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亚非
吴亚非用草书完成的白居易五言诗,寥寥二十字,虽为尺幅小品,却有大幅气势,可谓小中见大的精品。
一般而言,小品书法多以小楷及行书来创作,用草书,尤其是大草来表达其通脱的气势,幅式太小总会受到一定的限制。然吴亚非似乎并不在意幅面的大小,咫尺之内亦见其潇洒奔放的用笔,欹侧跌宕的结字与开合有度的章法,使人见之顿生“无意于佳”之感。
观其用笔,若行云流水,当行处虽婉转而畅达,当止时犹迅捷亦铿锵!轻重提按,枯润疾涩,活脱通透,一派天机。连绵起伏,气贯隔行。在貌似“一笔书”的呵成之下,却形成了音乐般的节奏韵律,蘸墨运笔之际,了无挂碍,虽起止明显,但行进悠然。
审其结字,奇正相生,纵横排奡,字之轴线的变易,于无定则之中更显字势奇妙。由于每一个单体字构形象的多变,线条形质的多变,疏密空间的多变,使得字内空间与字外空间浑融无迹,气韵天成??钭钟眯】糜谧蟛嘀邢?,与正文形成强烈对比——大小、主次、动静、疏密、纵敛??晌酱蟮浔识中⌒氖帐暗淖跃跣形?。
作为一件具有现代意义的书法作品,钤印的位置,印文的内容,印章的形制都应当是创作者必须用心的所在。以此观之,起首印“放下便是”,其印文内容的释然情怀与作品文辞内容的积极向上并不协调,与落款后面的姓名?。ú恢欠瘢┰诖笮⌒沃萍白痔迨褂蒙弦嗄押粲?。最后钤盖的具有玺印味道的印章位置,似乎应居“相山南麓”之下为妥,另外从款识语气角度推敲,在“吴亚非”之下增一“于”字方为通畅。吹毛求疵如是,未知亚非以为然否?
吴洋
在所有的艺术门类中,若论参与者之众,恐怕要属书法了,因为没有一个人能例外地离开文字的书写这一行为而可以获取相应的知识,尽管电脑普及之后,键盘敲击在许多地方代替了日常书写。似乎也可以这样说,在所有的艺术门类中成才率之低也当属书法,因为在我国,能拿毛笔写字的人数以亿计,但真正能在文字的书写中表达出不同凡响的审美趣味及艺术灵性者,可谓寥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书法是一门十分高级的艺术。
它对作者的要求很苛刻,不惟“纸废三千”,更需要书人对文字、哲学乃至一切艺术门类均有参悟而后可。前者表现为“工夫”的积累,后者表现为“灵性”的开启。“工夫”可以后天习得,而“灵性”则必须仰仗先天的禀赋。
吴洋先生的书法,我以为在这两个方面都得到了印证。尽管他长期从政而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临池,但他在古今大量的经典书作中悟得了书艺的某些真谛。
比如,他懂得用笔所蕴涵的艺术哲理,因而在其涉足的五体书中,中侧、提按、绞转、徐疾都有较为清晰的表达。无论是实线与虚线,还是断笔与连续,抑或紧敛与恣肆,都在一种适度的用笔掌控之下去完成作为书法艺术语言的精灵——线型、线质、线律的营构。
又比如,他懂得写字与书法艺术的本质区别(其实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在许多书人中没能解决,以为书法就是写汉字),故吴洋在其作品中对汉字空间造型意趣的发挥,有着他自己独特的领悟,其大开大合、大疏大密,似欹反正,欲擒故纵在在体现出结字空间与运笔时间的浑融无迹。
再如,吴洋在章法处理上的多样性,以及由此生成的格调与品位,都不是涉书未深者所能为。他的小字行书潇洒灵动,个中不乏文人意趣,长短参差的行间分布,有独立之字的意态呼应,亦有相互连续的笔道绵延。而其楷书,则写得笔势稳健,体势安娴,敦厚沉实中不乏雄逸之气,看得出魏碑与唐碑对他的深层影响;他的草书,气势充盈,虚实互生,知其白守其黑,疾其势,涩其意,皆在一种规范中。
吴洋也涉猎篆隶,规矩多于性情,虽尚未臻佳境,但“不自正入,不能变出”的道理他深深懂得,因此,与其放笔一戏不若循规蹈矩的。
吴洋很少参与社会上的书法活动,但却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曾参加过省书协举办的培训班。他把书法当做工作之外的余事,并从中得到了快乐,他说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热爱使然。对此我们是不容置疑的。吴洋的书法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向传统经典的深入开掘是其源头活水,向现代艺术的广泛借鉴必将丰富其书法的内涵,我们期待着。
向爱东
爱东是伴随着书法的热潮而成长起来的书家。和许多书法信徒一样,他在虔诚的摹古中掌握其笔法结字,又在众多的大赛中检验其摹古的成功与否,更在中国书法举办的一系列大展里崭露其书艺的才华。在宜昌乃至湖北他是在国展中亮相最多的作者之一,今年秋冬之际,他的书法不仅入选全国首届行书展,而且在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中亦光荣当选,为宜昌为湖北赢得了荣誉,如果说湖北还有书家能在全国叫得响的,我以为爱东要算一个!或许因为他的不求闻达,也或许是因为他的地处乡镇,数十次大赛获奖与十多次国展入选,也未能引来媒体的垂注。不像时下有些善于炒作者的精心“包装”,他所走的是一条寂寞之道!正因为他耐得住寂寞,所以他走上了成功的大路!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宜昌一所中等学校,所学为财会专业。整天与枯燥数字打交道的他,并没有泯却其对汉字书写升华为书法艺术的拳拳之心。由此他开始了漫长的学书之旅。他起步入门的便是碑版,记得当时临习的范本是《张猛龙》碑,每到周末,他便携带一摞临作至我的漏痕斋,因为共同的爱好,我们之间便有了师生与朋友的甚密过往,摹碑读帖,谈书论道,其乐融融。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枝江董市镇税务所,工作之余,书法依然是他的至爱。虽然不像读书期间有每周的聚会,但他也不时来到宜昌,一为购书,一为习字。每每见到他时,不是拿着成捆的书,便是成堆的纸,他买的书是为了读,不像我买之后即成书债,他买纸是为了书,也不像我有存纸的癖好!他在读书与写字之间所悟渐多,疑问渐多,我虽长他十余岁,面对他的诸多提问,深感如没有专门研习,已不能为其解惑。
20世纪末,我有机缘就学于浙江美院,有幸在沙孟海、章祖安、陈振濂诸先生门下学习书法。先进的教育思想,科学的训练手段,系统的理论阐释,使我懂得了书法作为文化与作为艺术的精湛与博大,回宜后,爱东不时前来寒舍,我则将所学所感所悟倾囊倒出,令他兴奋不已。不久,浙江成立了沙孟海书学院,陈振濂先生主其事,在全国招募学生。举办了首届沙孟海书学院书法研修班,来自全国各地的书法高手云集书学院麾下,爱东得知,硬要我带他前往??梢运?,他去浙江,有朝圣的意味。于是我便征得陈振濂先生的同意,使他参加了该班的学习,由于他的虔诚,更由于他的勤奋与艺术天赋,爱东初出茅庐便博得陈振濂先生的赏识。从此,他便开始了对王羲之书法的系统学习,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中国书坛在这十多年的发展中,可谓时风多变,而爱东却从不跟风,他在二王一系的书法海洋中上溯下探,孜孜不倦,终成正果。
先碑后帖的取法与融铸,逐渐形成了爱东书法清劲高古的格调;广泛读书与经典细研的系统学习,令他的书法创作中有一股书卷之气汩汩溢出。我以为他的书法达到了文质彬彬的境界。在未届不惑的年龄有此书艺成就,非天分、学养、功力不能至也。未来的路很长,作为朋友,我对他有更高的期待!
肖慧
一个真正的书家,是不会将自己局限在某一种书体之上的,因为书法发展的历史,不仅是字体更迭、由繁趋简的历史,更是书体演变、技法丰富的历史。如果说古代某一特定时期的书家擅长某一字体要受时代局限的话,那么,今天随着出版业与信息的发达,现代传媒的便捷给我们学习书法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的书法遗存,都可以轻易获取并作为我们取法的范本。作为书法的基本语言,点与线的形象塑造,随着字体书体的发展与演进,也在不断得到充实,不惟碑与帖可以兼融,即使是不同字体不同书体的技法,也是可以相互渗透的,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任何技法语言都将归于用笔。
毛笔之于线条,可方可圆,可粗可细,可疾可徐,可浓可淡、可润可枯,一切的变化皆源于法与意的转换。肖慧的书法创作,于五体书均有涉猎,南帖北碑各呈味象,他提交七届楹联展的作品,显然是出自龙门造像一系,方峻整肃之中不乏用笔的灵动与多变??橹眩⒉辉诎炎中吹檬欠穸苏?,而在于点画风格的表现上,既出师有门,又有自己的探索实践,且要在一种和谐统一的基调中,写得有情有味。譬如方笔是龙门造像诸刻的共同特征,尤其是《始平公》,更是方笔极轨,以刀刻凿,成为方整之形和用笔书写完成方峻之感,表面上看去只是工具的变易,而深入地看,则应是书家如何调谐笔性,在顿挫、方切、提按,转折上的妙机其微。不善方笔者,以为将圆锥舔成扁状,横涂竖抹便是,如此一来,线条方则方矣,然失之扁平浮薄,而肖慧则是充分利用毛锥圆满储墨量大的优势,借助特有的笔法——顿切与铺排,且在行进的过程中表现出微妙的提按与直曲关系,从而使碑刻僵直的线条写得活泼而灵动。他将行书的笔意引入魏碑,从而使相对独立的笔画增加了些许的呼应。如“於”之右部笔画的牵丝,“慧”之“心”字底,“爲”之四点笔意的连绵,“遂”之上部两点,“作”之最后两笔,“文章”二字的点画等,都意在表达出似断还连,笔断意连的情味。不仅如此,肖慧在这些“点”的造型上可谓苦心孤诣,他深知楷书中的“点”的妙用可以活化笔画之间的配搭关系,故其大小、奇正、方圆、断连、呼应都处理得十分讲究,在对立中求得统一,在变化中凸显机趣,他的“线”,短则精悍厚重,长则婉曲劲健,笔势上的细微之变,都有相应关照。
肖慧的结字既紧敛又放逸,紧敛者是他构形时笔画之间的分布,其内部空间密集而不臃塞,与外部空间的大疏形成反差,从而将线条之厚与字形之重凸现出来;放逸者是他在中宫紧收之时,将四维展拓开来,尤其是撇捺的开张极尽铺排之能事,稍加留意,不难发现,肖慧在吸收龙门造像结字的过程中,他将《始平公》方整字势朝修长的一维做了些许调整,尽管这种幅度不大,也或多或少表现了他的创造性胆识。我们知道,古人经典的法书,无论是在线条锻造,还是在字形塑造上,留给我们的空间并不是很大,有时候,一丁点有别于古人的所在,都是勇者与智者的结晶。
当然我们也发现,肖慧在取法上或古或今的游弋。他的风格取向于古可归在龙门二十品之列,其实是《始平公》的古调新唱,于今则是孙伯翔对《始平公》的演绎,触发了肖慧的创作的灵性。在笔法上,为了使线条不陷于平板,肖慧刻意在行进过程中增加了反复,以造成貌似的涩笔效果,如“慧”、“造”、“孟”、“章”之横画,有时候又故意扭动使线条呈现曲姿,却又给人以做作之感,如“代”、“成”之“戈”钩。再深入地审视,我们感到肖慧的“线”在许多笔画中是由多个“块面” 并不通畅的衔接,如“造”之首笔,横、竖乃至走之底的转折与一波三折的捺笔,“像”字笔画的诸多“碎片”,“章”之横画的“锯齿”形状等等,都在给人以“做”的痕迹,所有的“转折”与撇(直撇、曲撇)捺(斜捺、平捺)都是一个模样,几近美术字的形貌也是值得引起警醒的?;褂幸恍┳只虮驶狈苁?ldquo;爲”之撇,或风格不甚统一,如“造”、“文”、“章”等字与其它字在笔势笔意上的不同等不一而足,楹联两边的带有碑味的行书跋文,更直接地表明肖慧对孙伯翔先生的模仿。
我一向以为,对于书法的学习与借鉴,古与今可以并重,只要是好的又适合自己的个性与认知水平的,皆可“拿来”。问题是不能只是简单地“拿来”,而应有自己的理解与“消化”。孙伯翔先生立足当代书坛,的确得益于龙门造像对他的滋养。人们接受龙门造像, 并理解这种风格,未尝不是孙伯翔个性化的言说所产生的新理意态所致。他的魏碑楷书与带有碑味的行草在风格上的一致性,即是孙氏的独特性与魅力所在!临什么像什么,学谁似谁,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充其量只是“模仿秀”而已!在似与不似之间诠释古典,建立自我并得到人们的认可,虽非易事,但却应该是我们的努力所在!
在行草盛行的当代,习楷者相对少了,在书写的实用性隐退,艺术性彰显的当下,楷书的“表现性”肯定不如行草,如何在“正书”里面表达其“情”、“味”,“赋诗必此诗”的方法显然是行不通的。字体书体间的通会,北碑南帖间的浑融,技法艺理与道的互为表里,风格神韵与个性的承继弘扬,依然是书法谋求发展的内在逻辑。
徐本一
当代书法的复兴与繁荣,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叶,其标志便是《书法报》的创刊及中国书法家协会的成立。
徐本一先生既是《书法报》创刊的践行者,也是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初期最早进入该社团的核心成员之一。他不仅是中国书法复兴的积极参与者,更是中国书法在新时期发展的见证人之一。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办的全国展、中青展,他是最早、也是担任时间最长的评委之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代书坛中青年群体或多或少都受到徐本一先生的亲炙。
作为湖北省书法家协会及《书法报》的创始人之一,他倾尽心力为《书法报》的成长献计献策,也为湖北书坛培育了不少中青年骨干。当下活跃在全省乃至全国的书法名家如夏奇星、陈新亚、周德聪、吴中华、邹家喜、童德昭、罗群、向爱东、刘水露、徐礼金等都曾受业于本一先生门下。他主张为艺者必多读书,认为学养重于技艺。在技法上尊重古人,崇尚经典,不拘泥于一碑一帖的取法,而是放眼书法全史,撷取精华。北碑、南帖、简牍、墓志无不蕴藏着先人的智慧,要善于从中发现。这些思想,至今影响着孜孜学书的求索者。
本一先生思想深邃。文思绵邈,行诸文字,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之感,他对书法的体认,常常在与古人的晤对中迸发出哲思,读古人之书,习古人之字,皆在一种深度的融合中构成高峰体验——无论是精神的,还是指腕的相契。当这种深度体验被本一先生阐释出来,品读之间如饮甘露,回味之际犹灌顶醍醐,给后学以启迪,令读者以彻悟。
中国书法在本质上是中国文化的自然化生成,她的产生与发展始终是中华民族文化的自觉表征。即使是中国历史上文人墨客对书法的洞悉与挥运,也都是在确保实用与审美的双重品格下进行的,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历代学人所强调的“品高”、“学富”论亦贯彻其间。徐本一先生书法的内在精神是文人一贯追求的书文合璧,因此,他的创作在文辞的选择上,常常迥异时人所作的唐诗宋词的简单抄录。即使是有,也不落俗套,或在大量阅读古代诗文的基础之上精选名篇,或是撷取古人名句集而为联以发抒胸中块垒。身为湖北书坛的掌门人,他在践行荆楚书道中,对楚辞的钟情,对楚系文字的厚爱亦可看出他的初心。偶作诗联,发于笔端,格高调雅,可谓书文焕彩。
本一先生的书法,植根于深厚传统的沃土,并根据自己的审美认知与实践,逐渐形成其矫健宏肆、浑厚华滋、沉雄郁勃的书法品格。
先生于五体书中,致力于行草,功用最勤,成就亦高。早期对李邕《岳麓寺》、《云麾将军碑》的取法,即奠定了他书法风格的大致取向。“右军如龙、北海如象”的形象比况,在一定意义上既道出了王羲之及李邕书法的内在精神,也暗合于本一先生的风格皈依。“象”者,硕大、敦实、厚重,这在李邕的碑版中,不惟表现在用笔的坚劲沉雄,即如结字,虽欹荡亦不乏雄肆之美这一特征,几十年来在本一先生的笔下,始终保持着并逐渐成熟与完美。早在20纪80年代中期,他曾说:“李北海变羲之矫影以成大象之气,用笔豪迈,结体欹荡,是雄肆派行书之滥觞。临其书意,当在不经意中不失精微之妙。”由此可见,与其说本一先生钟情北海书法,不如说他更倾心于雄浑书意的营造。而且,在“大”的意象的统摄之下,又致力于精微的阐释。“致广大、尽精微”或许是他向往的一种境界。
常言道,“观人于书,莫如行草”。因为行书,既要求对楷书仪态情味的深刻体悟,又要求对草书浪漫精神的理性掌控。在中国书法史上,似乎很难找到一通“标准”行书的范本,要么迹近楷化,具有行楷意味,如李邕、赵孟頫的许多巨迹,既有楷书的整饬之美,亦有行书的流美意趣。即如被尊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起首数字几近楷化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要么趋向草化,许多笔画的省简与偏旁部首的符号化特征也在行书中出现,如颜真卿的《裴将军诗》楷行草的杂糅,“天下第二行书”《祭侄稿》的行草化,还有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诗》也很难说没有楷化与草化的倾向。行书这种骑墙的用笔与结字特征,事实上即是对一个书家多种书体笔法与结字的检验。藏露、中侧、提按、顿挫、方圆、转折等等,是其用笔法则,即赵松雪“用笔千古不易”之所在,它在楷、行、草诸体上的灵活运用,全赖书家的融会贯通。透过本一先生的行书,我们可以窥见其楷书用笔的功底,逆入平出,轻重徐疾,起承转合,可谓中规入矩,离方遁圆。在行、草书中又可领略到用笔的灵活多变,中侧交互,转折随心,纵敛裕如。尤其是先生在汉字空间构筑的欹荡变化中,充溢着睿智与情思,无论是端严近楷的整饬,还是高下相倾的错置,抑或修长与展拓,紧敛与疏阔,皆于总的基调上,体现出儒家的中庸——不激不厉,风规自远。
如果说新时期中国书法的流派可分为传统派、创新派、现代派、书法新古典主义、学院派的话,那么本一先生的书法无疑是恪守传统正脉,彰显书家性情的新古典主义。他对传统的敬畏与尊重,不仅体现在形而下“技”的层面,即使在形而上“道”的追寻中也是以一个中国文人的要求塑造自我。他在作品中所展示的点线面及其空间构成,都表现出一个学者对中国哲学精神的高扬。观其用笔,中锋是其主旋律,而且在行进之中对“屋漏痕”意象的摄取,使其“行不常留,遣不恒疾”,中实圆厚,涩而不滞。间用侧锋,以辅中锋之变。先生尤重笔画取势,重按轻提之时,绞转推移之际更显匠心独运,暗合虔礼“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的旨趣,可谓形异势殊。笔画短者,斩截有力,厚重沉雄;笔画长者,一波三折,遒逸生姿,深得辩证之妙。无论是单独笔画、连绵笔画,还是笔画之间的起承转合,都具有内在逻辑的深层结构,其藏露的含茹与精微,其中侧的变易与使转,其提按的轻重与晦隐,皆于行进之中彰显疾涩、韵律与节奏。先生的结字,除植根于碑帖之外,尤于纵敛、欹正别出心裁,字势的展拓与紧敛,往往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字态的欹侧与中正,又在互补中产生轴线的跌宕变化,从而使用笔、结字共同为节奏的开合之变与行气的摇曳多姿服务,并进而营造出章法的五音繁汇。
本一先生的书风由早期的英气勃发,正向沉雄老健迈进,在中国书法中,有“人书俱老”之谓,其实“老”之于书,具有多重含义,有不问年龄,单指笔力苍劲,筋骨壮实,格调古拙,体势雄健者;也有无关年龄,“老”即是“熟”的技术上达,风格成熟之谓;亦有老年风格,所谓“暮年特妙”者。本一先生之“老”,无关后者,是姜白石所谓的“浓纤间出,血脉相连,筋骨老健,风神洒落”。
书法艺术首重笔墨语言,本一先生的笔墨,沉凝厚重与飘逸潇洒并举,尤其是先生的用墨,浓重华滋与飞白枯渴兼施,使得“秀处如铁,嫩处如金”,“万岁枯藤”之美,如金似铁之重,共存先生的笔墨意象中。
本一先生的书法风格当属阳刚之美一类,但并不排斥南帖秀韵天成的一面,如以精到见长的小字行书,写来极富书卷气息,有东坡所谓的“学问文章之气”溢于楮墨者也;先生的榜书,在沉雄老健之外,更多一分浑朴郁勃之象。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未易强求,不根抵于风骚,焉能沉郁?”将作词之法易来品书,吾以为正暗合于本一先生的擘窠大字。沉着与沉郁虽相近,然实有别,沉着偏于痛快淋漓,奔放豪迈,而沉郁偏于顿挫蓄积,低回委婉。显然本一先生的大字行书偏于后者。在先生的书法创作中,极少有连绵大草,因此,欣赏起来少有阻隔,既亲和平易,又端严雅致。我曾以“雅俗共赏”言其书,并非说先生的书法有“俗”的面貌,而是指大众乐于接受的万方仪态。中国书法的高深玄妙,许多书家以为大众多不能欣赏,其实不然。只要你是用毛笔按一定规则的书写,并于书写中传承经典法书美的基因及其个人书写的美的性情,人们都是看得懂的。
我不敢说本一先生的书法已达到十全十美的境地,但我敢说他的书法从一开始出道,便显现出自家的面目,且这一面目随着时间的推移正逐步走向成熟而步入老境。当代书法的发展,当然离不开传统的滋养,但如果只是在传统的窠臼中,对古人作亦步亦趋的仿效,而没有自家的面目,历史终将淘汰。因为我们看到的书法史本身,不是重复模仿的叠加,而是反复“试错”的新变!本一先生的书法,融碑入帖,别开生面,笔墨语言丰富,个性风格凸显。我深信,在书写历史的长河中,唯有新变,方可代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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