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波,1978年生,湖北荆门人,文学博士,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五批客座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新诗研究,出版有《“第三代”诗歌研究》《当代诗坛“刀锋”透视》《文学的回声》等。 如何走近一个诗人,与如何进入一首诗,其实路径是不一样的。我这样说,似乎是要为某种阐释的无能辩护,其实,这是一个普通诗歌读者最为真实的心境。我们阅读偶然遇到的任何一首诗,可能很放松地就进入了,读完之后,会带着意外的惊喜或沮丧,也许还有发现的快乐。但是,一旦要和一个诗人作整体的对接,却总是会抱有某种莫名的期待,这种期待有可能会成为一种精神负担,也有可能重新打开我们日渐封闭的想象空间,拓展并激活自己理解的可能性。
辽阔之心与内省之诗
——影白诗歌论
刘波
——对于影白的阅读,也许就属于后者。之前零星地读过他的几首诗,大气象的绵密表达中又暗藏着一些尖锐的东西,那好像是一股情绪,但又不完全是,总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确实令人难忘。此次集中阅读了他近两年的作品,并将他之前的诗作也找出一些来通读,那种混沌的感觉似又复现,在富有节奏感的修辞里,又带着一种打破和谐的执拗。我知道,我是在整体性地靠近一个诗人,尽管从读一首诗歌到读这个诗人,我在慢慢地将自身从阅读中抽离出去,只保留更客观的欣赏之意,然而,我做不到去冷漠地解析与旁观。真正与一个诗人相遇,同样需要缘分。我且就将靠近影白的诗歌王国当作一次美学之旅,那是需要心与心的交流的,这种相遇由偶然变成了必然。在微妙的心理变化中,一种信任感就此被唤醒,影白诗歌的质感也随着他个人气质的凸显,而获得了一种潜在的定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对于影白诗歌的接受,逐渐有了一种惯性,而且这种惯性由最初表象的、直觉的外在性阅读,变成了日渐内在的对话与交流。
新世纪以来,不少诗人在尝试一条新的写作路径,这条路径既消化了西方的现代性,又承接了传统的古典性,他们大都希望在此找到新的突破口,可能影白在这方面的探索精神尤甚。他立足于西方的现代意识,又在不断向传统靠近,包括题材与修辞,他都在践行中挑战自我,像《丙申小札》《南山见》《朔风辞》《长恨歌》《如此僧》等作品,皆为这方面的尝试。相较于之前的作品,影白近两年的写作的确变得更为放松、自如,当然,这不是说他随意了,相反,他的诗里多了一层原来没有的紧张感,甚至还有一种小心翼翼。这样一种矛盾状态,对于影白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相信,没有困惑和冲突的写作,是很难让人有信任感的。影白守住了自己的韧性,至少,他没有去迎合浮躁、功利与势在必得的世俗成功,虽然他仍然有其个性和桀骜不逊的一面,可他还是希望以自己切实的文本来征服读者。生活中的任何观察,在诗人眼里都不会是一道美妙的风景,那种不和谐音在弹奏中如影随形。“手足无措的我/像一个失败的生活偷窥者/跌坐在他的暗房,一堆不可示人的胶片中”(《利济河的多余素材》),这种内在的批判性,不仅针对的是时代镜像,也是在反省自我。诗人的矛盾心态造成了生活中的撕裂感,却又给他的诗歌带来了张力。“陀螺旋转/在窗外,也在我体内/雨丝扭绞成/鞭子,落在额头上//鸟鸣凿出的/窗口,常常令我呆若木鸡//而人生如鱼/活在刀俎间/须人密室,有野火烧不尽的案头/有杜甫/有王维/以及,那哥伦比亚的/可爱的小老头马尔克斯//——我深知,有人在/用不落一字的生活的投降书/一遍一遍地/誊抄,春风为自己写就的诗”(《日??巍罚庵秩粘T诤芏嗳丝蠢纯赡芤丫湫瘟?,但变形的日常在诗人笔下才是真实的,他以追寻真相的精神投射在生活中,日常也就成了于繁杂矛盾中追求自由的渴望与期待。就像他从来不在诗歌中描绘虚假的美好一样,那只是一种幻象,如过分沉于其中,也不过是自我安慰或自欺欺人。与其如此,还不如真正回到内心,脱下那层虚饰的外衣,还原生活的本真与现场。这也可能是一种理想,但它至少不会以鸡汤的方式麻痹很多人的内心,影响他们的认知与价值观。
不仅如此,影白甚至是加倍地要求自己对生活与诗歌之间的关系负责,“生活的谎言/过不了/诗歌的安检!先生”(《单向生活》),侯机大厅的一幕被移植到了人生的征途中,而被生活所检验的一切,都可能因背叛和谎言被滞留在岁月之外,诗人所能做的,不是奋力向前,也不是刻意退后,他需要保持宁静、平和与从容,否则,所有的行走都可能是歧途。影白这种忠实于内心的写作,并不轻松,或许诗歌写作从来就不是轻松的事,他不可能去简化那些人生中必然遭遇的复杂经验,所以,他拒绝空洞的口号与宣言;他也不会刻意去美化与放大生活中光亮的那一面,仅以美好示人,因此,他的诗歌里有着深深的命运感。寺庙、僧侣、孤独,经常出现在影白笔下,这些意象构成了他诗歌所具有的一种宗教美学。他可能并不信佛,但这些还是逐渐成为了他依赖的某种精神力量,让他不至于太偏离人生的轨道。就像他每首诗都仿佛是在自省,生活的不确定性背后,总有隐隐的苦难之意混杂其间。“这越来越颟顸的每日,我须徒步向南/穿过,这首诗的中年逼近的况味”(《释然辞》),它警示了我们被欲望所控制的生活,也提供了更为丰富的人生维度。
不管影白的诗歌中隐藏着多少沉重,他的每一次追问,都是在表明自我的立场,面对现实和当下,面对历史和记忆,他都会以自己的尺度来衡量这个时代的一切美丑、荒诞,这才是诗人应有的风骨:不妥协,不退让,以真诚对待周遭的物事?;谡庋恢至⒊。锌赡芑畹美?,然而,他知道一个诗人的尊严,就在于诗歌中不应有谎言的位置。“月光皎洁。无罪的,秋后的蚂蚱/终将死于无罪。而有罪的我还在/秋风不可逆转的流水线上/赖着不走。或许,因为诗歌/我还苟延残喘地活着,像个人”(《秋夜词》),即便如诗人所言的苟延残喘,他仍然活得足够清醒,这种清醒并非世俗意义上的“精明”,而是在良知规训下的一种自律,他明晓如何以诗歌的正义感去对接时代的真相。言及时代与良知,我们并不是要求每一个诗人都以高蹈的笔调去写大义凛然,那种公共的承担,同样也应该体现在个人的日常反思中。“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杂念满腹的我//不敢问,一棵每日三省自身的白菜/不敢问,斜对面吃斋念佛的段屠户//惟有我,那些汉字脚手架上的/夜色苍茫可问?;秀奔?,我看着//一个散淡无为的人,他左手拎酒/右手持杯,正不紧不慢地穿过他如薤露般的一生”(《短歌行》),这带着浓郁的大丈夫意味的书写,实为诗人寻找与君子之风契合的一种精神,尤其是面对庞大的传统,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之所在,也正对应的是人生体验中谦卑的力量。诗人并不是要像苦行僧那样,在近乎自虐的修行中脱胎换骨,他只是要在某种传统的指引下来到与生活的互动中,以回应中年困境里不断袭来的羞耻之感。
我觉得,羞耻感在影白诗歌里就是一根标尺,也是一种高度,他并不是要超越这种高度,而是以自己的文字呼应这种高度。正是暗藏于字里行间的那种羞耻感,让我对影白的诗歌写作产生了由衷的敬意,他出示了生活的供词,同时也带出了思想的力度。他可能并没有去张扬诗歌的思想性,但是他的精神气质决定了他不会满足于文字游戏,让每一句表达都有重量,似已成为他写作上的某种精神自觉。无论是对前程往事,还是对当下现实,他好像都在发掘潜藏其中的严峻、沉重和幽暗,这是由诗人的性情决定的。也就是说,他的写作是富有情怀的,不会让世间物事轻飘化,他总是在既定的精神脉络中放置自己的感受与体验。哪怕是对于“涂鸦”这种事情,他也以超现实的笔调,为生活赋予某种“宿命”的意味(《涂鸦》)。他忆起少年时的往事,也有着青春的痛感,虽然它是隐匿的,但那种整体的气息还是弥漫在字词间,如此严肃,又在反刍中带着悲悯和历史感(《反刍之味》)。影白在包容生活的同时,其实也是在抵抗生活,虽然他很少作道德判断,然而,他一下笔即有自己内心的道德律。
也许,我们对命运的要求过高,诗人的清醒之言,很多人可能不解,但我们需要领悟的那种悲剧性,让他对什么都会抱有严肃的态度。他希望保持生活的慢和纯粹,那么,他在对诗歌的要求上也会相应地趋于纯粹性,既节制隐忍,又不乏温润的活力。如果说影白更多的诗作是在内省中寻求开阔的古典气象,那么,他对于日常同样也倾注了心力。晚上去接上自习的女儿,在选择回家的路这件事上,诗人也联想到了相处的民主。他“必须,像尊重一首奔向/自由的诗一般,尊重她的选择”(《途中小诗》),给孩子选择的自由,又何尝不是诗歌自由意志的体现?诗人对于细节的关注,由此可见一斑,它也从另一种角度彰显出了一个人在对待日常时所持有的理性态度。理性的出现,是否就代表了主体的完成?其实不然,诗人时不时也要冒险来一次转向,他将日常的“风景”投射在内心,又一种“独白”为他打开了局面:“乌云远遁,此时的天空/湛蓝如安静下来的大海/此时,我的母亲侧靠在/临窗的沙发上,呼吸均匀的午憩/一绺白发,在她右耳间微微浮动/我起身给她披上小毛巾被/不经意间,瞥见镜中的/那人,报以我会心的一笑”(《辽阔》),这温馨的现实,其实是一道内心的景观,如果说是自己对自己报以会心的一笑,那才是“辽阔”之心的境界。
当境界成为一种内心的高度时,诗人是下不来了,他唯有继续向上,才可能够得着他为自己订立的标高。影白对自己是有要求的,尽管他曾谈到过释然、宽恕、不设防,但他仍然放不下,在“失败”中自我更新,于他而言当是写作的动力。他必须面对那日复一日的纠葛、烦扰与捉摸不透的世事,这些经验里的复杂和丰富,才是值得他去用力书写的真实部分。他为自己设置的写作难度,也许就是在古典与现代的杂糅中渗透进个体的思考,并在异质性的感伤体验里,重构他独特的诗歌美学。
文/图:刘波 编辑:冯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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