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宜昌文艺圈,很多人都知道邱红根是位胃肠外科主任医师,人送外号“邱一刀”。同时他也是一位诗人,现任宜昌市新诗学会会长??梢韵爰?,要在“诗歌之城”的宜昌主政新诗坛,远比在手术台上的主刀更有压力。令人感兴趣的是,一个拿手术刀的医生必定稳重、严谨,而一个握笔的诗人则无疑冲动和浪漫。那么,在刀与笔之间,他是如何调频的?
本期推选他的一组诗(13首)——作为儿子、朋友、医生多角色的邱红根。诗后附有刘波、毛子、柳向阳等诗评家对他的评论,可一窥邱氏的诗与人。
与母亲有关的诗(5首)——
某种物质
进入五月
我变得越来越敏感、多疑——
妻子开车时突然熄火
11床病人莫名其妙出现胆漏
在手术中,我突犯心悸
这是不是一些暗示?
晚上,弟弟来电话:
“妈妈病危,已送镇卫生院。”
作为一向的唯物主义者
我的怀疑在扩大——
我和妈妈再之间
一定存在着亲情之外的某种联系
某种我们尚不知道的物质
?。ǚ⒈碛凇妒柙驴?014年第6期)
妈妈的心思
作为一名医生
我治好过许多人
但我治不了妈妈的病
她今年84岁
也曾经像鲜花一样绽放过
现在即将枯萎
时间在她身上留下过痛苦、恐惧、美好
但是现在慢慢沉淀为日渐加重气喘和
没完没了的咳嗽
医生和算命先生都说
她很难熬过今年
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我要说:我佩服她的睿智和勇气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
——她在孩子们面前从不忌谈生死
现在她住在涂邱——
我贫穷、落后的老家
靠我带的药延续生命
她拒绝上医院,也不愿来宜昌
我知道妈妈的心思——
她担心死在异地
魂找不到路,归不了家
?。ǚ⒈碛凇抖际小?014年第9期)
《叙述与颂歌》 邱红根 著
风水学
必须有松,可以不大,
夏日里能提供片片浓荫。
必须背后有河,可以不宽
方便取水和洗涤。
必须有野花送来暗香,
必须寻找眼前的庸常之物
未曾觉察的意义。
必须坐北朝南——
这通俗意义上的风水学。
隔壁的早亡人,必须生前是善的,
我相信:有德之人死后同样有德。
妈妈,您的愿望生前无法满足,
找一块风水宝地
是现在儿子唯一能做的事情。
在涂邱,必须有这样一个地方,
能安置一副缩小的骨骼;
能寄托一颗谦卑之心。
?。ǚ⒈碛凇吨泄琛?014年第12期)
母亲之歌
母亲心脏病晚期,
疼得厉害,实在熬不过了
多次央求我给她买点农药
让她自行了断
作为做医生的儿子
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劝她
给她讲阴间的故事
并告诉她,命不该绝
自寻短路阎王是不会收的
母亲晚年信神信鬼信佛
对儿子的话深信不疑
因此无论再痛苦她总是忍着
直到走到生命尽头
她真是值得我尊敬
现在想来我真的很残忍
可我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
几年了,母亲从没有托梦给我
不知道她在那边
会不会为这件事耿耿于怀
?。?017.6.24)
没有母亲的母亲节
她们一早就披着阳光在田间劳作
她们在明灭的灶头把一天过的温暖而富足
她们蹑手蹑脚打开山里的黎明
她们在公园里翩翩起舞
微风,吹动她们花白的头发
她们是母亲,别人的母亲
我的母亲安葬在江汉平原
一个叫涂邱的小村子的杉树丛林里
她在世八十四年
我从来没有祝她节日快乐
昨天读苏格拉底
这位固执的,不修边幅的老哥
谈起了灵魂不灭
我宁愿相信他是真的
我宁愿相信我的母亲活在另一个空间
看着我
每个人都有母亲
别人的母亲自然有别人说节日快乐
没有母亲的母亲节
请允许我再狭隘一次
请允许我对着涂邱的方向
说声:妈妈,母亲节快乐!
?。?017.5.14)
邱红根(左)、陈刚(中)、邓俊松(右)在五峰诗会上
与朋友有关的诗(3首)——
挽歌
——给赵振江
2010年9月12日,友赵振江
猝死于武昌,年仅四十岁。
其时,我在南京。闻之,大哭。
这天,仿佛是一种界限——
是一位青年诗人的死,
让我提前进入了老年……
五味子,为多年生藤本植物,
属木兰科。其功效为:
敛肺、滋肾、生津、收汗、涩精……
我突然提到他,是因为
昨天路过中山东路的一家中药铺,
我又想起了那位去世的朋友。
停下来,让我找出他们的联系——
五味子:别名山花椒,多产于湖北、四川,
果实呈扁球形,色红。味酸,性温、甘……
赵振江:笔名五味子,生于湖北荆门,
1米72,顶微秃,偏胖。爱诗、画,性憨……
?。ǚ⒈碛凇妒柙驴?012年第7期)
银连
噩耗是夫人和晚风带回来的
高血压脑血管爆裂,住在ICU
夫人说的是我的远房哥哥
他有好听的名字,银连
可好名字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气
他这一生经历过三种身份——
半桶水的小木匠
失败的小生意人
城市里的废品收购者
在他的中年,在宜昌
他找到了自己的准确定位
从农村到城市他并不开心
一个相貌和神情都神似他的儿子
聊可自慰
高血压,是确凿存在的
只是没能发现。在城市
一个连温饱都不能解决的人
他能拿什么对抗身体里的暗疾
他默默地照顾了我这些年
平日里很少想起他
但屈指可数的几次搬家
家里阳台上的垃圾堆多了
就会想到在宜昌的这个哥哥
好好的人说没了就没了
真脆弱!52岁毕竟太年轻
知道的人都摇头叹息
前天,趁他弥留之际
随救护车送他回老家
车走在江汉平原上
姐妹们的喊魂声。我经历了
十二月冷风夹杂着的伤感
今天,夫人开始唠叨
阳台又堆满了垃圾
没了银连哥,我们该怎么办
?。ǚ⒈碛凇洞蠹医逃芸?016年第2期)
简单句
让我们省略所有的
形容词和副词,
只保留动词和名词。
比如:爱
让我们剪除句子中
的枝枝蔓蔓,
删除复杂的语法结构。
比如:虚拟语气
从今天开始
我们仅仅用简单句表达思想
比如:我爱你
是爱让我们变得如此直接;
爱让我们放弃一切技巧。
(发表于《中国诗歌》2015年第12期)
《饮食防癌正反说》 邱红根 著
与病人有关的诗(5首)——
停顿
整个上午,在强烈的无影灯下
我专注于切割、缝合和止血
面对成功切除的一只患病乳房
很有成就感的我
长长叹了一口气
现在,我抬起头
外面阳光很亮
一群青年男女,手捧鲜花
热烈地交谈着
从一楼手术间的窗口走过
这才想起今天是妇女节
再看手术台上34岁的未婚女孩
我感到时间突然停顿了一下
?。ǚ⒈碛凇妒柙驴?012年第7期、《诗选刊》2016年第10期转载)
两面派
6月9日晚,与洁岷、高柳、修彦、德权诸友
聚于武昌长江传媒集团餐厅
饭前,给他们
讲肠道微生物理论
讲食物酸碱性学说
讲烟,酒,荤食与癌症关系
其间,朋友驳斥——
某某不抽烟不喝酒,活53
某某只抽烟不喝酒,活63
某某又抽烟又喝酒,活83
某某抽烟喝酒嫖娼,活103……
信手拈来,皆是证据
饭中见我饮酒,不避荤食
友笑说我是生活的两面派
笑说我理论是为他人设的禁锢
我说:“明天开始,素食”
我说:“多么形而上学呀”
其实,我说的理论只代表一种趋势
偶然的破坏
并不能改变其方向和本质
?。?017.6.23)
身体里的恐怖主义
这些年,习惯了
看武侠片和动作片
尤其在病人恢复不顺利
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选择这种方式
是因为身体里的恐怖主义
需要找到宣泄的途径
需要找到一条狭窄的出口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
这些年,活的很不容易
替病人操碎了心
一批批人病人来了去了
而今,我已是头发花白
恰如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我怀柔的外表下面
也潜藏着一颗暴动之心
今天,语言是多余的——
我急需一把刀子
割掉聒噪的舌头
?。?017.5.26)
病床头的念佛机
一床叫刘培兰,52岁,湖北人。
两年前患上了宫颈癌,
手术、放疗、肠坏死、切除,
腹壁烂了个洞……
她有五个儿女,轮流来照顾她。
二床叫黄珊娜,25岁,澳门人。
腹痛,先天性肠道畸形,
肠扭转、坏死,切除又坏死……
她似乎生下来就是为了“病”。
据说生病前她在一家赌场工作,
还曾参加澳门的选美比赛。
25、52,这是不是暗含了某种玄机?
她们都在ICU住过好些日子,
相距遥远,境况完全不同,
却在南京同一医院同一病室相逢……
她们的病时好时坏,
身体里像有清除不完的病菌,
频繁腹胀、发烧、呕吐……
她们大半年都不能正常吃饭
哪怕喝水……
有一天教授查房,我注意到
她们病床头摆放的念佛机。
澳门人信佛,这,不奇怪
但我惊奇于这种放大的示范——
那湖北人,本不信佛
是疾病的折磨让她产生了信仰……
四十段佛经轮流播放,
停下来,让我们听听《大悲咒》吧,
仿佛能穿越时空。经文尽管难懂
但确能让人安静……
一路上,我总是想“念佛机”,
是的,“医学”不能去除所有的病
——菩萨,哦,如果真有菩萨,
任何人都是他的子民。
他分担众人的苦难,
应该,让我们能够看见。
让佛光普照,他应该均匀地
把爱,分给每一个人……
(发表于《躬耕》2015年第3期)
多余
一个患有胆结石
一个患有胃溃疡
同一病室的两个人
明天将被摘除器官
他们会因为多余变得不完整
正?;宀辉市碚庑┒嘤嘀?/p>
外科主任查房时解释——
结石可引起胆囊炎甚至穿孔
长期溃疡必定导致胃癌变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
两个老式文人带有旧时代印记
在子夜彻底修正了他们的世界观
两个笃信身体完整之人
现在相互调侃:
“一生一世,我们
有几个能保持身体的完整”
?。ǚ⒈碛凇抖际小?017年第8期)
邱红根 湖北汉川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宜昌新诗学会会长,《江河文学》特约诗歌编辑。医学硕士,主任医师,现供职于宜昌中心医院。
诗歌作品散见于《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扬子江》《中国诗歌》《青年文学》《延河》《都市》《芳草》《辽河》《湖北日报》《健康报》《中国环境报》《中国化工报》等全国百余种报刊。诗歌入选《2014中国诗歌排行榜》《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等十多种选本。曾经获《诗潮》《星星》等刊举办的十三次全国诗歌奖。著有诗歌《叙述与颂歌》、自印诗集《删除》《右手的月亮》。
外科大夫和诗人的手术刀
——邱红根诗歌论
刘波
一个人的职业可影响他对世界的看法,但并不能从根本上决定其思维方式。就像很多诗人并非专事文学,他们大都有着自己安身立命的职业,而诗歌只是兴趣爱好,能支撑着他在事业之外的精神生活上过得更充实,更有质感。这种非专业状态的写作,我一直认为是最佳的选择,它可让我们对文学认识得更清晰,更多元,更丰富,而非陷在板结与僵化的惯性美学模式中。邱红根的职业是外科大夫,因对诗歌的热爱和情有独钟,这些年,他活在了双重思维的世界里。在很多人看来,他是在医学的理性与诗歌的感性之间自由游走和转换的双面手,这也让他更像一个传奇。
在诗集《叙述与颂歌》出版后,邱红根的写作一度慢了下来,每年就写那么几首,这对他来说,好像正是常态。写得过快,不利于一个医生在诗歌中沉淀自己。他在并不诗意的手术之余积累自己的“经验和教训”,以便在诗性的文字里作更具深度的转化与演绎。邱红根诗歌写作上的这种“慢”,不仅与他对诗歌的态度有关,也在于他近几年的心境之变:他愿意在更富精神含量的阅读里找到那诗的光亮所在,这可以烛照内心的黑暗。而作为一个医生,他是需要激情还是理性?在面对写诗和行医两份事业时,邱红根的思维要发生转换,而如何能统一在一个人身上,其实全凭他怎样找到二者之间的平衡。医生驾驭诗歌的能力,如同将两个毫不相关的职业联系在一起,强行让它们发生关系,我想,这并不是一个悖论。写诗和行医都是手艺活,只不过写诗所要求的自由度更高,医生能在词语和人性之间找到相通的部分,那才是一种境界。正是在靠近这一境界的途中,邱红根将自己的医生职业和诗歌爱好放在了当下的天平上,接受自我和时代的检验。当然,他并没有刻意强化哪一方面,只是在顺其自然地完成,用不同的标准和要求去衡量职业与兴趣,这是他人生和写作体验中的原则。
正是在这样一个维度上,邱红根从上大学时受同学影响而写诗,直到现在,他保留并坚守了这个兴趣,且以一种更内敛的方式进行持续性写作。因此,写诗对于现在的邱红根来说,更像是一种习惯,如同他必须面对日常生活中的职业和仪式。然而,如果仅仅是停留在“写”的惯性上,邱红根只能原地踏步,他不可能去寻找突围的契机。正是因为顺着爱好不断地向上,他才会去追求突破自我的法则,这里有美学的,也有精神的。“有一次,/在‘惠民’理发店,/我注意到镜子中的自己。//那家伙满脸横肉,体态臃肿,/那家伙贼眉鼠眼,皮笑肉不笑,/他是我吗?/有一刻我神志恍惚。//迟疑,虚拟——/强烈的日光灯连同胖子师范的笑/显得多么不真实……//长久的观察之后,/我得承认,我能够辨明,/镜中的左实际是生活中的右。/是的,仅此而已”(《镜中》),初看此诗,让我联想到了张枣那首有着浓郁古典意韵的《镜中》,只是邱红根的这首诗更现实,像是一幅自画像。但他看到的不是美,而是一种藏在皮肉里的“丑”,带着强烈的反思和内省意味。这不经意的一见,对自己的认识突然被放大,竟至成为一个符号般的存在。诗人的自我审视行为,不是纯粹生理上的厌恶,而只是将对自己的不满通过文字的方式呈现出来了,这样就显得更真实,更富力量。
和其他很多诗人一样,真实对于邱红根的写作来说是一个高度,他必须打破所有对谎言本身的遮蔽之格局,从而将自己置于险境,以便接受来自所有读者的美学检验。他有一首诗名为《删除》,看似在书写外在的风景,其实是在梳理人生内部的肌理,这富有寓意的写作,更像是自我阐释。“到处浮动着野花的暗香/果子坠落,俯身成为泥土/一只乌鸦,冷不防/从树枝上弹起,迅速远离/仿佛我的前世//拔草,寻路,上山/脚底下是腐烂、松软的泥土/踏上去,有点不真实/恍若隔世//磨基山,太阳的光斑透过层层树枝/将我羸弱的身体轻轻覆盖/连同积怨已久的时间//秋深了,一阵风/删除所有枯黄的病叶”,这是诗人对深秋季节自然的一种感怀,既有现实的一面,也不乏超现实的味道,甚至有一种飞翔之感。为什么要删除?乃因时代病的污染,从这一角度来看,删除不仅是自然行为,更像是一种隐喻,含有新陈代谢的意思。如此写作,不仅是在记录,也像是在发现,在创造一种新的诗性空间。这种带着探索色彩的写作里,诗人也有他对时代的介入和干预,“宜昌、北门、上周/在某小区拆迁项目办公室/一名成年男子,/从四楼窗口跳下,当即身亡/——这是一则没能见报的‘新闻’//四十二岁、健康,一家之主。/一个正常人的非正常的死/对任何家庭都是一场灾难//又一起拆迁悲剧?。?拆迁队员们做出各种解释/试图推卸责任……/但死者身上的瘀斑,出卖了他们//一群没有爱的人??!/他们永远都不知道/对于死者,/任何辩解都显得多余和不敬//‘让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那伙们去死!’/——我理解人民的愤怒/如果我是‘主’,我宁愿他们活——/对这些没有信仰的人,我相信:死/是对他们最大的宽恕”,诗人将此诗命名为《宽恕》,这是一种无奈的反讽。他的愤怒源于对弱势者的同情和对作恶者的批判,当面对死亡时,一切命题都显得苍白。诗人有着失望之后的抗争,这是医生的道义,更是一个良知诗人的准则。对于底层与弱势的关注,一度是邱红根诗歌里的重要主题,乃其性情之真的反映。正义感渗透在文字里,所折射出的悲苦中,有着更为隐忍的反叛。时代所造就的耻辱,给人一种长久难以消除的撕裂感,诗人们虽然不会就此达成默契去书写苦难,但每一个置身于时代现场的人,都不会对其视而不见。当一种良知被残酷唤醒,诗人们会变得更加警觉和清醒,诗歌此时扮演的是净化者的角色。
我之前并未去特别注意邱红根的诗歌里是否有他医生职业的影子,在读了他近年来的大部分作品后,发现自己要改变这一先入为主的印象。诗人其实也在书写与职业相关的主题,只不过是潜移默化的,经过特殊处理的。他有一首诗名为《自由落体》,写的就是诗人在行医中所遭遇的自杀现场,他并没有直接写出多么广博的同情、怜惜与悲悯,而是竭力来客观描述残酷的现场。“我到达案发现场时/警察在疏散人群/有人在用石灰划线//穿红裙的少女躺在地上/如果不是她的脸苍白如纸/我怀疑,是春天大地上/盛开的一朵玫瑰//目击者,一位四川民工/在叙述看到的一幕——/红裙女孩从楼顶跳下/裙裾翻飞,姿势曼妙//显然,从未面对这么多听众/他的讲述,凌乱、破碎/偶尔夹杂手势/我注意到因担心蹩脚的普通话/他满脸通红,额头还渗出细汗//唯一目击者,那位四川民工/急于告诉别人他知道的一切/像牛顿发现了苹果的自由落体”。最后的这一提升,只是诉说的一种物理学延伸,并无多么强烈的诗意,但能从冷静的层面透出女孩自杀的惨状。
其实,邱红根的写作,也像他的医生生涯一样,讲求一种精准:表达上的精练和情感上的准确。他的冷静是零度写作的某种变调,直指现实世界的客观存在,因此,他的诗虽无浓烈的情感激荡,但总在字词间令人思考。当我们回头来看他的诗歌时,发现仍然有其人性的温度。虽有医生的理性,但他在冥冥中相信一种信仰的力量,这不是诗歌带来的,而是他人性里某种潜在的宗教意识。邱红根写过一首诗《病床头的念佛机》,这就是他的亲身经历,两位同一病室的室友,一个澳门人影响一个湖北人,而在床头摆放念佛机,轮翻播放四十段佛经,“是疾病的折磨让她产生了信仰……”诗人的推测应该是准确的,但是当我们质疑一个医生何以相信这些神秘力量时,又以什么理由怎么来解释这一切?“一路上,我总是想‘念佛机’,/是的,‘医学’不能去除所有的病/——菩萨,哦,如果真有菩萨,/任何人都是他的子民。/他分担众人的苦难,/应该,让我们能够看见。/让佛光普照,他应该均匀地/把爱,分给每一个人……”就像诗人在《我爱……》的最后所感慨的:“这些年/我的爱越来越客观、具体/它不恣意,不泛滥——/涵盖了生活的点点滴滴”,这是一个中年医生的感怀,在行动中他将爱给了更具体的人,而在诗歌中,他以语言的方式定格了爱的永恒之美。
关于爱和亲情,我觉得邱红根有一首诗《妈妈的心思》,最能反映他在这方面的某种个人化的独特表达美学。“作为一名医生/我治好过许多人/但我治不了妈妈的病//她今年84岁/也曾经像鲜花一样绽放过/现在即将枯萎/时间在她身上留下了痛苦、恐惧和美好/但现在慢慢沉淀为日渐加重气喘/和没完没了的咳嗽//医生和算命先生都说:/她很难熬过今年。/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我要说:我佩服她的睿智和勇气/‘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她在孩子们面前从不忌谈生死//现在她住在涂邱——我贫穷、落后的老家/靠我带的药延续生命/她拒绝上医院,也不愿来宜昌//我知道妈妈的心思——/她担心死在异地/魂找不到路,归不了家”。这是对母亲心思最真实的猜测,诗人以更开阔的形式表现出来了。母亲在现实生活中的言谈行为,透出了老人作为一种宿命般的存在所暗含的大义与胆识;诗人重塑了母亲的形象,既有看淡死亡的心态,但又渴望叶落归根,这样的愿望我们都可以理解。诗人在此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儿子,他即便想让母亲延长生命,但也无妙手回春之力,此时,无奈感油然而生。像他信仰某种神秘感一样,在母亲去逝后,他希望能从风水学的角度为母亲选一块好的墓地,这样的真实心境也得以流露。“妈妈,您的愿望生前无法满足/找一块风水宝地/是儿子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风水学》),这虽然属于诗人神秘信仰的一部分,但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在科学与信仰之间,总是存在着某种冥冥中的意念,当这成为邱红根的某种诗歌美学时,他可能昭示出了更具启发性的精神向度。
我愿意在一种更复杂的语境里来理解邱红根的诗歌创作,他在看似简单甚至冰冷的罗列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温情的善意,同时也出示了他关于爱的信念。就像尼采提出要“重估一切价值”一样,邱红根以医生的手术之刀切入诗歌之躯;究竟是在探视,还是在诊断,端赖于诗人如何打破常规,重新以诗性之力深入到他的存在困境与信仰难题之中,这或许也是他今后写作的一个重要方向。
(刘波,文学博士,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
在诗歌里与朋友相遇
—— 读《叙述与颂歌》之后
毛子
在我个人的词汇表上,邱红根是个名词,它意味着可爱的朋友、外科大夫、诗歌写作者。生活对他来说,仿佛是一条河的两岸,他来回的穿梭逡巡在手术台的无影灯下和内心的台灯之间。这样的穿梭逡巡无疑是美好而幸福的。这是一条交织着混浊、清澈、暗礁、潜流和喜悦的河,他是自身的纤夫、泅渡客、桥梁和独木舟。我一直在寻找进入这条河的途径和码头,现在,一本叫《叙述与颂歌》的书,成为我进入的标识和索引。
这是邱红根的第一本个人诗集,也是他写作生涯的备忘和备份。在这本按线性时间汇集的诗集中,我看到了一个人的写作履历和历程,看到了一个人的诗歌成长史。
早期的邱红根是青春而温情的,充满乡村少年的热情和热爱。虽然一开始他的声音稚嫩、虚美,但诗意单纯明净、语言清丽秀美。就像他唱到的:“阳光明亮的一天/我的全身 结满/新的热爱。……”这新的热爱是什么呢?是他一双诗意的眼睛带给我们的河流、田野、荞麦、茶树、玉米、邻湾的少女……这一切构成他最初的诗歌元素,串成他自我世界的内在乡音。像所有青春期的诗人一样,抒情成为他这一时期朝向诗歌之路的引擎,他身轻如燕、行云流水,糖果一样的瞳人里闪烁甜蜜和淡淡的哀伤。
邱红根渐进的写作和他生活的步履有关。“一只迷途的鸟/歇在城市深处的电线上/在冷风中缩着脖子/像一位迟暮的老人”。从乡村到都市再到生活的介入和参与,他诗歌的嗓音也由最初的单声道而揉入生活的混响。如果说停留在乡村记忆的邱红根只是诗意的描摹者,还显得瘦朗、弱不禁风。那么,随着岁月、阅历和诗歌修炼中的摔打、磨砺,他开始有了强健的筋骨和肺活量。从青春期单纯的抒情,到叙事开始进入他的诗歌,他洋溢而飞翔的诗歌风格也开始紧贴大地,有着轻巧翅膀的邱红根也开始具备了跋涉的耐力和轮胎。我们也开始感受到他词语与大地之间的颠簸、磨擦力和震撼。
“往汉川的乡村公路两边/站着一些沉默寡言的树/树丫上零星地/悬挂着黑黑的鸟巢//这个冬天让我如此担心/寒冷让公路两边的树/褪去了所有的叶子/让黑黑的鸟巢裸露出来……”。在这首名为《冬天的鸟巢》的诗歌中,我们看到一个尖锐、疼痛、内敛而克制的邱红根。那褪去的不仅仅是公路两边的树,是他诗歌中的繁枝杂叶,那裸露的也不仅仅是具体的鸟巢,是生活的内核和质点。步入中年的邱红根,已从超尘脱俗、神性诗意的歌唱中毅然转身,他拧干青春期娇柔的抒情水分,他糖果一样的瞳人甜蜜散淡,出现盐粒的粗砺和椎角。他开始在诗歌里放下诗人的身份和架势,让日常说话,让生活本身说话。他不再仅仅扮演歌咏者的角色,而是时间和岁月的担当者和对抗者。这一时期的邱红根,不动声色地写下了诸如《养老院》、《停顿》、《自由落体》等包含岁月特征的诗篇。这标志他在写作上的精进和成熟。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真正的诗歌写作不是青春的一次性狂欢,而是漫漫长途的历险和跋涉。我相信一个迟迟露出水面的潜水者的体力和耐力。怎样在惯性的写作中突围,怎样在词语的套路中脱胎换骨,怎样让诗歌容纳更为辽阔的人生和异质的力量。这不仅是邱红根今后面临的问题,也是我们写作中的共同问题。我愿和我的朋友一起,实行写作的刮骨疗法,在漫漫的诗歌旅途中绝处逢生。
(毛子,《三峡文学》执行主编。首届扬子江诗刊·年度诗人奖,第七届闻一多诗歌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金奖获得者。)
宜昌新诗学会会刊《坐标》
一个外科医生的瞬间诗意
——评邱红根诗集《叙述与颂歌》
柳向阳
“写诗是一个晚熟的专业,它像我的职业——外科医生,现在赖以谋生的手段——一样晚熟。”邱红根在其诗集《叙述与颂歌》自序中的这句话,连同序言的标题“序:自己的事情”一起,在我看来,实在是概括了他全部诗歌写作的取向。具体而言,不妨说体现在这样几个词语上:晚熟、专业—职业、自己的事情。
邱红根写诗十六年,正如他所说的,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一漫长过程,不仅是晚熟的同义词,其实也是对阅读耐心的一个考验。邱红根早期以乡村诗歌起步,从诗歌数量上看,这部诗集也主要是对乡村的描摹和歌唱,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不无些许变化。1995年之前,几乎是纯然的乡村题材:五月鲜亮如玉的麦田(替换词:玉米、茶树、荞麦),阳光下的乡村女人:“她们一个个肤色灿烂,胸脯饱满/ 让人想起了一些精美的瓷器”(《邻湾的村女》)。以《妻子》、《荞麦花开》、《采桑子》代表,这些诗明朗、光亮、单纯,怀着对乡村的热爱和感激,以描摹为主,注重渲染背景,语言日益纯熟。
1995年之后,除了纯然的乡村题材外,城市生活的题材出现了,但这其实也只是乡村“进城”而已:打工、老乡聚会、卖花姑娘、乡音、家信、卖报老人、打工的妹妹……《楼顶上的菜园地》代替了《老家背后的菜园地》。即使看着城市的事物,想到的往往还是乡村:看到城市上空的鸟群,想起的却是“乡下的许多鸟/ 以及那与鸟有关的许多人和事”(《城市上空的鸟群》),甚至发现精品屋“就像田野上随处可见的小花/ 在城市的灯火中扭捏不安”(《精品屋》)。他甚至建议你:“久住城市累了/ 你不妨去田野走一走”。
如果说“进城”一开始还保留着乡村的质朴和最初的信心,渐渐地,从2001年开始吧,诗中浮起了一些忧伤和不适。将《陌上?!酚肭懊娴摹盾衤蠡?、《采桑子》比较一下,再明显不过了。同时,诗歌中出现了一些由生活而来的智慧、悖论与幽默。当然,此前也有一些,如那首《门》,几乎就是否定之否定的诗歌版。现在,他提醒我们:“千万别随便丢弃一双鞋/ 生活中,许多时候/ 我们要靠它提醒/ 记起尘封的某个细节”(《旧鞋》)。又如《医院里的卖报老人》:“他出门,一般比城市早报更早/ 他回家,往往比城市晚报还晚”,“他不识字,他读不懂/……/他比我们任何人/都关心一份报纸的命运。”类似的还有《丝绸之路》。
翻到2005年-2006年,从写下“生活中处处充满悖论”(《一场不合时宜的雪》)开始,他的诗歌开始走出长期的乡村题材,或者说,题材已经开始变得不那么重要,诗意开始从地面向天空上升。新的元素和技巧变得明显了,诗艺有了明显的提高,包括对于诗歌中叙述的关注,对戏剧性的试验,那些深有意味的悖论、幽默、智慧也多了起来。2005年的诗歌中,要提到《一只甲虫横穿世界地图》、《当一个老了》,我还想提到《简单句》,而不是《致梵?高》。2006年的诗歌中,要提到《赶路的人》、《冬天的鸟巢》、《活着》、《左手写字的人》、《2月14日》、《停顿》、《自由落体》。
邱红根的职业是外科医生,这保证了他在日常的物质生活里衣食无忧,使得他的诗歌写作离开了谋生的压力,不致沦为谋生的手段,而只有精神上的意义。正如“后记”所说:“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把写诗、读诗当作我抵御寒冷和抗拒失败的唯一有效手段。”这一点保证了整部诗集的纯粹、干净、齐整,甚至连前言、后记也是再干净不过了。这一点无需多说,也不用提及那些六月份写南湖、七月份写南昌、九月份写啊我的祖国的诗人,或是那些在前言、后记中列了一大串编辑名单的作家。
但另一方面,这种职业无疑要求许多时间和精力,很可能限制了他向更为广阔的精神遨游,或是构思篇幅较大的诗歌作品,虽然这种职业本身,也会向他提供了更多的诗歌题材或灵感;好在,他已经明白:诗歌是晚熟的,需要的将几十年持之一恒的努力。他的诗歌写作与他的职业之间的张力,显然应该是他走出乡村题材之后的着重点。或许,诗集最后两首《停顿》和《自由落体》再好不过地说明了他作为外科医生与他的诗歌写作之间的微妙关系,或许也暗示了他今后诗歌写作的一个方向。因此,我更愿意,怀着期待,把他的诗歌写作理解为“一个外科医生的瞬间诗意”。
(柳向阳,写诗,译诗,编刊。著有诗集《旧年的柏拉图》,诗歌研究论文《论奥古斯丁时间观与罗伯特·潘·沃伦的诗歌创作》,翻译美国诗人杰克·吉尔伯特诗集《拒绝天堂》,露易丝·格丽克诗合集二册《月光的合金》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等作品。)
风光朴素,梦境大美
胡梅仙
摘要:从邱红根的诗里我们常??梢愿惺艿揭恢终嬲氖猓醋杂诿窦涞?、古典的、中国的诗意。这是诗歌发展的重要一途。“风光朴素、梦境大美”,邱红根的诗就是这个朴素风光中的梦境图。没有朴素风光,哪有大美梦境?在朴素的风光中,大美梦境产生。那就是我们对乡村的向往,对古典、《诗经》的向往,对我们童年的向往,对安身立命的土地的最后一份坚守。
关键词:乡村;古典;《诗经》;“风光朴素,梦境大美”
一
读邱红根的诗,我最有感触的是其中关于乡村和大自然的诗歌。也许是因为他出生在农村,对乡村的热爱使他的诗歌自始至终都透着一种乡间桑叶的清香,即使是在他对城市文明的批判审视中,也可看出他的这种批判是来自于他的乡村情结的。而对于城市,邱红根却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种担忧。也许他自己也没明确注意到自己的担忧,可这种担忧却是隐隐约约地透露出来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1]乡村的美丽诗意就像一泓清清的山泉,流出来的是自自然然的清澈和无尘,可当这山泉流出山野,流出乡村就会自然地变浊。邱红根的隐忧在这山泉的变浊中也不自觉地表现在他的诗中。他写城市的诗较少,他写他的儿子扬扬在城市小区楼上看到民工修筑花圃时脸上泛着红光地说:“爸爸,你看,他们在移植春天!”[2]六岁的扬扬看到小区的绿树红花时的惊喜,何尝不表现着诗人对乡间的青山绿水的留恋?在《楼顶上的菜园地》中,诗人写道:“早已知道无路可逃/你努力用各种手掌形的绿/坚守着这城市最后的泥土。”[3]城市里的最后一块小小菜园似乎成了邱红根对田园的最后一点依托。在城市里,他总能感到冬天光秃秃的电线杆上鸟儿的寒冷,卖报老人每天要爬七层楼的心酸,还有现代城市流行的各种疾病给人带来的黑色恐慌。“有形的天空日益狭小,鸟才叫了几声,嗓子便被秋天哽住了。”[4]当他看到城市上空的鸟群,他断定那些鸟群一定来自亲切的乡下。“看一群鸟我想起乡下的许多鸟,以及那与鸟有关的许多人和事。”[5]一群飞过天空的鸟也能让诗人怀念、回想乡下与鸟有关的许多人和事。这些人和事给了我们一个很大的想象空间,仿佛把我们也带回到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童年,看着天空的鸟群飞过,那一刻,我在做什么?我在想什么?那时正是滴露的清晨?还是红霞满天的傍晚?邱红根的诗歌来自于自己的真切体会,或者只是几只鸟,几个插秧的农民,甚至有些地方就是随意地放着几把乡村的椅子,一把锄头,却让人能随着他的诗歌回忆、怀想。这是一个真正热爱乡村的诗人,懂得乡村的神韵,只有来自于乡村、土地,深深地热爱它,骨子里带出的才会是能牵动人的乡村梦想。
在农村长大的邱红根没有丧失眷恋土地的习性,他说休假日会经常到家乡或者农村去坐坐,一个人静静地体会大自然,体会一个人在乡村田野间的美丽感受,以此慰藉对乡村的怀想。
在茶花、荞麦花、油菜花、采桑子的民间诗意中,邱红根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现代人心向往之的乐园。邱红根在大学时是湖北咸宁学院绿雪诗社第四任社长,咸宁学院绿雪诗社是个非常优秀的诗社,我和前三任社长都非常熟悉。那时就可以看出邱红根对乡村的眷恋和热爱。比如他大学时代写的《荞麦花开》:“平原的阳光/在荞麦的上空纷纷扬扬/女人水一样在麦行上流动/露水沾在她们全身/沾在荞麦的深部。”[6]在我们面前仿佛展现出一片白白的像海洋一样的荞麦花,那种一望无际的白,还有蜜蜂在其上飞舞,马上把人带入乡村的极致美景中。乡村是大自然的缩影,邱红根把这个深刻的印象带入诗中,就凭“荞麦花开”这四个字都可以给我们无边的喜悦和想象。我想这也许不是邱红根故意为之,作为一个在农村长大的诗人,乡村的一草一木,一菜一蔬无疑会给邱红根带来毕生的回忆。是谁说过,一个人的一生在他二十岁之前就已确定,甚至有人说一个人的一生在他十岁时就确定。这是非常有道理的。很多作家一辈子就写他二十岁之前的事,或者写他二十岁之前的感受。那时,人感受世界的方式、世界观几乎已经形成,特别是童年,是人一生最重要的阶段,无一例外??梢运低昃龆艘桓鋈说囊簧?,将是怎样的待人接物,怎样的来看这个世界和人。从邱红根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乡村对于邱红根的烙印,使他有了一种浓厚的乡村情结。比如他的《茶树》:“阳光明亮的一天/我的全身结满/新的热爱/斗笠下的女人/从山坡的那一边走过来/她们像水一样/穿行于宽大的茶行间/云飘在她们头上/风停在山坡停在/女人弹性的后背/我在遥远的山沟/看着高岗/女人在茶树的守望之下/我及所有的女人没有声音/她们持剪的手伸向/茶树颤动的叶子/霎时我听到了/来自女人和茶树内部的交响/阳光下的女人/在茶树中走过一段距离后/开始遍体碧绿/这时云仍飘在她们头上/风茶树和女人的气息/山歌一样缭绕了/我山沟中的小径。”[7]这是一幅多么美的采茶图。在阳光中,女人们如水一样穿行于茶树之间,云飘在头上,风停在背后,美丽的女人们在茶叶中间仿佛遍体碧绿。比如这句:“阳光下的女人/在茶树中走过一段距离后/开始遍体碧绿。”在茶树中走过一遍之后,女人的身体浸满了碧绿。这是怎样的一幅碧绿、清凉的美景,没有看过采茶的场面,没有对乡村那种从心底里生出的热爱和喜欢,不可能描写出这样一幅诗意的、民间的采茶图。“斗笠下的女人/从山坡的那一边走过来/她们像水一样/穿行于宽大的茶行间/云飘在她们头上/风停在山坡停在/女人弹性的后背。”女人像水一样穿行在茶行间,云飘在她们的头上,风拂过她们的后背,采茶的辛苦、炎热等,我们都看不见,我们只看见了诗人想象中记忆里的一幅采茶图。
在邱红根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心中构想的一幅幅诗意图,我想,这是诗人对乡村、土地、古典的一个诗意幻想,乡村也许是现代人的最后一个诗意空间最后一个精神乐园了。因为在那里,我们可以和古代相通,看到我们的先辈耕种、收获的身影,看到树林青草,看到鸟儿清水,我们无法拒绝对于乡村的回忆和美丽构想,否则,我们将无乡可还,我们的灵魂将喧闹不止,我们的骨头没有清水能洗尽它的黑。这让我似乎回到了《诗经》里描写的采桑场面,那幅诗意的场面几乎成了中国乡村诗意的源头。“你们这些在古诗中/反复出现的女子/住在小河以西/那座美丽的村子里/每天清晨脸贴阳光/脚踩露珠/到村头桑园里采桑/纤手玉足兰心慧质/我穿的是你们巧手编织的衣/古诗中的女子,现在是中午/你们腰肢轻盈莲步慢移/唱一支水做的歌/到河边浣衣/以河水为镜,把少女的气息/沿小河弥漫开去。”[8]邱红根善于在诗中营造一种诗的意境,他的每一个文字都自自然然地栽培出一行行的诗意。脚踩露珠,腰肢轻盈,莲步慢移,错落的雨,敲打桑叶,真实的记录却给人一种诗意的感觉。说明邱红根是一个心中有诗境的人。怎样让平常的生活审美化诗意化,这必得诗人具有一种诗的高境,自然和人在诗人的笔下自然地具有了万物本真的意味。有时诗就是一种返璞归真的过程,就是呈现事物本身的过程。很多诗人写的都是被别人嚼烂了的意象和情景,怎样写出自己的真切感受,让事物和人回归到最原始最本真的状态,诗意就显现出来了。而且这种诗意是永久的不朽的。希望邱红根能多写一些这种类型的诗,把我们带回到乡村,让我们和他一起去领略中国乡村的、古典的、《诗经》和唐诗宋词中的诗意。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回到那样的故乡,城市的尘土已经蒙蔽我们的心脏很久了,需要乡村、大自然带给我们一种很久没有的心灵洗涤。
在读邱红根的《采桑子》、《茶树》这样的诗篇时,我感受到了清甜山风的侵润、幽静河水的濯洗。就连写平常我们司空见惯的桔子,邱红根也是写得诗意满满,仿佛他笔下的桔子成了一个个红红的小小灯笼,集结着它的自然的美,“这沉淀了风、细雨、阳光的多汁之物”,“个个整齐端庄、色泽橙红/皮薄鲜亮、肉质细嫩/一剥开就蹦出十瓣。”[9]简简单单的真实描写,却把丰收的美丽的桔子诗意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一些人也写丰收的桔子,不会让人感到诗意,而邱红根在写桔子时,掺入了他的感伤,和桔子相联系的感情,这使得他的诗句无形之中罩上了一种由美丽、感伤等多种混合情感带来的诗意。也许邱红根的这首诗的末尾更能表现出其诗歌意境的来由:“须记取,那日——/秋风入怀、天空高远。那日,/风光朴素、梦境大美。那日,/桔园里呈现出与往日不一样的景象。正是因为邱红根的“秋风入怀、天空高远”,“风光朴素、梦境大美”的境界,使得“桔园里呈现出与往日不一样的景象”,使得邱红根笔下的桔园、桔子都呈现出一种诗意的、朴素的、自然的美?! ?o:p>
二
从邱红根的诗里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一种来自于民间的诗意,而且我们还可以感受到一种浓郁的古典的意蕴和氛围。邱红根还可以更深更广阔地深入到这个民间的诗意中,接续中国传统的乡野民间的诗意。诗意已离我们这个时代太远了,人们已经利欲熏心,被马路上的灰尘和汽车尾气熏黑。这时候,我们多希望走到民间去,走到邱红根心向往的民间去,那里有《诗经》里采桑的女孩,有摘茶的古代的女子,有田野里一片片白色的像香雪一样的荞麦花。我的家乡也有荞麦花,顺着家乡的沙洲蜿蜒而去,我仿佛站在《诗经》的沙洲上,看家乡碧蓝无污染的带状水库流过《诗经》的页面。
“身披雨衣双手撩开桑枝/错落的雨敲打桑叶。”[10]这是诗人自己构想的一幅采桑图,他在五月,“沿民歌小径,来到妹妹的桑园”,他爱妹妹脚踩的露珠,他希望她们中的一个做他的妻子??煽闯銮窈旄呐ㄖ氐南缤燎榻幔隳阉浦妒非榻??!妒肪貌凰ィ侵泄柚两裎薹ㄓ庠降母叻?,是因为它给我们提供了一幅至今人们还在怀想的人间诗意的理想的乐园。无论时代怎么变迁,人类心中的童年和对童年的怀想以及由之而来的梦想不会熄灭。在《诗经》里,我们看到了我们的童年,中国人的童年,是有着清晨采桑女的童年,她们在田野劳作的风景,无论是风和日丽艳阳天,还是下着蒙蒙细雨的梅雨季节,她们都是诗人心中一团永恒而且向往的诗意。邱红根早年已经写了一些关于这方面的诗歌,我当时就很惊叹于他对古典民歌氛围的青睐,这么多年来,他笔耕不辍,让我惊喜的是他仍然坚守着那种民歌、民间的情怀。读他的诗歌让我们感到心灵的纯净,就像几千年前采桑、采茶女眼前的一片片的桑林茶山,被氤氲在清晨清洁的雾霭中。
我一直都在想,中国现代诗歌怎样在《诗经》中吸取灵气,怎样借鉴《诗经》的经验去构筑现代的经典,我想这不是一个技术的问题,而是生活和心灵的问题。比如《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首诗并没有任何技巧,为什么引起了千古人们的向往。蒹葭苍苍,一片苍茫的芦苇,晶莹露水结成了霜。现在我们在城市里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在乡下也不是能轻易看到。露水在乡村是很常见的,在城里几乎已感受不到,即使有露水,上面一般都洒满了灰尘。人们正是在这种不可得中更希望回到乡村,让心灵接受晶莹露水的清洗,去面对着那一片飘拂的芦苇,让心灵更澄澈让思绪更宁静。而且这首诗写的就是一种生活和心灵的真实体验,又因为它的体验是原汁原味的,正是在这个起点上,它构织了美在自然中的赞歌。
“让亘古的冬日阳光,静静地落在我们周围——既不前进也不后退。”[11]邱红根希望亘古的冬日阳光能静止在某一个点上,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千年的阳光静静地照耀着,在那些阳光跳跃的斑点上,我们似乎能摸到往日的时光,原来时光一直都在原地,一样的安宁,一样的温馨。邱红根是一个希望留住时间的诗人。他的诗朴素简单,仔细咀嚼后自感到有一股清新淡雅的日光气息,就像淡淡的冬日阳光一样。“一场盼望已久的雪/从古典的天空 落进/我居住的城市/以及城市以北大大小小的村庄。”[12]天空是古典的,一场雪就可以让他“记住并感激整个冬天”。邱红根是个感恩大地、自然的诗人。“在我们典籍的乡村/看到责任田里那逼真的劳动/比听一首好歌/比读一首好诗/更令我砰然心动。”[13]天空是古典的,乡村是典籍的,桑树是《诗经》里面的,稻谷在千年的风里摇摆,在邱红根的诗中,我们总能闻到远古的稻香,就像时间一直停在那里,阳光、乡村、荞麦花田,一直都在那里,从来都未改变,人们还是远古的人们,他们劳动、耕作,繁衍生息,一直都在。一样的面貌,一样的喜怒哀乐。谁都想沉浸在这样的乡村中,邱红根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我们的心灵可以去回忆、沉湎的乡村乐园。邱红根的诗没有狂叫没有过度地抒情,他静静地叙述着,静静地把自己沉浸于一片安静的境界中。也许是那些乡村的安然宁静早已化入诗人心中,所以他的诗中一直都珍藏着一个本真朴实的大自然,可又是千年的大自然和人间,有着回味无穷的风景和生息繁衍的人们。
“含羞草常在无人的地方/怯怯地站立/一如江南我梦中/那位古典的女子/我爱的就是你那种含蓄的美呀![14]“古典的月亮长安的月亮/请照着我 一路拾起/串串驼铃和这千年的忧伤。[15]在邱红根的眼中,很多事物都是古典的,他钟爱古典,自己也用一种古典的情怀去看他们,珍爱他们,想象他们??梢钥闯?,邱红根爱一个事物时,一定是因为这个事物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是一只延续下来的,是曾经留存在记忆的长河中,而今仍在。
“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是经历了刻骨的疼痛后获得的永恒。”[16]邱红根的诗就是一个很自然的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过程,我们很难看到诗人的内心挣扎、冲突,一切看起来都似乎是云淡风轻的,就像诗人的古典情结。古典常常给我们的是一种安宁、静谧,和风细雨,秋高云淡的感觉。因为对古典的痴迷,邱红根的诗自然也染上了古典的沉静、安然的色彩。中国的山水画祥和、疏淡、静美,邱红根的诗就是一幅幅中国山水画,可以给人很大的想象空间。从采桑的女孩想到《诗经》里裙裾飘扬涉水过河的采桑女,从含羞草想到古典的少女的含羞。邱红根的诗简洁明净,就像乡间的大自然一样,没有雕琢,仔细咀嚼,把自己融入进去,读者好像也处于了那样一个境界中。是啊,“秋风入怀、天空高远”,“风光朴素、梦境大美”,邱红根的诗就是这个朴素风光中的梦境图。
这个融合着天高云淡、朴素风景还有梦境的境地可以让我们的心灵得到澄净,因此忘却世间的一切烦忧。心灵也许只有到大自然中,才能找到解救自己困顿的安谧、宁静。没有朴素风光,哪有大美梦境?在朴素的风光中,大美梦境产生,那就是我们对乡村的向往,对古典、《诗经》的向往,对我们童年的向往,对安身立命的土地的最后一份坚守。
我们在邱红根的诗中随处可以感受到《诗经》的青涩、香甜味,我想这与《诗经》是我们生活的童年有关,但唯有这份苦涩、香甜味,在细雨蒙蒙中,在露珠的侵润中,在一片芦苇的飘拂中,总是会让我们的周围缠绕着一层绿意,那就是每个人心中向往的童年的故乡。
《诗经》里有哪些经典的质素值得我们挖掘继承,我想,现代诗有很多种写法,我希望有一类诗歌,能在乡村、古典和我们的童年里寻找到背景,让千古的诗歌承载更多的属于人的来自于原初的东西,那就是人类心中的诗意梦想。
参考材料:
[1]邱红根:《夜宿白果树》,《葛洲坝集团报》,1999年12月30日。
[2]邱红根:《移植》,《文学港》,2009年第2期。
[3]邱红根:《楼顶上的菜园地》,《叙述与颂歌》,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3页。
[4]邱红根:《城市的树》,《叙述与颂歌》,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
[5]邱红根:《城市上空的鸟群》,《叙述与颂歌》,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页。
[6]邱红根:《荞麦花开》,《中国环境报》,1995年11月5日。
[7]邱红根:《茶树》,《楚天都市报》,2004年7月2日。
[8]邱红根:《采桑子》,《楚天都市报》,2003年2月28日。
[9]邱红根:《桔子》,《三峡日报》,2012年11月26日.
[10]邱红根:《陌上桑》,《江河文学》,2005年第6期。
[11]邱红根:《冬日阳光》,《江河文学》,2012年第6期。
[12]邱红根:《第一场雪》,《叙述与颂歌》,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36页。
[13]邱红根:《在乡下》,《叙述与颂歌》,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33页。
[14]邱红根:《含羞草》,《叙述与颂歌》,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9页。
[15]邱红根:《丝绸之路》,《湖北日报》,2003年12月26日。
[16]邱红根:《谷子》,《叙述与颂歌》,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29页。
(胡梅仙,文学博士、博士后,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文学评论》、《文史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诗歌报》等刊发表学术论文、诗歌、散文百余篇。)
文/图:邱红根 编辑:冯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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