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杨光很勤奋,或许也是因为他恰好有感觉,愿意写,所以诗作源源不断地出来,给人产量很高的印象。有人觉得他的诗率真、朴实,接地气,也有读者认为他的诗大气、灵动,极富自然性,不管对其如何评价,似乎都难以给他在风格上归类。当然,对于杨光的写作,也还远远未到归类的时候,他仍然处于变化之中,这是一个诗人由青春向中年进行持续性写作的保证。
正是因为杨光诗歌风格在不断变化,所以他的写作显得丰富,让人捉摸不透,我们无法用一种固定的眼光与评判标准来要求他,这种规训和束缚,好像也不是杨光愿意的,他可能经常是完成一次说写就写的文字旅程,没有多少顾虑和忌讳,想写了,就写出来,如同一场倾诉,一种释放。沿着诗人铺就的那条道路,我们可以发现杨光也是在叙事和抒情的交叉循环中寻找诗歌之根。他的诗少有分节,大多一气呵成,连贯,不打滑,不拖泥带水,更像是散文化文字的某种变体。这种遵循逻辑的写作姿态,还是伴随着诗人在内心的精神流转:他时而回首历史,时而又切入到时代现场,更多时候,他匍匐在大地上,倾听来自风雨山水的召唤与呼号。这些可能与诗人所处的长阳县城有关,这座在清江边上的小城,更适合一种隐居,那里有清淡诗意产生的氛围,杨光也许就在这清江水的滋润里找到了自己的诗歌通道。
然而,虽然偏居峡江小城,但杨光的写作并没有多少地域特征,生活化是他的诗歌起点,自我的提升就在于他适度控制自己的笔力,让书写顺着更现代的诗意通向自然的格局,这样的文字有其独特的美学所在。“风,顺坡吹来,坡地,/缓缓流下。山河变矮,草木俯仰。/坐在坡地,仿佛坐在时光之上。/想起从前,和从前那些事,/想起西伯莱书:天地像衣服渐渐旧了……/我也将被时光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像件衣服,脱下。/我们没法阻挡时光流逝,/就像天空没法挽留落山的太阳……”(《坐在斜坡》)这种书写,看似源自自然的生活态度,但又有着浓郁的宗教色彩,这是一种信仰吗?那么冲淡平和,没有一点冲突的激烈,在这自然之境里,诗人是在觉悟人生的瞬间,而我们可在中间领受一种静穆之美。这毫无波澜壮阔之意的诗歌,似不像杨光笔下流淌出来的,难道是他的伪装?如有人这样质疑,那也是在于诗人的多面性,一种分裂感让他在自然和俗世之间寻找平衡。我们不是说他就是依靠写自然取胜,他以趋近自然的心态,融化了那些俗世的繁杂,让诗思进入到澄明之境。“今夜,在长江以北,夜已深,/我独自漫步在香樟树底下,/天空似打开的宝蓝,大地倾斜,/村庄有如一粒草籽,/我们落草为民。/月光把我们的姓氏漂白,譬如今晚,/这大地,/这大地中央的池塘,这池塘上空的月光,/这月光内部的盐碱,/哦,薄如蝉翼,白如骨殖。”(《月色》)在诗人的内心,这其实是一种古典的自然,他在精神上往回返,要退守到宁静里去,接受大地的拥抱和馈赠。在我看来,这并非诗人本心的意愿,或许正是这个时代的痼疾,让他在诗写中不得不向自然转嫁那些现实和历史的真相。在表象的自然书写下,字词间深藏着一颗不羁的灵魂,它在观望和出击,也在挣扎和搏斗。
杨光的诗歌看似远离了俗世,但深挖他作品内部的肌理,即可发现灵魂较量的痕迹,那些矛盾与冲突,接受与放弃,都交织在语言里,让诗人感到不安,因此,他要说出来,以汉语的真诚。“整个夜晚是空阔的,除了布谷的啼声,/自高高的空中落下来,遍地丘陵仿佛落单的只影。//从布谷的啼声里,/我听到了比大?;挂湛醯墓露?。”(《布谷》)夜晚,空阔,布谷,孤独,这些意象罗列在一起,对诗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还是要回到内心,回到“我”的个体,自然在此只是作为背景,诗人从自然里走向了更具人性的深厚之境。杨光所有对自然的书写,都是有个“我”在中心,这是带着历史感的自然,也是富有情怀的自然。灵与景的交融,我们可以在杨光的诗中触摸到,感悟到,他有时无限向外:“站在长江以北,一个人看太阳落山。/天空仿佛一场追杀。/英雄末路,太阳的头颅沉入江水,血色记忆鲜红如初。而东,/半壁河山风吹草动,暮色泛起。/天地大美,万物慈悲。/在黑暗中发光的,我们居住的星球。”(《一个人看太阳落山》)这是对太阳落山之景的有感而发,诗人写出了自然天地的大气,诗中的那个“我”在向外扩张,似要追寻宇宙的终极。而有时他又回到最本真的内心:“我喜欢这样坐着,坐在黑夜深处。/黑夜比白昼明亮得多。透过黑夜,/更能洞悉事物真相,理解什么是黑白分明。/也更容易产生念想,想起远方,想起大海,/想起一个人骑上巨鲸滑翔海面的壮阔。/想起一些旧了的人和事,想起埋下的坟墓重新开口。/四周,亮着的灯火,黑夜张开一万双眼睛。/而我,只是其中的一只。”(《我喜欢这样坐着》)夜深人静,诗人从喧嚣和嘈杂的状态回归到了一种安宁之境,任思绪流淌,放飞想象,万物皆归于我心。似乎只有黑夜才给了诗人这样书写的权利,他在如此环境中真正找到了“诗意之我”。我们可以设想那样一个场景:在空旷的黑夜中,一个独自拥抱大地的诗人,即便他有强大的内心,但相对于浩瀚的宇宙来说,他也会显得异常渺小,而这种渺小也是一种柔软的存在。在现实中可能微不足道,但在诗歌里,它就是潜在的力量,或许会随时迸发出令我们意想不到的奔腾诗意。
作为俗人的渺小,与作为诗人的强大,可能皆在于内心对“无用”的认识,有时小也可能是一种大,小人生也会有大境界。杨光对这种大小的对比和理解,从其诗作中我们可以发现它们所引起的张力之美。在自然感受中渗透人生怀想,而在人生经验的转化中也有对历史的承担,这种反抗遗忘的方式,为诗人通向更高远的精神领域提供了一条路径,它足够开阔,也足够精深,以让诗歌达至厚重有力。“让白的更白,黑的更黑,红的更红。/捅破之前,承担罪责,守住窗户纸背后的秘密。/一片刀锋割开化脓的肿瘤。/甚至可以是一张草纸。/这都是一张白纸的厚度,硬度,强度。/纵然撕碎,抛向空中,也不给世界带来黑点。/但如果写进历史,一页空白。/国家不幸,民族罹难。/这一页的人民,没有国籍。”(《一张白纸的厚度》)一张白纸从现实层面来说很薄,但相对于一个国家的历史来说,它又那样厚实,联结着太多个体的悲欢离合,又承载了太多集体的屈辱与罪责,这是诗人从白纸的薄厚对比中所获得的对历史的回应。从自然、现实到历史、过往的书写转换,并非突然,而是融合在一起的,共同构成了杨光诗歌写作的两翼。他以《夜读林昭》和《深夜,再读林昭》来表达对历史伤痛的反思,那是一种良知者的担当,一份正义者的情怀。他以《乞丐》《挖掘》等诗作,来呈现社会底层弱势者的苦难与悲情,这也是我们从非诗学角度理解杨光诗歌的可靠背景。就像他在《雪,或证词》一诗中所言,“我是时代的证词”,他在记录,也在见证,唯有这些可为诗歌书写留一份尊严,这些“或许也是坚守的理由”。
诗人从正义的角度认知历史,其实这也未尝不是对当下时代的警醒,这种自我启蒙让他的诗诗写不至于蒙昧;尤其是以独立立场去参与对社会的发言,公允之论和平正之辞是前提,他必须对文字负责,以保障真相的获得。杨光这样的写作不是要在形式上铤而走险,他还是在试图往下沉,以清醒的姿态直面自我的困境。“人要活明白,是多么的不容易,/等到清白这个道理,/我们差不多付出半生韶光。//为什么我们总是生得早,明白得晚,/总要到这个份上,/才开始醒世,方知什么是暴戾,什么是气和。//也才懂得珍惜,/对生命中的每一件物器痛心疾首。//也才渐渐明白爱与慈悲的含义,/每一粒细微的尘埃之上,驻着一个上帝。”(《不惑之诗》)这是诗人最新的人生感慨,四十岁这人至中年的倾诉,更像是对过去岁月的总结,他没有多少激情的展望,因为那是个未知数,只有过好当下,才是切实的人生挺立。对自然,对现实,对历史,都可能要诉诸当下的审判,诗人以自我来衡量这种命运感,不是要找回青春,更大程度上还是希望由此寻觅到人生的常道。一首《长阳书简》看似诗人的生活自画像,其实内里蕴含了太多信念超越和心思变迁,“很多时候我们吞回自己。/也没地方可去,除了叹息沟、九峰山。/举目人间惆怅。/登临山顶,天空窅远,寥落星辰如同高贵灵魂,/坚守着最后的精神高地。/回望小城,/一落千丈,江流壑底,人民匍匐。/长风吹彻我的躯体,我在风中撕裂有声……”诗人既是在小城回望过去的生活,也是在向传统致敬。尤其那些古典的修辞一再出现在诗中,体现了诗人在以某种大气磅礴重新确立属于自己心目中鄂西小城的美学。
杨光以其勤奋写出了自己的风格和方向,如此丰盈,皆因内心的诗情涌动。诗人有倾诉的欲望,有表达的想法,这证明他并不安静,此为一种野心的再现吗?诗歌里能蕴藏多大的野心呢?海子的诗歌野心已足够大,但他最后以诗毁灭了自己。我相信,杨光的诗歌写作是在为某个既定的目标作准备,当为好事,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他在写作中以另一种孤独的面貌现身,而为我们呈示的也是一种别样的诗歌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