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入林·登峰——再读周德聪
三峡大学艺术学院 罗海东
在我看来,人之为书大抵有三重境遇:过河、入林、登峰。年少时精研技法,入展获奖,扬名立身,是为过河。而贪玩愚钝如我辈者众矣,至今尚在河中呛水,患不得渡。及其过河也,又入名利之林中,迷津罔罔,无所适从,仅有少数精英目标坚定,博观约取,饱读诗书,夺路而出。出得迷林,有巨峰巍然兀立,遂特立独行,攀援而上,意志不坚者自弃,线路不明者自失,方法不当者自坠,终能如愿登顶者,乃得其道,自成一家。
我所熟悉的周德聪先生,属于新时期“书法热”催生的黄金一代,上世纪八十年代成名,1992年荣膺五届国展“全国奖”。那时候,没有异常发达的网络媒体,没有目不暇接的展览比赛,没有意识超前的策划包装,德聪先生偏居三峡一隅,能够轻松“过河”实属不易。“过河”之后,他没有以名家自居,没有固步自封,没有被市场左右,没有向文化艺术中心城市进军,仍在自己的属地站着三尺讲台,读书、写字、育人,做一个大学书法教师的本分。淡定与执着,令他精进不已,很快穿越了名利的迷林,一步一个脚印地向艺术的高峰挺进。
倘若把德聪先生置放到当代书法三十年的背景中去考量,不难发现,前十年他以黄道周、张瑞图一路的行草书扬名书坛,中间十年纳百家为己用实现了华丽转身,最近十年则一意孤行脱化无迹自成一家。耐人寻味的是,早些年别人成了名不敢变的时候他变了,后来时风更替人人多变时他却不变,坚持走着自己的道路。如今,读他的作品,大的感觉是写得很传统,同时又具有时代精神,但具体而言,一眼望去很难看出其师承脉络,在当代书家之中也基本上做到了不与人同。这就是说,他建构了一套属于他自己的创作思想、审美取向和技法体系,具备了典型的周氏风格——仅此一条,便足以让他在当代书法语境下立于不败之地。
其实,字写到他们这个份儿上,“技”自是不必说了??吹麓舷壬醋?,横涂竖抹,随意所适,快然自足,似乎没有这样那样的条条框框,真正进入到自由的境界。他的成功率很高,几乎从不写第二遍,总少不了圆健的线条、开张的结体、鼓荡的精神和一卷的文气。他是弄险的高手,作品中矛盾对立的因素比较多,很注重笔势、字势、行势的对比、呼应和虚实关系。他也时不时地用洗笔水来写字,相比董其昌以淡墨写出帖派书风的精致和宛约,他则以淡墨写出碑帖融合的大气与苍茫,别有一番新意。
德聪先生的线条很老,老在从容与优雅。他的隶书,用笔洗练,少了些跌宕和律动,多了些轻松与随性,加之众多颇有意趣的点画相缀,玲珑活脱,重而不浊。他的行草书,则用笔活脱,时而含蓄端凝宛转低回,时而笔走龙蛇气吞万里。然而最可玩味的,是在连绵的气势中透露出来的那种游刃有余和风度翩翩,非一味霸悍,非强弩之末,不粗重自绵厚,不枯糙自苍茫。这让我想起足球世界里的锋线至尊范·巴斯滕,人们并未习惯性地象对待其他高产射手一样称之为“进球机器”或“轰炸机”,而是冠以“芭蕾王子”的雅号,正是缘于他在高速度、高强度对抗中的那份从容与优雅。
雄与秀,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对矛盾,雄者难秀、秀者难雄,但在德聪先生的作品中,既能看到雄的一面,又能看到秀的一面。如前所述,其连绵的气势中透露出从容与优雅,这连绵的气势便是雄,从容与优雅便是秀;又如线条的苍茫与结体的开张以及精神的鼓荡便是雄,汩汩而出的书卷之气便是秀;再如走笔的狂放恣肆是雄,而墨色的淡雅滋润便是秀。既雄且秀,表达的是阴柔对阳刚的润泽、理性对感性的升华,这不正是我们所向往、所追求的冲虚与中和的美吗?
想象力如风,拂过你的面庞、抚过你的指尖,你便在冥想中创造着另外一重世界。德聪先生作品中的诸多佳构,就象一阵薰风,启迪着我们的神思。他常写的一件对联“熔经铸史,读画听香”令我印象深刻——画,居然是用来读的;香,居然是用来听的——通感,让我们玩味。我也总是忘不了他的一件旧作《时御天风横批》,那“天”字,大开大合,长尾拽地,蛇行飞升;那“风”字,内容从半包围结构中挣脱出来,如龙归四海,纵意所如;那“或”字,挥运如铸,似曲铁绕梁,空间自割;那“入”字,方圆并举,信笔而书,末了折锋直下,犹似剑脊。字,原来还可以这样去写呵!细细品味,往往出乎意料之外,而又归乎情理之中。
老实说,德聪先生其人其书,我也读不太懂。他为人低调处事谨慎,而驱笔作书却又潇洒率性收放自如,笔墨雄放却并不粗野,气质文雅偏又透出不羁……矛盾,仿佛在世俗与艺术之间来回游弋,然后又辩证地合而为一。我忽然明白一个道理:书如其人——这个“人”,大概有的时候会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过河入林成往事,登峰何不造其极?愿与先生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