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岩 本名谭兴国。湖北远安县人。生于1966年,大学文化。湖北省作协第七届签约作家。现任远安县文联副主席。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入围第三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上海文学》“文学新人散文排行榜”。有作品入选全国中高考考语文试卷,出版有《行走在人间》等着。
谭岩短篇小说《美丽的天空》
这里本是一块荒凉之地。人口膨胀,城市扩展,一条街道从城墙里面伸了出来,芦苇杂草一并除去,单剩下一排大柳树护卫河堤。一个遮风挡雨之处,自然有了人的聚集。一早一晚,散步的,打太极拳的,跳舞的,还有一对对情侣,那是机关干部和浪漫情人的天地;到了白天,就成了百姓们生活的繁忙场所。歇脚的,摆摊的,拉板车的,蹬三轮的,下棋的,打牌的,算命的……有时开来一辆警车,跳下两个警察追着一个偷东西的。后来柳树林里钉上了两排长椅,昔日的荒凉之处就变得如同热闹的公园。
大柳树四季变换不同的色彩,有时垂一幕绿色,有时挂一幕黄色,聚集在大柳树下的人们也时繁时疏,你来我去。坐着不动的,只有那几个算命的盲人。他们各自守在自己的岗位,似这一方人生舞台忠实的守卫。
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何处,更无须去打听他们的姓名。那一身灰暗的形象仿佛人生灰暗的化身。他们坐在那里,似等待人生不幸的降临。对于这一类人,人们历来是当面喊先生,背后称瞎子,如果不是遇到了生活的不顺,又有谁会停下来,对着这些邋遢灰溜的盲人叫上一声先生?
王瞎子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倘若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一件事情,大家也许至今不知道这个盲人的姓名。因为他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眼眶深凹,颧骨突出,一身的暗淡盖住了他真实的年龄,也就是一个平凡的让人过目可忘的残疾人。人们不知他是三十岁还是五十岁,嘴一张,滚出那黝黑洞口的笑声仿佛来自深渊的底层。
沉静的小城刚开始苏醒,拉着的板车蹬着的三轮向大柳树下涌来,王瞎子也敲打着竹棍探到了他的位置,那一棵歪脖大柳树下的一块空地。一片沸起的嘈杂声中,他展开随身携带的小凳,竹棍往肩上一靠,怀里的彩头盒往怀里正一正,坐下来,垂头张耳,又开始了一天的耐心等待。街上车水马龙,红润的朝阳也越过了古城墙,照着这一排大柳树,这一个静候着人世间云翳的守望者身上。
他敲打着竹棍来,敲打着竹棍去。即使头顶朝阳,脚踏长街,也是一副小心探索的形象。夕阳西沉,夜幕降临,等待了一天的王瞎子,带回的也许只有失望,只有身上那又一层厚厚的灰尘。坐在大柳树下算命的盲人,有时坐了一排,有时稀稀的两三人,他们随着市场的好坏选择生意的场所,可是不管人多人少,不管天晴下雨,人们都会看见那棵歪脖树下,王瞎子一个孤单执着的身影。他是这个小城不可或缺的一景。
王瞎子坐着一个矮凳,面前还摆着一个矮凳,那是供客人坐的。有时还有一两个人蹲在那里望着他,听他指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没有客人的时候,王瞎子总是两眼向天。天上有什么好看的?可是他那向天的脸却是一仰半天?;蛘咚窃谙胄氖?。然而已然乞讨的孤家寡人,还会有什么更大的不幸,还能有什么可笑的奢望?或者这双眼失明的可怜人,见到的却是与常人的不同,即便乌云翻滚,在他冥蒙的眼中也可能是一片万里晴空吧。
王瞎子生意好转,是在木童车出现之后。
是到了夏天吧,天已大热,又是午后两三点钟的光景,街上没有什么行人,车也少了,白晃晃的阳光泼了一街。突然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滚过空旷的街道,像晴空的雷声。好奇的人们抬头一看,王瞎子来了。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女人,身后多了一辆童车,声音就是那童车发出来的。年纪大的人一看就知道,那还是“文化革命”时农村孩子的玩具,几个钢箍儿做车轮,几块木板做车箱,一动尖锐刺耳的声音就直钻人的耳朵。扶着王瞎子的女人是个残疾,一走一跛,她的脸也残疾,痉挛地扭曲一边,对任何人都像一张笑脸。她牵着轰隆的童车,童车里坐着一个大半岁的孩子。
一个盲人走在街上并不引人注目,一个盲人牵着一个残疾的女人同样不算稀奇??墒?一边是丑陋的母亲,一边是漂亮的孩子,一边是残疾的父亲,一边是健康的孩子,一边是残疾的丑陋,一边是健康的鲜丽,强烈的对比不能不引起人的惊奇。坐在木童车里的孩子,红嘟嘟的脸蛋儿,明亮亮的大眼,藕节似的胳膊,白里透红的肌肤,活泼欢快的样子和那年画上画的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在这条空旷的大街上,漂亮的孩子对比着他残疾的父母,如同废墟上的一朵鲜花那样夺目,荒野上的一株青草那样清新。
残疾的女人神志也不太清,王瞎子钉做这个玩具,本来是想放在家里让孩子玩玩的,可是女人却把它拖上了街。王瞎子听说了此事,立即赶到北门,好不容易才找到正在街上乱串的母子俩。王瞎子带着他的女人,牵着他的儿子,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从北门招摇到南门。一条不到两公里的路程,将这奇异的一景沸扬了全城。
原来瞎子也能结婚,丑陋残疾的人,也能生出健康漂亮的后代。
或者这个瞎子做过许多的善事,苍天张开了眼睛;或者这个瞎子本身就有福气,生一个漂亮的儿子只不过是个证明。总之这个天天守在大柳树下并不起眼的瞎子可不是一般人。
孩子的到来,大柳树下引起了不小的哄动,人们围在王瞎子和他孩子的身旁,那场景不亚于节日里展览着什么新奇的产品,来了什么吸引人的戏团。面对引起的哄动,王瞎子显然是毫无准备。一张黧黑的脸上泛起了红光,咧开的嘴怎么也合不拢。
王先生,你的业遭到头了,怕是日后要享这孩子的福呢。那是一些来算命的。
王瞎子,得了这么好的儿子也不给我们说啊?那是几个伙计。
人们的称赞声中,王瞎子的一颗头扭过来,扭过去,像所有内心充满了喜悦脸上挂满了礼节的父亲一样,告诉他正牙牙学语的孩子这个称伯伯,那个叫大妈。围着那个孩子,人群时时荡开一阵浪花似的笑声。
一个好心的人,帮王瞎子组成了一个家庭。孩子的降临,差点儿要了残疾女人的性命,更让残缺的生活又压上了一层沉重的艰辛。女人既是神志不清,王瞎子就又当母亲又当父亲。今天,满街的人们让他体会到除了操心和艰难之外,还有做父亲的无与伦比的荣耀和对未来生活的信心。
从此,歪脖大柳树下的王瞎子不再寂寞了。
王先生,儿子没牵来呀?那是过路的。丢下声音,人已走了。
王瞎子,这是几件旧衣服,拿回去给孩子换换洗。接着怀里塞来一包柔软的塑料袋。这是同在大柳树下谋生的同伴。
王瞎子已记不清了,到底有多少熟悉和陌生的人,送来了一份份关心:一袋奶粉,一件衣服,一个小小的玩具,一句温情的话语;闲下来的人也爱拢来在自己的面前站一站,问一问儿子,唠一唠家常。周围的气氛活了,说话人的口气变了,自己不再像一个另类,一个局外人,而是这个世界上堂堂正正的一员。王瞎子体会到了做人的尊严,人世间的温暖。坐在大柳树下,固然也时常没有生意,但是柳树叶发出的气味让他感到了芬芳,先前心烦的嘈杂的市声现在却感到了亲切,曾让人感到焦躁的阳光原来也是这么的温煦。王瞎子感到他的世界变了,变得亲切和谐,变得光明亮堂,他知道,这全是自己的儿子,那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让人世间的亮光照到自己的身上。
大柳树下的人们也注意到王瞎子变了,变得衣着整洁,变得爱讲干净,变得不再口无遮拦。他不再沉默寡言,不再两眼向天,就是生意不好,也是一副爱与人说笑,一副乐呵呵的快活模样。听他算命,大家才发现,这个算命的瞎子和别人说的不一样。比如对吵架的夫妻,他会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对折了本的人,他会说,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对自以为仕途失意的人,他会说,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对正在苦恼中的人,他会说,秋至满山多秀色,春来无处不花香,人是三节草,必有一节好——讲的全是做人的道理,出的全是度过困境的主意,说的全是生活的希望和未来的信心。这些人人都清楚的大道理,经过他的口,仿佛更有了说服力。一旁围着听的人不住验证似的点头,坐在矮凳上萎靡不振的算命人,见周围投来的全是鼓励和肯定的目光,于是一张苍白的脸有了血色,一颗灰冷的心渐渐燃起了希望。还是王先生算得好。不知是谁的一句感叹,最终成了传遍小城的宣言。(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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