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晓明,笔名宋离人,1969年生,湖北宜昌人,1987年开始业余创作。曾于《读者》、《花城》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作品。散文《母亲的胸衣》入选《读者,十年精选》丛书。2008年长篇小说《我们到红旗厂看王二盛》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并获第八届湖北产(行)业楚天文艺奖一等奖。
章晓明 《我们到红旗厂看王二盛》获楚天文艺奖(2011)
作品简介:小说描写上个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主人公王二盛正直、善良,但无论哪个年代,他都是失落者和牺牲者,穷其一生也走不出“得到——付出,一一失去”的怪圈。种种离奇故事,通过时空交错的方式,向读者逼真地展示了生存的苦难性和多样性。小说揭露了在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人性被极端扭曲的状态,在貌似平静的叙述里表达了一种悲愤和哀伤之情?!段颐堑胶炱斐Э赐醵ⅰ返耐黄圃谟谔剿魃屏嫉募蓿涸谝怀〗右怀〉谋缰校枷氲ゴ康耐醵⒄故境霭哪芰?,感恩的能力,自我牺牲的能力。这些人类永恒闪光的品质成为小说折服人心的有力武器。
章晓明《我们到红旗厂看王二盛》节选
开篇(2004年冬)
王晓萍一大早摔了个跟头。
她身材颀长,体态干瘦,像一根汲干了水分的甘蔗杆。地平坦,并没有潜藏着恶意的砖瓦。说倒就倒,姿态犹如突兀的甘蔗杆上顶着一个硕大的瓦缸,不堪重负,嗡的一声,王晓萍瓦色的额头上顿时缀了一枚紫红的果。
王晓萍抚摸着果儿,咧着牙却无从下口。儿子钱宇宙在一边窃笑。王晓萍终于骂出声来:“还不扶老娘起来?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说着捉住钱宇宙的手就要还以颜色。钱宇宙推倒王晓萍,跑出门去。王晓萍骂:“你翅膀硬了?敢还手了?看我不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讨债鬼!”
钱宇宙在远处说:“我没吃早饭,我要是吃了早饭再推你,你根本就张不开嘴骂我了。”
钱宇宙还说:“风都能把你吹倒,你说你还有什么用?”
呸。王晓萍突然眼睛一红哭喊起来:“我的命真是苦啊,从小没有妈,没吃过一顿饱饭,连上学都是问人家要的剩饭吃哇,钱世界这个骗子,骗走了我的人也没有给我一天好日子过,钱世界你这个王八蛋,光有好听的名字有什么用啊,现在死不见尸活不见人,让老娘替你养这个讨债的兔崽子,哇,我拿什么来养这个填不饱的肉坑哪——”
钱宇宙说:“你不是有个爸爸吗?”
王晓萍的哭声嘎然而止。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眶说:“王瘌???是我的爸爸,我是有个爸爸的,你不说我都要忘记了。”王晓萍从地上爬起来,结束了做作的悲情。她眨巴了几下被褶皱覆盖的眼皮说:“活该你提醒我,我不管你了,我要去看看他,他好像要死了。”
王晓萍还说:“一早不明不白的一个跟头,我说呢,原来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了,他使了个绊,我算是摔醒了,我没有妈妈,可是我是有把爸爸的,他是翼城的王瘌痢。”
王晓萍是个想做就做的女人。2004年冬天的一个阴霾的下午,她突然把钱宇宙托付给开麻将馆的老仔后就像一只麻雀一样匆匆飞离了灰尘弥漫的工地。在通往城区的公路边,几只毛发蓬松的麻雀啁啾地在站牌上交头接耳,议论着这个不停张望的女人。一只麻雀甚至落到了王晓萍的脚跟前,歪斜着小脑袋打量着她。王晓萍踢了一脚。麻雀又弹回到拥挤的站牌上,惹来同伴的一阵讥笑。王晓萍眺望了一眼远处,有冷冽的风在荒草间摇曳。
看什么看?王晓萍在心里对那些麻雀说,谁稀罕这个破地方?我是要回家的,我有家,不像你们这些有妈生没妈养的畜生。
我要飞回家看我的爸爸。王晓萍啵地吐出一口碎痰,有一抹竟似虫留恋般地挂在了她的衣领上,王晓萍捉了虫抬脚抹在鞋帮上。这时,车来了,像蛀空的方形的面包冒着热气停在了王晓萍这根筷子前。
筷子进入了面包。
面包带走了筷子。
他们来到了蒸笼般热闹的城市。
王晓萍陷入茫然,她一路问了四个人才找到这座海滨城市的火车站。她先为自己买好了车票,又在一个游走的商贩手里如愿以偿地买了一件男式黑色外套。在站前广场的人群里,她居然遇到了钱世界的一个朋友。那人认出她以后就抓住她的一只袖子把她掀倒在地,一只脚还踏在了她的身上。那人赤红着脸要她还钱,说你男人还欠我的钱呢他跑了你是他老婆你就要替他还钱。王晓萍毛发蓬乱像一只麻雀。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眼泪鼻涕。
她对那个人说,求求你,放开我。我没有钱给你,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了。那个人说不行,今天你不给钱休想走!王晓萍试探地说,钱我没有,要不我的人给你一次?一次一百怎样?呸,谁要你这个鼻涕虫!烂货!那个人对身边的围观者说,你们不要可怜她,这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和她的男人一样到处骗钱,骗我的两万块已经三年了,今天可被我逮到了。王晓萍让泪水不停地流让鼻涕闸门泄洪一样淌。她把自己伪装得比白毛女还要可怜,她匍匐在地上对围观的人哭诉说,求求你们让他放了我吧,快过年了,我要回趟老家看我的爸爸,我已经十年没有回家看他了呀,他要死了,他的肠子都烂坏了。边上几个大娘忍不住问她,老家是哪里的?王晓萍泪眼婆娑说翼城,她说你们知道翼城吗,就是中国最大的水利工程所在地,她还说翼城有个红旗机械厂,她的爸爸就是在那个厂里上班。
围观的人纷纷摇头。王晓萍无限悲痛地说,我的爸爸叫王二盛,他养大我不容易,可是我十年没有回去看过他了,他要死了,我要在他死前赶回去看他啊。
那个人说你爸爸就是叫黄世仁也不管我的事,我就是要你还钱。
王晓萍说我爸爸真的叫王二盛,不信你可以去问他。王晓萍还说,你放我走,我去给我爸爸送终,他手上肯定有一些钱,他是劳动模范,还是人民代表,手里一定有奖金。等我回来我一定还给你,连本带利一分不少你。
看,这是我给他买的衣服,我没有给他买过一件衣服,现在他要死了,你让我赶在他死之前给他穿上吧。王晓萍最后说。
王晓萍走出了人群。那个人只有放了她。围观者悉数倒向了王晓萍一边,她们被王晓萍的孝心所打动,纷纷指责那个无情的人,甚至还有一个显得义愤的男人上前踢掉了那个人踩在王晓萍身上的腿。那个人最后说,好好,我再相信你一次,三年都等过来了,再等你三个月,反正你跑不掉,你总是要找我的。
跟老娘玩心眼?嫩了。王晓萍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说。后来她坐在一个地下走道的台阶上,她把一手鼻涕甩上对面的墙壁,装点着肮脏。然后蜷起腿从袜管里小心地摸出一个折叠的、亮晶晶的纸片。她说开饭了开饭了,吃饱了好有力气赶路。纸片里是一些细小的白色粉末,她用指甲把它们分成细窄的三条,又从另外一个袜管里抽出一根吸管,她把吸管伸进鼻孔。
王晓萍钻出走道的时候已经精神抖擞。阳光普照,大度地温暖着城市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闪亮的纤细的尘埃在空中飞舞。几只麻雀追逐而去,消失在破败的、被人遗忘的老街尽头。一张巨大的海报上绽放着鲜艳的花盘,花盘被嫩黄的花瓣拥围,大街突然变得熙攘起来,她停下脚步,望着黑压的人群朝她错落而来,恍然感觉回到了童年的厂门。
第一章(1974仲夏)
1, 王二盛的戏法
五岁的王晓萍喊翻砂工王二盛叫爸爸。
翻砂工王二盛喊王晓萍叫阿妹。
清晨,王晓萍会说,爸爸,你看,我的鼻孔是干的,我不流鼻涕了。
王二盛整了整军帽说,早上不流不等于一天都不流,再流到衣服上只有你自己洗了,我手上的伤还没好。
傍晚的时候,王二盛对王晓萍说,阿妹你帮我敲敲肩膀,这里酸死了。
王晓萍就说,爸爸,你每天都肩膀疼,你跟呼伯伯说说嘛,让你也去卖肉去。
王二盛说,那怎么可以?卖猪肉有什么出息?还是翻砂好,阿妹你不知道,翻砂贡献大啊。
王晓萍说,爸爸,我想吃肉了。
厂门口。
下午六点,遍布红旗机械厂的几十个高音喇叭就会准点播放出嘹亮的军号声,军号声荡漾在机械厂所在的山谷,激荡着群山和厂门里拥挤而出的灰黑的人群,连屋角的麻雀也被激荡着在瓦楞上追来打去。
下班的号角也激荡着五岁的王晓萍,她匆匆地跑出托儿所那扇镶嵌有一排向日葵花案的铁门,她朝工厂的大门跑去。此时太阳已经半躺在山坡上了,一抹晚霞从山背后顽强的挣脱出来,深一道浅一道,给垂暮的老天涂抹最后的胭脂。
爸爸——。她这样冲着人群里的一个人喊道。
阿妹,爸爸来了。
王二盛走出人群,半蹲在王晓萍面前,他刮了王晓萍的鼻子一下,说托儿所好吧?你还不愿意去,有吃有喝有歌唱,不去就是傻瓜。
清晨,王二盛总会背着王晓萍一起出门。但凡此时王晓萍的肚子都会紧紧地贴在王二盛的脊背上,王晓萍的肚子在鸣叫。他不愿意听到这种叫声,他要王晓萍抓住自己的两只耳朵。王晓萍在厂门边上的托儿所上大班。王二盛知道只要进了托儿所王晓萍就有早饭吃了。王二盛还知道吃了早饭的王晓萍就会坐在小板凳上大张着喉咙学唱东方红太阳升了。
托儿所的铁门上镶嵌着十朵向日葵花。这些花让王二盛的清晨充满色彩,它们出自王二盛的砂模,它们是王二盛用铁水浇铸出来的,二盛还别出心裁的弄来各种颜色的油漆将铁向日葵漆得朵朵逼真朝露欲滴四季不败。
王二盛很满意自己的手艺。每次看见就会对王晓萍说,阿妹,你看那些向日葵,啧啧,像早晨刚刚盛开的一样。
王晓萍笑着说,爸爸,爸爸,你再给我变出花瓣来看看吧。
王二盛笑呵呵地摇摇头。他想起王晓萍刚入托的那段时间,老是哭闹着不肯去。王二盛横骗竖骗,王晓萍抓着床杆就是不肯松手,两只眼睛哭得像个水浸的核桃。那几天,王二盛嘴角起火泡,他强行抱着或者拖着身子扭成一条蛇样的王晓萍,嘴里咒骂着,而王晓萍嘴里也像杀猪一样哭喊着,父女俩在红旗机械厂匆匆上班的人群中上演了一道有趣而独特的风景。
有顽皮的孩子在大人的鼓励下纷纷朝王晓萍刮脸皮:羞羞羞,毛丫头哭啼啼不要脸皮。
王二盛心里又急又气,他朝王晓萍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一记,他还恐吓说,再哭!再哭小心我晚上不来接你,让你一个人被山里的野人抓去。
终于到了托儿所门口。王二盛不由分说把王晓萍往门里塞,像塞一个随时会逃走的刺猬。门关上后,王二盛拍拍手,他手上沾满了王晓萍的鼻涕,他望一眼门上的向日葵就对门里的王晓萍说,哭什么吗!托儿所里有饭吃,有玩具玩,还有这么多阿姨。王二盛不忘顺带着讨好边上的几个阿姨,他说,托儿所是我家,阿姨像妈妈。
几个阿姨马上打断说,去去去,王瘌痢,你不要占我们的便宜。
一天清晨,王二盛到地里倒痰盂。路坎下一字排开的十几株向日葵张着麻脸朝他笑,葵花鲜亮。王二盛看着葵花心里突然有了某种主意。那天,他把王晓萍拖到托儿所门口,他没有马上把王晓萍往门里塞。这一天早上天气晴朗,大门上的向日葵栩栩如生。王二盛突然俯下身,对一脸鼻涕的王晓萍说,阿妹,你不要哭了,你再哭我就不能变戏法了。
王晓萍抽噎地看着王二盛。她以为王二盛弯腰是为了在她的屁股上重重的打几下。可是王二盛的手掌只是在她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拍。她听到她的爸爸说,你看到门上的向日葵了没?我可以把它的花瓣采下来。
王晓萍说,你骗人,门上的是假花。
王二盛认真地说,看我把它采下来。你不要哭了啊,你一哭我的戏法就不灵了。说着,王二盛的一只手在铁门上挥舞了一下,拳头一捏好像抓住了什么似的。王二盛转了一下身子,他把拳头伸到王晓萍面前。他要王晓萍说一声变,王晓萍尖着嗓子说变,王二盛说声音大一点,王晓萍就大声的说变。王二盛缩回手,噘起嘴巴朝拳头吹了口气。王二盛说,好了,我已经采到手了。
王晓萍看着她的爸爸。她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观众,有三五个大人和七八个孩子也在看她的爸爸王二盛表演戏法,他们的眼睛全部盯住了王二盛的拳头。王晓萍突然担心王二盛的戏法会失败。她不愿意爸爸被周围的人笑话,于是她对王二盛说,爸爸,你下班带回家吧,我要回家看。哪知王二盛一扬头,满脸得意之色。王二盛说,不用回家,只要你不哭了,我马上就变出来。王晓萍将信将疑地说,我不哭了,你打开来让我看。
王二盛又一次朝拳头吹一口气,突然他松开拳头,手掌里顿时弹跳出黄得鲜艳的花瓣,随着王二盛的口气落英缤纷。王晓萍睁大眼睛,笑容僵硬在脸上。她捡起一片花瓣,用鼻子闻闻,随后大声地叫起来,是真花,我爸爸变的是真花,我爸爸把铁花变成了真花,我爸爸是神仙咯。
孩子们显然被王二盛的戏法搞得欢欣鼓舞,他们在落英间欢跳拍手,他们甚至央求王二盛叔叔再变一次,可是王二盛不肯,王二盛在答应了明天早晨原地原样再变一次后,孩子们才互相追逐着进了院门。王晓萍自己走进了大门,她手里拿着好多花瓣,她笑着对王二盛挥挥手,她说,爸爸,我明天会自己走,不要你拖了,我明天还要看你变戏法呢。
王二盛拍拍手,今天他的手上没有鼻涕了。他的脸上也绽开出一种花色,他对王晓萍说,阿妹不哭了,我天天变戏法给你看。
有人拍了王二盛一下,提醒王二盛快走,再不走要迟到了?;顾到裉煲⑷馄绷?,走晚了,领不到票就没有肉吃了。
还有人对他说,王瘌痢,你的把戏只能骗骗小孩子。
王二盛叹口气说,现在好了,只要她肯上托儿所,我的目的就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