则,它们只属于一个特殊的群体,而与绝大多数人无关。人世之情就在于这个体的相遇相知,而非集体的虚无,即便诗人“所能止住的也不过是轻浮的哀伤”,但人生的悲欢离合,也最终在一颗平常心的抚慰下得以缓慢消解、流逝。这些也正是曹平诗歌易于打动人的地方,我相信,诗人在写作时,内心也定不会是那么平静的,他情感的起伏跌宕,也折射在了字里行间,隐秘地赋予了诗歌一种内敛之美。
曹平由日常之事而获得了精神发现,直指人世的根本,虽然可能从修辞的角度来看,抒情是务虚的,但有日常生活的细节作为铺垫,会更有现实感和沉下去的力度。“我喜欢一个词的缩写/能带来一些空荡,也带来安静//比如昨天,一个准备下雪的下午/我和亲人们各自提及物是人非的话题/但随着席间的散场,我也随父亲散去了/我拉着父亲的手,我们不说话/在等车那一段,他耳背,只能四处张望/我们的出行就是这个简单的下午直到天黑//就在父亲下车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背也驼了/与我熟知的伟岸和想象无法比照/他招手或是回见的样子,这使我想起了爷爷/我以为我仍然年轻//回来是一段小路,我想起在江夏的那几天/女儿说:‘要让着妈妈,她比你小’/我想着大小的概念,附带弯曲的成分/而折叠起来也就是缩写”(《大小分别》)。由父亲到女儿,我作为中介,在大与小之间留下了一种怅然的失落。这样的诗在修辞上看起来简朴,没有多少缀饰和文采,但它需要诗人用心去写,他要调动所有的记忆与感念,一回首就是难言的苦衷,但我们能从字词间找到隐秘的信任感。诗人投注其间的是经历世事的重量,它甚至与存在感也无关,只关乎这亲情伦理,唯此才是永恒的命题。
诗人以世俗心入诗,用叙事替代纯粹的抒情,貌似一种先锋,实则暗含了其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来驾驭那些更具现实感的主题,我们不可能将亲情、友情和爱情写得虚妄,而是让一切真相变得透明,那样方可获得写作的信任感与尊严。“常常出现的事物/总在河流的源头/即使搬开所有的资讯/我只信任过往中/病中的那几日//我翻回到上世纪往北的停顿/那些是近乎齑粉一样的断章/却影响我的后来/你就这样成了我唯一的天使/也带走了我的童年//我常常想到有些灵肉的分离/是偷天陷阱或是暗渡陈仓/你我不是/要是七九年二月你不去越南/能躲过流弹最后的一击/直到今天 我会保持好刻度和尺度//知道吗?冬儿姐姐/现在,我觉得道路多为歧路/原欲也泛滥成积年的灾害//你指给我看手指的纹路/我一直记得/而终年不化的雪/也就此抵触到我的上游”(《冬儿(之一)》)。一种刻骨的情义就在这平铺直叙的倾诉中通达了爱的核心,那些微妙的细节不是诗人随意拈来的素材,它们经过了多少年的沉淀,直到诗出现的那一刻,才化为情感涌出。这样带着回顾的怀念,是曹平不少诗作的主题,那隐隐的失败感和悲剧性,总是能在一种自责的语气里显现出来,为诗之书写增添反思的维度。或许诗人在现实中遭遇的那些不顺和失败,那些内心的博弈和较量,能在诗中化为一种幽暗的超现实主义的韵味,它直抵诗歌的边界,却又还在现实的地基上存在与呼吸。“其实,我在退化/说这个词的时候,/也许用万物的蜕化更为贴切/多年来,等同于自然界的遗迹/有些也真看不见了/成了传说/--消失了//熊猫真好看!/但和国家没什么关系/象征是否就是仿真或是临???”(《六月之书:一席谈》)这种疑问从实质上来说,针对的其实就是世界的根本,我们忽视了太多的常识,而只去追逐那些表象的浮华,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命运的空泛表演。诗人一反既定的规则,他在质疑和拷问中让写作变得更为有效,也更符合诗的冲突与张力。
正像曹平在献给伊丽莎白·泰勒的一首诗《完成》中所写:“我喜欢你的黑白简爱和描写埃及/那是我中年以后的掩体/终于,看到了晚年的慈爱和分文不取/你下嫁那么多的男人但没有绯闻/人们依然记得你绝版的早春和迟暮的风华//和许多人相比,那些奢华无边也不过是副词而已/而你更多的形容,保持着英语的耐心/的确是完美风暴/说这些远没有你行动的贴切”,泰勒的一生是个未完成时,而且永远定格在某一时段的青春中,这是诗人追忆和怀念她的关键。“那些奢华无边也不过是副词而已”,这样的人生形象概括多么贴切,表面的浮华早已完成,而内在的耐心,还需付出更多的历练。这貌似一个总结,但又何尝不是一次人生的隐喻,带着命运的无常,最后还是通向必然的宿命。
悲剧感不是曹平在写作中的刻意为之,这可能与他的素养和性情有关,但是他没有陷入那种不可自拔的悲剧感中,而是抽身出来为爱找到了一条通道。诗人没有盲目地肯定或否定人世,他在自我判断中的质疑,还是希望能在对真相的寻找中觉悟到诗的逻辑。他虽然没有大面积的实践,可作为另一种为人生书写的尝试,也不失为诗人下一步精神敞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