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同龄人,我对王猛的写作有着强烈的好奇与期待:网络时代的县城青年如何写作?他们的写作在什么语境下能获得更多可能性?从目前王猛的诗歌来看,他的书写早已越过了县城的边界,视野也拓展到了人生的终极。这是很难得的。如何在不打草惊蛇也不哗众取宠的表达里为读者提供一种鲜明的诗意,是考验网络时代诗人最基本的标准,但无人能做到完美。他们潜伏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写着属于自己的文字,经受淘汰,能留下的就留下,该失去的早已失去。王猛仍然在这个功利的时代不为所动,他坚持写作并钟情于诗歌,这不是毅力和耐心在规训着他,而是他在语言表达中一直为诗留存了必要的空间。
--这是我对王猛的写作抱有期待的原因。虽然他的诗作有着古典和传统的影子,虽然他也像大多数诗人一样从日常经验出发,在轻盈的想象里试图找到自己的位置,但他毕竟还有一腔诗歌的激情和语言的抱负,也可以说,从修辞抵达意境,他仍然在途中。在这一通向诗性之境的过程中,王猛还有足够发挥的空间。他将自己的写作分成了几种类型:爱情,自然,信念,家人与社会,在每一种类型的诗中,他都是在进行丰富,不断地向内进发,希望能写出它的独特性和自由感。这些可以说是王猛写作的全部,它关涉诗人在生活之外的精神思考,虽与其他人有共同的主题,但在个体性上是无可替代的。以诗歌梦想来激活内心的某种语言冲动,这是无数诗人曾面临过的精神难题。我相信,王猛也不例外,或许就是这一难题促使他持续地往前走,没有选择放弃,而是毅然坚守。诗人追寻着那个困惑,很大程度不是要解决某个具体的问题,而是在返回,将所有的记忆通过诗的方式呈现出来,这也是诗人重新打量世界与认识自我的角度。他的修辞和用笔并不先锋,平稳里有一种坚定的朴素与诚挚,那种被我们所忽视的日常才是他要探求的真相。正因为真,王猛的朴素并不显得太过清淡,相反,他的诗给人更温暖和纯粹的清晰之感。
我曾经在几篇文章里也谈到过当下诗歌写作去格言化的问题,一种富有整体感的诗意被更多的诗人所接受,他们的写作也在这样一种美学倾向上获得了响应。王猛的写作虽然不是走的前卫和先锋的路,但他那种自我启蒙的诗艺,也有着其内在的现代意识。就像他写《履历表》,我们每年都可能会填写,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里面所蕴含着的人生的无奈之感:“写来写去,三十好几的人生,越来越短/简洁到数十字即可形容/出生的地儿、读书的四五所学堂,几个大同小异的房间/无非是河心里的几块顽石/我赤足跳跃/为了避免坠河”,真正的履历书写具有了飞扬的气质,诗人由那些世俗之物荡开去了,这是一种必要的提醒:一个人在谈论人生时,他到底在谈论什么?“倒背如流的履历/在矩形表格的单元格里/陷入 无法撤退的迷局。/我尽可能写得大而化之/不用抒情的口气/只在笔画里,留下一点顿挫和线索”。无论多么辉煌,到最后只是数十字即可总结完成,这档案般的人生乃最后的真相,而叹息之后的再次回归,或许还可让人找到一点现实感的安慰。“生活里,要爱的太多了/多数不可再生/能够继续爱下去的理由/并不多,只有一个//我们要懂得画地为牢/要知道安分/要学会,把容忍的限度一再地降低/将所有的爱都当作错误去宽容”(《爱的絮语》),在遭遇现实之爱后,诗人理解了什么是宽容。当然,可能不少人会觉得这是一种妥协,但诗人其实是在做人生的减法,这宿命般的感觉,又何尝不是我们的真相。
人生皆如此,唯有去挖掘生活中的意义,方可获得一种向上的价值感,它是残酷的现实所透出的可让我们宽慰和获取信心的通道。如同诗人在《信任》一诗中所写:“可以信任云朵,她无论怎样变幻,/总有水的内心??梢孕湃畏纾?她听得懂大地上孤独的树。/可以任何的东西有很多,/由此,我们的生活得以重构。//至于那些消失了的东西,不在了。/也要信任,/要信任她们的转化,/正是这些要素,记忆才得以心口相传。”信任是一种基本的人伦,也是一种美德,当我们和自然、人类之间越来越缺乏信任感时,任何一种反思都构成了对信任之诗的重构,这是诗人的诗性伦理所在。他完成的不仅是精神的唤醒,而且是一种正直的伸张,这是保持人生力量的前提。伦理道义如此,爱情也可以有它诗性的边界。“我想过,要是我们在一起/坐在这虚无的傍晚/不说话/静静地度过2小时,就像是度过一生/微妙的事情就会发生//沉入水底的月,将卸掉厚厚的纱/大地摊开温厚的手掌,搂住沉睡的孩子”(《要是我们在一起》),这虽然像是一则童话,有着生活的宁静与温暖,但诗人想要的,还是对现实的超越,这种诗性的留驻才最富心灵力度。这是爱情的絮语,源自生活的馈赠,最终超越生活,成为一抹现实投射在语言中的亮色。这或许是诗人最情有独钟的主题,它们所具有的美好与平静,是我们能进入并理解诗歌恰如其分的角度,淡淡的感伤,也可融入生活的质感,以便让我们安放灵魂。此外,他将剩余的笔墨留给了亲人,更显出一种质朴的意蕴和内涵。“九月刚刚开始,天幕缺电/此时的母亲倚靠在窗前/身体蜷曲,头发柔然/黑白两色的记忆,翻飞//她紧紧地凑在光亮之下/摊开手里的小册子/想要在日落之前/找出她的三个孩子//翻飞的草原之上/奔腾着一群永不歇息的兽/哥哥属猎、姐姐属虎、我是一匹/称作马的家畜//还有属狗的孙子、唤作羊和其他/的亲人。在小册子里/走到这一年的悬崖/跃跃欲试//我不能安慰你/安慰你的是一群书里的兽/你紧紧握住书页/就像握住了所有//那么,我就做一个冬季的牲畜/吃草、被圈养、私自里敲打马蹄铮铮/踏秋而来 窗前嘶鸣/尽可能不走 太远”(《安慰之诗:母亲》)。这是王猛写给母亲的一首诗,何以叫“安慰之诗”?是诗人对母亲的安慰,还是他的自我安慰?或许二者都有,只是程度不同罢了。母亲从子孙的成长中找到了安慰,而诗人从母亲的慈祥里同样获得了慰藉,它们相互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那些书中的小兽成为了一种隐喻,它们的跳跃与存在,是安慰母亲的独特方式,这才是家庭伦理所能拥有的最高的诗歌美学。
相对于那些诉诸远方的写作,我更推崇王猛由生活经验出发所勾勒的诗意轮廓,即便他写得沉重,也从侧面透出一种情怀。我觉得,手艺很大程度上是技术层面的,只有情怀可决定一个诗人能够走多远,攀多高。王猛在朴素的写作表象下,字词间依旧有着隐秘的情怀,他的理想诗意虽是向上的,但细节底色是向下的,有着扎实的现实地基。“就在他的儿子落水的当夜/大雨增加着心底的痛楚/就在大雨过后的清晨/他跪在政府的三楼/磕头、哭诉、撞墙壁/我呵斥他,像对待一个多年的上访者/在心里厌恶他/散发出来的气味//两天后,听人说起/他还穿着那天的衣裳/更加的落魄不堪/带着更加散淡的神情/在江边走来走去/貌似更加游手好闲//这是很普通的一次溺水/很普通的一次/沉入江底/不上浮/不知所踪//傍晚时分,夕阳真美啊/他混在舀鱼的队伍里/拿着失传的鱼叉/在浑浊的江水里,刺杀/夕阳真美啊,有种从未浮现的忧伤/有人拍照,拿他做背景/夕阳下,渔夫是没有雕饰的荷花”(《打捞》)。这是一个凄凉的故事,诗人的书写就是一次叙事。他娓娓道来,像在诉说一件伤心事,可又那样平静,那样波澜不惊,只是在最后以“夕阳之美”冲淡了现实的残酷,却又留下了无尽的、莫名的悲伤。这样的书写不是以气势取胜,而是凭借那微妙的写实和更为内在的心理冲突,将一种紧张推向了更无奈的深渊??吹贸隼?,诗人试图控制情绪,因此,某种隐忍的格调缓缓铺开,隐痛也由此在扩张。
关于隐痛,好像成为了王猛诗歌里的一个关键词,虽然这一词语很少直接出现,但它就像一种情绪笼罩在字词上空,悄然地赋予了其诗歌一种压抑之感。“留给我们的白昼实在太短,所以我们不得不打一打擦边球/在即将天亮的冷暗里,摸索着套上御寒之物//真是悲哀的时代,我们自睁开眼,就要学会固守/体温的高低固然取决于外在的气候,但--文明路途上的遮羞之物/早已经,用其纷繁复杂的形式,对等级完成了黑色的形容/真是悲凉啊,即使在这样一个横和树立的转换之际/我们都要触摸到世界冷酷的尺度”(《日记》),这样的诗在王猛的作品里并不多,它貌似呓语,其实是语言创造;在形式上更接近诗的至美,但字里行间始终有个现实的影子在晃动,若即若离,仿佛在记录一种日常变形的情绪。这似乎应该是王猛写作上的一个可以拓展与努力的方向,它无法复制,又有所延伸。“越来越多的疑难杂症,把我看成了富在深山的远戚/这个投亲靠友的时代一定会来的,对此我深信不疑/只是:越来越多的身体器官,像是疏远而去的朋友/陌生感悄然增加。/我们度过了短暂的青春期/就陷入了漫长而不可自拔的怀旧情绪”,随着诗人对“日记”的不断深入,“越来越多”成为了丰富诗意的一个砝码,同时又成了一个障碍。一切将在此终止吗?只是那样一些抽象的人生难题无法在诗歌中获得解决,诗人有带着它们继续上路的决心,这不是对乌托邦的控诉与拒绝,恰恰是一种变相的接纳。
王猛曾经写过一首诗,就叫《给诗歌让出一条道》,几乎是以呐喊的方式试图恢复对诗的守护,而他真的守住了一种诗的“无用”吗?所有的愤怒针对的是现实的功利,而需要反对和抗拒的事情太多了,他只是在重申,在以心灵的力量建构他心中的诗意城堡。诗人不是在为时代唱挽歌,他或许是在以更悲怆的方式返回内心,守护一片值得安放灵魂的精神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