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市作家阎刚新书《山野热闹》2017年6月由现代出版社出版发行。全书精选阎刚《河口纪事》《梦镇》《角色》等14部(篇)小说精品,计20万字。
阎刚出生在清江与长江交汇处的河口地带,又长期在僻远的高寒山区工作,因而他的小说既有浓郁的水文化特质,又有深厚的土家文化底蕴。小说通过一个又一个小人物的不同命运,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历史走向,记录了一个特定地域的底层人群,在不断流变的社会形态中的生存状态。小说集《山野热闹》正是阎刚小说上述特色的浓缩。阎刚的小说故事性强,语言简洁、朴实、生动,更多地体现了中国现代乡土文学语言的传统质性?!渡揭叭饶帧沸∷导械淖髌罚茄指詹煌逼诘男∷荡碜?。
阎刚,1962年9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任宜昌市作协副主席、宜昌市小说学会会长、西陵区文联主席。
上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日报》《当代》《文艺报》《芙蓉》《清明》《长江文艺》《小说月刊》《芳草》《青海湖》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计100万言。出版有《圣手》《村上的将军》《清明上河图》《角色》等小说集。长篇小说《河口纪事》发表于《小说月刊》。中短篇小说集《村上的将军》荣获湖北省第三届少数民族文学奖和宜昌市第四届屈原文艺创作奖。中篇小说《村上的将军》获2013当代小说奖。主编的《中国民俗志 • 湖北西陵卷》获第十二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另编有《五峰文艺丛书》《吊脚楼文学丛书》等。
《山野热闹》 • 阎刚 著
“阎刚创作的最大成就,就是塑造了一个以“河口”为中心的乡村世界。”
——罗义华:《阎刚和他的“河口”小说世界》
阎刚小说作品选登
村上的将军(中篇小说)
阎刚
将军起床后照例把棉被叠得四角方正,蚊帐打开,被单平展。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将军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倒在那只松木的小脸盆里,顺手就拉下了一条灰白色的旧毛巾,在松木小盆里嗤嗤地揉几把,拧干后在脸上快搓几下,脸就热腾起来。将军觉得怪舒服的。
洗了脸,将军不像往常要在灶前架几把火,烧一瓶开水,再冲上一把粗茶,独自坐在灶前喝上几口。今天这一早,他是顾不上了,他要去垸里参加一个葬礼。而那下葬的不是一个老人,而是一个10多岁半大不小的孩子。与其说他是去参加葬礼,不如说是要去劝慰那个孩子的父母。他去垸里,要经过大队部,将军是不得不去大队部看看的。因为那里住着他的庶母,也就是将军父亲的五姨太。父亲早已死了,将军知道,父亲是被农会镇压了的,但五姨太还活着。将军每走进这大队部的院门,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是因为五姨太才出走的。
将军进了大队部的院门,他发现五姨太也早起床了。五姨太梳着光洁的发髻,看上去很年轻,其实,她与将军的年龄不相上下。五姨太见将军来了,她抬眼望了一下,又垂下眼皮。她心里一直还“格登”着,这大年纪了,他身板还这样英武。这是五姨太常在心里念叨的。其实五姨太是巴望将军这样英武下去的。五姨太不用出满勤,她知道这多是队上的人看中了将军的面子。
五姨太见了将军没有说话,仍是在大院里抱麦草把子。五姨太虽然独自过活,但收拾打理得整洁利落,包括这个院子,连一根杂草也没有。将军想,这也许是支书把她安排在这里住的原因吧。将军又想,他们为什么不安排我也来这里住呢?
五姨太绾的麦草把子是全大队公认的乖巧,而且每个都是大小一致,就像一个个放大的蚕茧。每到冬里,乡邻们杀了年猪,都接五姨太和将军到家吃杀猪饭,将军就讲他打仗的故事,尽管人们都听了不下百遍,但只要听到将军那浑厚的声音,他们都觉得是一种感染,也许乡邻们就是冲那浑厚而深沉的嗓音来的。那里面似有一种力量。五姨太很少去听,她并不是说将军讲的不好、不新。她是不好在将军面前表现出欣慰来的。因为,从辈分来看,她应该是前辈了,而五姨太却只比将军大3个月,这是将军和邻里都清楚的。五姨太这时大多是坐在一旁绾麦草把子,蚕茧样的,她就像一个工艺人一样,聚精会神地绾。一会儿就是一大捆,将军有时也拿了草绳,把那蚕茧样的麦草把子捆成一匝一匝的,四四方方的。
五姨太更会做针线,而且在河口也是一绝。她身上的衣服全是她自己做的,村里人从来没有看见五姨太请过裁缝,因为她自己就是手艺高超的好裁缝,她只需在商店里买回一段布,剪子是现成的,针线也是现成的,余下的就是个时间问题了。要不了两天,她就会穿着一件合身的夹袄或是对襟青褂在垸里走动。村里的几个裁缝见了真不相信那些个衣服是她用针线手工缝出来的。但她从来没有给将军缝过一件。
将军走到她的近前,说,红儿今早就下葬了,我去送他一程你去不去。五姨太说,我去做啥,别人是看中你呢。将军点了点头。他觉得五姨太说的是真话,他心里应该是高兴的,但笑不起来,因为他心里还装着那个孩子。
将军看着五姨太收拾柴火。五姨太要进门去,将军不想跟进去,他的眼总是盯着五姨太梳得油亮的发髻。五姨太进门前对将军说,你快去吧,我一会儿还要挑粪淋菜哩。将军就想,我等会再来也不迟。
将军走出了院门,五姨太在那扇窗口里看了一眼。将军出了院门,这门是虚掩着的,门板也裂了好多条缝儿。这时他望了一眼远处的平地,他才发现,那平地的尽头有些薄雾。他不想开始就去红儿的家,他要去那块荒地里看看红儿,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红儿了。实际是,红儿从江里捞上来后,就没有抬回去,而是搁到河滩的那块荒地上,用一面被单裹着。
那个小小的棺材早已做好了,是白木的。着手下葬的人似乎还在等着将军。将军到时他们已把棺木抬到了墓穴。将军说,让我看看孩子吧。支书李全就叫人把棺盖揭开了。将军走到小棺前,用手拍了几下红儿铁硬的脸庞。将军听到红儿在叫他将军爷爷。将军说,我再也不能跟你讲战场上的事了。你这小子,偷偷在我那里听了好多了,还写成了文章。红儿曾写过一篇作文,是根据将军讲的故事写的,那故事里也有一个孩子,是将军的警卫,他是将军从下江带出来的。然而那孩子后来也死了,在广西与日军的遭遇战中,是被日军的重机枪扫射死的。那孩子的背上穿了好多洞。这篇作文他满以为可以得高分和表扬,但没有,因为语
看见红儿,将军没有过分的表情,他只当是在心里又装下了一个怀念的孩子,因为那孩子还在他心里跳跃。支书李全说,下葬吧。村上的那几个会白事的人就用绳子把白棺吊进了墓穴里。李全是支书,他当然不会亲手去干的。他点上一支烟,走过来对将军说,您去垸里帮忙劝劝吧,这孩子不是一斤米两斤米养大的。将军说,这倒是事实,但红儿毕竟是个好孩子呀。支书李全哄着将军说,他们就听您的,您说什么他们都信。您走的地方大,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呀。将军点点头,他又想起了与日军在广西的那次遭遇战,那个孩子就是那次被日军的重机枪给打坏的。
将军听了支书的话,像个懂事的孩子,就向垸里走去。他刚翻过垸堤,就听见远处的屋场上有许多人在哀哭。等他走近,那哭声更是强烈。这是红儿的家。乡邻们都来安慰他的父母了。乡邻们知道,今天是听不成将军的故事了的,那种坚定而又沉稳的声音。将军走到红儿的父母旁,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哭了,红儿并没死,他刚才还叫我了呢。红儿的母亲果真就不哭了,她是让将军的话惊着了的。将军感觉到所有在场的人目光都汇集在他的脸上。将军显得十分地沉静。他们觉得将军是不会说谎话的。将军对他们说,红儿不会走得很远,他会时时来问候我们的,只要我们心里还有他。将军的这席话让人听了安心、踏实,好像真的只是红儿出了一趟远门似的。红儿的父母再没有那样呼天号地地哭喊了。
将军从人堆里出来,他发现五姨太也来了。她在灶屋里帮忙烧火,她并没有看将军一眼,那灶堂里的火光把她的脸照得红红的。
将军走过去问她,你不是说不来么?怎么还是来了。五姨太并没有答理他。只是一个劲地往灶里加柴火,依然是她绾得好看的麦草把子。将军自觉讨了个没趣,就独自一人走开了。他刚到那边的柳树下坐下,就有一个人给递过一杯茶来,这人不是别人,就是珍秀姑娘。将军说,你也来了。珍秀说是的,人死众家丧嘛。将军说,你好明白。珍秀姑娘听了高兴得很,因为她肚里的孩子就是将军保下来的。按照她娘家的意见,是要她到镇上去做人流的,因为那时她还没有登记结婚,就怀上了。本村本土的,她还有脸在这地头上活?果不然,珍秀跳了一次河。将军急了,他查清了珍秀是在水库工地上怀的,并且了解那小子是谁。将军是在夜里去那小子家的,将军只给那小子讲了一个故事,梗概是,一个老人在外漂走了大半生,他本可以在外找一个有钱有势的太太过一辈子,但他没有,他还挂着他曾经恋过的一个女人,即使是两鬓霜白,他还是回到那女人的身边……将军的声调依然是厚重有力的,那小子终于改变了主意,挺身站了出来,把漂亮的珍秀娶进了家门。
红儿的葬礼结束了,按照河口这地方的做法,像红儿这样的死鬼是不配放鞭炮的,因为这毕竟是个天大的惨事。河口的鞭炮是放给走顺头路的死鬼的,即使不是这样,那他也得有孩子,这说明他已经做大人了。但红儿没有,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哩。
待下葬的那些人回来后,前来送葬的人就要走了。因为他们没有吃饭的理由。包括参加下葬的那些人也在内,是不能吃这餐早饭的。
将军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之前走的就是五姨太。五姨太帮忙把厨房的事儿料理停当后才走。红儿家里还有很多的客人,这些人是今天不能离开的,他们必须等到红儿过了“头七”才能走,不说全部,至少也得有人留下,或是红儿的姑或是姨。因而,五姨太觉得自己必须在厨房里张罗。她同样不能吃红儿家的这餐早饭。
将军走的时候,支书李全过来了,他对将军说,您老今天就记全勤,不管您出不出工。将军说,那就谢谢你的关照了。支书李全说,我们有些不对的地方您尽管说,还这么客气做啥。将军说,我没有忘了自己的身份哩!我还要好好改造哩。李全说,哪里的话,只凭您抗日时负的伤,我们都应该养着您的。将军点了点头,侧过脸来抹了一把老泪。他哽咽着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李全眼里也热热的。
将军是从原路返回的。这时的雾仿佛更大了,将军的胡须上都结满了水珠子,他到大队部时,五姨太早回来了,整个院里都有股麦草燃过的柴烟味儿。将军进了五姨太的灶屋,见五姨太也坐在自家的灶前架火,将军就说,那孩子死得太惨了。将军踱着步在原地走,这是他的习惯,他是军人,这种步子是他年轻时就养成的。将军突然听见有哭泣声,他寻声一望,原来是五姨太在哭。将军叹了口气,随后他说,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将军看见小方桌上有一杯茶还冒着热气,他就猜想这是五姨太专门为他倒的,五姨太知道将军今早会来的。将军捧着茶杯喝了起来,他说,其实这茶还是很好的,我那时喝安溪的铁观音也不如这个味。五姨太并没有理他,眼仍红着在架火,将军看见锅沿上冒出了热气,而且是吹得很直的。将军就说,水开了,你要煮啥子?五姨太利落地从灶前走过来,在碗柜里拿了一把面条,散在滚开的水里。顺手又捡过砧板在筲箕里捏了一束青菜叶,用菜刀切成小段,等面条翻过几个翻身后,一齐倒在锅里。在河口有个说法,吃面不放菜叶会有麦腥味儿。将军闻到那股煮熟的面条味,他就陡地感觉实在是有些饿了。五姨太搬来两把木椅,盛了两碗面,一大一小,还在上面淋了一些煎好的棉油和豆瓣。将军坐在小方桌前,五姨太把那大碗面条和一双筷子递给将军,将军不由分说就吃了起来。他说,这面煮得太好了。五姨太也坐在小方桌前,仍是不搭理将军。将军说,李全那小子还真不错哩。五姨太也没有望他一眼,将军又说,他今早几句话说得我流泪了,他都承认我抗日有功哩。五姨太似乎觉得应该接一句或是两句话了。她说的依然是今早的事,她说,你早上对红儿娘说那几句话还真能安人心,确实他要在梦里来看他们的。五姨太这时又落起泪来了。将军在竹竿上取来一条毛巾递给五姨太,五姨太擦了几把又开始吃起面条来。
将军吃过早饭以后,她觉得神清气爽,精力也好多了。他就到大队部的粪地里去挑粪。五姨太就在园田里收拾,那块整出的空田平平整整的,将军一看就是五姨太亲手整出来的,那表层的肥土细得像麦粒儿。
将军说,今天我可以在这里多呆些时候,支书说了,他们会给我记全勤的。五姨太在择菜种,她低着头说,你挑完粪水就可以回去了,剩下的我就会做了。将军很认真地说,撒种你也干不好,这菜种是要撒得很均匀的,不然到头来还是得补苗。五姨太知道他说得很有理,而且在撒种这问题上她还没有将军熟稔,将军让人服气的是,他样样农活都精通,因为他在劳改农场呆了多年,他还准备为村里写本农业耕种的书呢。
尽管这样,五姨太还是坚持要将军快点回去。将军不同意,最后,他俩达成的协议是,将军帮五姨太撒完种子就走。
那座足有10多进的青砖瓦房现今是看不到了,将军只能从那竹园后的那块空地的格局还能依稀记得那房子的模样。哪里是门,哪里是前厅,哪里又是天井。那个最大的天井的围廊上,经常蹦跳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冬天戴着一顶虎头小帽,这是他的祖父为了使这孩子增长几分火气,而特意请一个阴
那天他在这围廊上飞纸鸟,那纸鸟正奔一个女孩飞去,一下子就啄在了那女孩的脸上。那女孩胆小,用双手把脸颊捂住了。那男孩子笑得直响。随后他跑过去揭开那女孩的两手,对她说,他不是真鸟儿,他是纸做的,那女孩还在惊悸。那男孩子看见那女孩脸已冻得紫红紫红的,而且还皴裂了许多道口子。他就用那细皮嫩肉的小手去摸了摸。问她,你疼吗?她摇了摇头。那男孩子说,以后你就不会再这样子了,这屋子里没有大风,还有火烤哩。那女孩很怀疑地看着他。他以为是女孩不相信,他就带她去了火塘。这是那女孩不曾见到过的大火塘,足可以坐下3桌人哩。男孩子让女孩烤火,还给了她一块柿饼,那女孩不敢吃,他就喂到她嘴里去,她觉得那味太美了。她还爱看他的那虎头帽子,她觉得太奇怪了。那男孩就把虎头帽子取下,戴在了那女孩头上。这两个孩子都觉得好笑。他问她,怎么以前没有看见过她?她说,她以前住在河边的柳林里,她爹要她到这里来,她就来了。他说,我以后就有伴玩了,你不走可以吗?她摆了摆头。他俩正说着管家赵六指就进了火塘。赵六指快步上前向那女孩走去,他走到女孩面前,就伸手掐女孩的耳朵。那女孩就哭起来了。赵六指说,你这贱货,这地方是你能来的吗?你能到这里来你爹就不会把你送来了。那男孩去掰赵六指的手,他说,是我要她来的,你再不放手我就叫爹把你开了。赵六指果真就放开了,赵六指俯下身子对他说:少爷,她可跟您不一样,她是下人,是送来干活的,您是少爷,要读书习字,以后还要当官做老爷的。我放她跟您玩了,保准老爷就把我开了罗。赵六指提着那女孩走出了火塘,临出门还扇了女孩一巴掌,说,你要再乱跑,小心打断你的腿骨。从那以后,那男孩就知道自己家里又多了一个小帮工,名叫冬秀。那个女孩也知道这个大宅深院里有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少爷。
少爷自从那次见到冬秀姑娘以后,已有好多天没有见到她了。平日里他要在塾堂里对课习字,先生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夫子,每天口里就是之乎者也,只有少爷每次说要撒尿了,先生才放歇一会儿。那天少爷趁撒尿时,就跑到了后厨,赵六指穿着长衫,见少爷来了立马起身,对少爷说,少爷您怎么来了,这是下人做活的地方,您看这泥水一汤的,先生放假了么?少爷说,我找人。赵六指在一旁笑笑,果真我们少爷还是个情种哩。少爷不知情种是啥意思,他知道这是赵六指在取笑自己。少爷在院门外的水池边看见了冬秀在大北风里洗萝卜,手冻得红肿红肿的。少爷过去托起冬秀冰冷的肿手吹了吹气,问她,疼吗?冬秀摆摆头说,我不洗萝卜就没得饭吃了。少爷说,不要紧,没饭吃我给你吃。我都不想吃饭哩。冬秀说,嗯,我不敢了,上次跟你去了火塘,管家要我跪了一天哩,腿都麻死了。好几天都走不动路。少爷说,赵六指太坏了,我要让他也跪半天。我跟我爹说。少爷正说着,先生拿着戒尺来了。他喘着气说,少爷,你这哪里是读书哟。我不如把你交给老爷去办。少爷说,先生不急嘛,呆会儿,我去读好了。少爷随先生回了塾堂,开始描起红来。
少爷打听到冬秀晚上睡觉的地方,是在西厢房的柴屋里。吃过晚饭以后,一大家人在火塘里烤火,少爷也在,先生自然也在。先生向老爷和老太爷说,少爷最近不太用功,老是走神,书记不住,红也描不好。老爷就把少爷叫过去,去
奶娘带少爷回房间睡觉,不一会儿,少爷就听见了有人在哭。少爷坐起来,听见那声音明明是从西厢房的柴屋里传来的。他披衣摸黑向柴屋走去,越近他就越能辨明是冬秀的声音。
他叫开了柴房门,问她,你怎么啦?冬秀知道少爷来了就泣声说,少爷我疼。少爷借着亮瓦里射进来的微弱光亮,摸到冬秀的床边坐下,原来冬秀床上只有一床破薄被,冬秀的手火辣辣地发热,肿得像茄子。少爷摸着她的手说,我这就去找赵六指,要他再不派你洗菜了。
第二天,冬秀果然没有再到后院的水池边洗菜了,不但如此,她还被调到了塾堂做书僮,为先生沏菜烧水,装烟点火,燃香研墨。赵六指之所以把少爷的话当回事,还在于那天晚上少爷是在四姨太、也就是少爷四娘的内房找到赵六指的。那天正好老爷到城里去办差。少爷从冬秀房里出来后,披着衣服,就去了赵六指的房里,他发现赵六指的床上是空的,他就想起赵六指经常到四姨太的房里去,他会不会在那里呢?少爷就去了四娘的房前,她突然听到四娘房里有轻轻的说话声,仔细一听是赵六指。少爷就在门前等着,直到赵六指从四娘房里出来。少爷堵住了他对他说,赵六指,明天你不能把冬秀派去洗菜了。赵六指边扣衣扣,连连小声说,少爷我记住了,说完就赶紧跑了。少爷进了四娘的房里,四娘赶紧捻亮灯,下床把少爷揽在怀里。那肉碌碌的两个大奶子烘得少爷两颊发热。四娘说,孩子你千万不能说出去的,不然四娘就见不到你了。少爷说,四娘,我不会说啥的,您跟赵六指说说吧,要他再不要冬秀洗菜了,她的手都肿了。四娘说,没想到你这孩子还怪多情的,只是她是个小长工。少爷说,赵六指听您的话,您跟他说说吧。四娘说,好吧孩子。哎呀,你都冻冷了,四娘给你焐焐吧。四娘把少爷抱上床,少爷蜷在四娘的怀里,两只小手缩在四娘的胸前,他能感觉到四娘的两个奶子很大很香,而且自己的那个小鸡鸡也在四娘的肚皮上翘起来了。这夜以后,少爷似懂非懂地知道了男人为什么要和女人睡觉,而且还隐约明白自己那小鸡鸡除了尿尿还能做什么用。少爷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四娘跟赵六指跑了,他都没有说出来。
冬秀进了塾堂以后,少爷的变化很大,不到两年先生的那几本书他就背完了,虽然少爷还不知其意,不解其味。先生好多次在老爷和老太爷面前夸奖他,将来会有出息的,老爷和老太爷给了先生不少的奖赏,先生也觉得理所当然。
自从少爷知道赵六指和四姨太睡觉以后,赵六指就格外关照冬秀和少爷了。冬秀再也没有到后厨打过一天杂,哪怕是庄严盛大的族祭,冬秀也没有抽出塾堂。少爷呢,他也逐渐对赵六指有了些好感,他觉得赵六指虽然油滑,但他还是很有情趣的,也好玩。他经常给少爷捉些蟋蟀或知了。他教少爷斗蟋蟀,钓草帽虫,少爷被他逗得喜笑颜开。那时,少爷还不懂男人和女人怎样睡觉,而他就没有一个女孩子陪他。赵六指听了少爷的这些话,自吹自己对这些事很在行,他对少爷说,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那才是天大的福分哩,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你是要去闻那些香味吗?少爷说。你怎么知道的,我的少爷。赵六指睁大眼睛问。赵六指又说,凡是女人都有那些香味,只要你一闻到,那就挣不脱了。少爷说,冬秀身上也有吗?赵六指说,有呀,不信你去闻好了。赵六指坏坏地笑了笑。
所以,每次少爷与冬秀丫头见面,他都要留心地闻她是否有如四娘一样的香味儿。但他总是没有闻到过。后来他问赵六指,他每天都闻冬秀,他怎么就没有闻到过四娘那样的香味呢。赵六指说,你是隔远了,要近,越近越好。赵六指又坏坏地笑了笑。
所以后来,少爷就去柴屋里要冬秀给他闻。冬秀说,这不能的,不然老爷会杀了我的。少爷说,不会的,赵六指闻了四娘,他们不是好好的吗?冬秀最后说,不行,不行,他们不会饶了我的。越是这样,少爷的好奇就越是强烈,像干柴进了烈焰。
那一年的一个冬夜,冬秀给少爷放暖壶,少爷就把冬秀关在了房里,他要冬秀陪他睡了一夜,少爷脱了冬秀的衣服,冬秀和少爷就一起睡了一夜,他们只觉得比哪一夜都暖和。尤其是冬秀,她在柴屋里是怎么也没有这些绒棉被单的。那一夜以后,赵六指问过少爷,冬秀香不香,少爷说香。
这一切都是暗地里干的,严格说来,少爷只是想闻一闻冬秀的体香,他是要找到如四娘样的香味,但他没有如愿。冬秀一天一天地成熟起来,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润泽,胸脯也越来越突起。而少爷对那种香味的渴望也有了更确定的意味。两年以后,少爷把冬秀再次叫进房来,那一夜少爷床上的被单就被冬秀的处女血洇红了。少爷这才真正弄清了,他为什么要一直寻觅四娘怀里样的香味儿,原来是这么回事。
事实上,少爷与冬秀的事,大院里的人早有察觉,只是因为少爷还小料想不会出什么大事,因而一直没人去当真,只是认为是小孩子的游戏。现在不同了,少爷也大了,那丫头也大了,再不干涉就会出事了。于是府里决定要把冬秀给卖掉,老太爷已差派赵六指在城里翠花楼谈好了价钱,马上要送人走。这事赵六指背地里告诉了少爷,少爷就拿了一把剪刀找到老太爷,说,你们要把冬秀送到妓院,我就把这剪子送到肚里去。说着,他就把袄子戳了一个大洞,剪刀尖已刺进了肚皮。老太爷吓坏了,马上答应冬秀不送出门,就留在府上。这是赵六指给少爷支的招。他知道老太爷最疼长孙。冬秀是留下来了,但赵六指揣了翠花楼支的银两以及他与四姨太的私房细软,连夜逃走了。他知道这纸是包不住火的,迟早是要犯的,不如早逃走??銮?,少爷也大了,日今也正出了乱子。最后,老太爷做主,既遂少爷的意,不把冬秀送进翠花楼,又为儿子多结了根弦,把冬秀纳为五姨太。从此,冬秀就又成了少爷的五娘……少爷一气之下也出走了,他去了南方的一所军校。他当时的想法是,一旦等自己也带了兵,就带人回来把冬秀抢走。少爷出走的前夜,他又睡了冬秀。那一夜少爷来了好几回,冬秀弄得晕忽忽的。
将军立誓要写成一部有关农村耕作的书稿。河口种有水稻、玉米、红苕等,将军对每一种作物都做过试验,比如水稻,他的试验田里总比别人增产两三分,病虫也少得多。那年闹黑螨子,队上好多水田差点要绝收,他只用了几把竹扫帚,喷上一些农药和硫磺,点上火一薰,那些个黑螨子都死了,那一年队上没有闹饥饿,将军功不可没。将军现在正有一项试验就是“红苕下蛋”,挖红苕的时节是将军的节日。每株每株挖好,单独过秤,将军一点也不马虎,他的试验每年都有增产,已达到每株70多斤了。将军还不满足,他说他一定能突破100斤大关的。然而将军的试验田从来没有外村人参观过,这不是别人不佩服,而是因为将军的身份。支书李全向公社反映将军的试验情况,他满以为公社赵秘书会认同,不想,赵秘书沉着脸对他说,你知不知道上面在有意培养你。从此李全就再也没有向上反映将军的试验成果了。
将军的书稿已构思好了,那里面的经验大都是他在农场劳改时摸索搜集的。但有一项没有完成,这是支书李全也十分头疼的。那就是大队林场的树虫问题。近几年,那些早已半大的柏杨树每到春意正浓时就有成团的害虫出现,不到一月就把油油的树叶啃得精光。那些个毛茸茸的树虫,鸟不吃雀不啄的,每年都用高压喷头喷药水,总得不到遏制。将军想攻下这个难题,李全也表示,只要将军想办法,他会全力支持的。
入冬以后,珍秀终于分娩了,是个大胖小子。将军高兴不过,他庆幸自己挽回了两条生命。他觉得这比什么都重要。前来报喜的是珍秀的公爹和婆婆。这样的事,本是要那小子自己来的,但他羞于谋将军的面,只好请求爹娘来了。他说,您俩去不是面子更大么?将军听了带来的这话,他心里甜甜的。他想,那小子还算是个土生土长的河口人。珍秀当初委身于他没错。珍秀的公爹婆母给将军带来了面条和鸡蛋,那鸡蛋都是涂红了的。这说明喜庆吉祥,将军再不担心珍秀会在婆家受歧视。将军很穷,队上分给的那间土坯屋里,只有一张木床几只马扎和一张书桌。他不可能请他俩吃饭,那老两口只喝了将军的一口开水。将军觉得怪难为情的。
讲了一些闲话,那老两口准备告辞了,临走,他俩说定,等日期最后定下,还要请将军去捧场哩。将军说,那是那是,我还要去看看孩子呢。你们知道,我是很喜欢孩子的。将军说到孩子,他就想起了前些时让水淹死的红儿以及他从江苏带出来的那个小鬼。但他们都死了。将军前些时还梦见了那个被日军的重机枪扫射而死的小子。如果能活到现在,怕孩子也多大了吧。将军不明白的是,他在梦里多次对他说了,他已替他报了仇,可他还是哭哭啼啼的,真是没有出息。那次队伍被打散以后,将军再次集结人马,就是那天夜里,他们摸杀了岗哨,一火点燃了山头,火随风起,直窜到山腰,迫击炮雨点般落在山头,缺少后援的日军被杀了个精光,好多天以后,爱吃腐肉的老鸹和秃鹰总在山头盘旋聒噪。……将军每想到这里,他的心就踏实了许多。现在,又一个孩子出生了,而且这个孩子的出生意义非同小可。他的祖父祖母还要将军帮忙取个名儿哩。
报喜的人走了,他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他想起了五姨太,我就为啥没有这等好命呢?晚上,他把这些报喜的礼物提到了大队部,他要把珍秀生子的事告诉五姨太。他进了大队部的院门,见五姨太房里还亮着灯,他就有种久违的快乐感。他叩了她的房门,五姨太问是谁,将军说是我。五姨太开了门闩,丢出一句,以后晚上就别来了,怕惹闲话。将军说,珍秀姑娘生了,是个大胖小子,给我也报了喜,还要我给取名呢!五姨太没做声,将军看见五姨太在擦眼睛,就问怎么啦,这可是村上的一件大喜事呐,要是珍秀姑娘跳河死了,那该多惨哟。五姨太不哭了,说,给我也报了喜哩,那丫头。五姨太笑了笑。将军问,你看我这么穷,什么也没有,我拿什么回礼呀?五姨太说,人家可不是请你回礼的,是请你取名的。将军笑了笑说,我取这名还这值钱呐,我看把这礼物就给你吧。人家请你可是要你的针线活计的呀。我看你还是给那胖小家伙缝个虎头帽子吧,日今这东西已没人会了。五姨太走到里屋打开木箱,就抱了一帙衣物出来,她挑了一件给将军看。将军接过,果真是一顶虎头小帽,将军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他戴在头上,走了几步,五姨太也跟着笑了起来。将军说,我小时候就常戴这种帽子,说是能辟邪气的,我果真就很少害病哩。五姨太顿时变得心情沉重起来,她反击将军说,你还觉得那些日子荣耀么?将军无奈地点点头说,不说这些了,都是已经过去了的事。五姨太就到灶前准备架火,将军问,你要做啥?五姨太说,我给你打几个鸡蛋,人家送来是叫你弄了吃的。将军说,不吃了,我晚上吃得很饱,是南瓜拌的高粱糊糊,那个南瓜太甜了,我怕你嫌我的手艺不行就没有给你端过来。五姨太知道将军不会弄别的,只会和糊糊,不是南瓜糊,就是青菜糊,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手里弄出个好样来。五姨太记得去年年关,队上给他分了一块好猪肉,将军学着粉蒸,晚上他跌跌撞撞地给五姨太包了一碗过来,五姨太一尝,蒸得很烂,但那粉蒸肉竟是淡的,五姨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军在一旁愣着,他好久没有瞧见五姨太这么开心了,当他知道是自己那拙劣的厨艺才让她发笑时,将军也自我解嘲地笑说,其实这味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五姨太以为将军之所以把珍秀家报喜的礼物拿过来,是不想让自己的那拙劣的厨艺坏了那份好的心情。于是,五姨太才架火准备专门为将军打一碗荷包蛋。将军制止了五姨太,他的理由也很简单朴素,他说,把这礼物留着待客吧?过几天请支书李全过来吃一餐饭,他对我们太关照了。其实,他那样做也怪为难的,他还年轻,要求前途,他不像我们已经老了。他还有可能往上冲的。五姨太打消了架火的念头,她觉得将军说得对,李全这样做是背了很大的风险的。五姨太不用出全勤,但队上仍能分给她粮油和柴火。这从哪里也是说不过去的,但自己又有什么可以答谢人家呢?她只能每年偷偷地接支书李全吃餐便饭。
五姨太给将军递了一杯热茶,将军接过之后很兴奋地对她说,今天真是喜事连连的。五姨太在认真地听着,将军接着说,下午公社的赵秘书找我谈了话,他说我的红苕试验干得很好,他要树一个典型呢!五姨太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望了将军一眼,看他是不是在说胡话,将军似乎很快明白了她的疑问,他说,赵秘书说,要我把这些让给李全,就说这事是他一手干起来的。没想到,我的这做法,还受到这般重视了。五姨太说,那就让他好了,反正你拿着也没用,支书拿去说不定还能助他一把呢。将军说,也是也是,我只是没想到这事还能惊动上面,赵秘书太精明了,人家可是在使力推李全呐。五姨太说,你没看到,赵秘书真正是个人才哩。五姨太想说的下一句话,她没敢说出来,好在将军也没有觉察出来,不然五姨太是不好自圆其说的。将军说,当然啦,不然别人咋会提成公社秘书呢?他不光长得好,而且还很有水平的。五姨太不知怎的听了就觉得高兴,她私下寻思:要是那死鬼还活着,也许就该有这么大了,这也正是她方才没能说出那句话的由头,她想说,那孩子的身板还有些像你呢。五姨太想,如是这话一旦说出来,那她不敢对将军有个明确的交待了,那个短命的小家伙,不是他爹的,而是他留下的种。那个孩子生下以后,没有哭,五姨太知道不好了,第二天奶娘才告诉她,孩子没有捡起来,如果将军知道自己的那一夜激情的结果是这么的惨,他该会有多伤心呢。将军不知怎的,他对赵秘书会有这么好的印象,尽管赵秘书不买将军的账,他对将军的故事将信将疑,他还多次提醒支书李全要站稳立场。
将军说,说不定赵秘书下一步就要提成公社副书记了,因为文书记的年纪大了,怕是闹土改出来的吧!因为这一段历史将军不是很熟,五姨太却是见证过的,所以将军有些事不得不向她求证。五姨太回说,文书记是从闹土改出来的。她不想往下说了,因为河口的土改就是文书记领导干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而且,将军的父亲,自己的丈夫就是他下令毙的,这话也没有人向将军提起过,五姨太更没有理由向他说明。
将军对文书记的印象也是好的,几次大的运动有人提出要把将军弄去游斗,都是文书记给挡了,他说,别人能从战场上回来说明什么,说明追求光明。凭这一点就了不起,如果他跑到台湾你们还追去抓他回来。虽然文书记没有对他说起这些话,但他能感觉得到。
喝了两杯茶以后,将军也觉得不早了,加上五姨太打了一个呵欠,表明她的瞌睡也来了。将军主动起身说,不早了,我该走了,你早点睡吧。五姨太也没有答,将军独自出了房门,等他出了院门以后,五姨太才把房门最后闩上。
珍秀孩子的命名是将军得到报喜后的半月以后。珍秀生这孩子吃了很大的苦,因为这小子太胖,但这时她也能起床了,珍秀的孩子能命啥名是村里人一直很关注的。虽然将军现今的处境并不算好,但村里人无不敬仰他,仰望他的学养。因此,村里人都巴望自己的孩子日后也成为像将军一样受人敬仰的人,于是,哪家生了孩子,都巴望将军也为他命个名,一如将军一样见多识广,哪怕是日后孩子多有变故,甚至是不幸,也不关将军何事。死去的红儿也是将军命名的,将军除了哀伤遗憾外,并未在名声上损折毫厘,将军是看重红儿的,那孩子十分聪明,谁想他会让河水淹坏呢?
珍秀的孩子命啥名一直是受许多人猜测的,但将军始终闭口不谈,他要等到那天才揭开谜底。那天,珍秀的公爹公婆除了盛请将军外,还请了五姨太。将军同珍秀的长辈闲聊时,五姨太就去珍秀的房里抱孩子,那孩子太乖巧了,五姨太抱着,他睡得沉香沉香,而珍秀却在床上欣赏五姨太送来的那些漂亮的衣帽。珍秀觉得五姨太的手太巧了,那些个花案就如同生在衣帽上似的。珍秀问五姨太是怎么学成了这样一手好手艺的。五姨太说,谁说是学来的,这可都是用苦水熬来的呀。五姨太望着怀里抱着的那胖小子,突地落起泪来。珍秀急了,说,奶奶,我有什么得罪您了吗?五姨太说,哪里丫头,都是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些破事来,珍秀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午饭的时候,将军和五姨太被请在上席,将军去了,五姨太死活不去,这时支书李全来了,他说,您不去这席就开不成了。五姨太才挨着将军勉强坐下???,将军就报了他给那孩子取的名,叫“同学”???,大家还不是很认同,过了一会儿,李全才说,这名太好了,我以后得了儿子您只怕再想不出比这还好的名了。将军哈哈笑了,全屋里的人都笑了,他们这才领会出这名的含意,一则表示学无止境;二则寄予了孩子新的希望。
其实将军此次来命名,大伙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想撮合将军与五姨太。都这些年了,大伙都知道,将军之所以回来,是他心里一直有一份隐忍的牵挂。虽然,五姨太一时难以从过去的恶梦中清醒过来。
这话最先是珍秀的公爹提头的,不想,五姨太却很恼火,她对着在场的人声明,我可是她的五娘呀。说完她下席走了,怎么劝也劝不回来。那天中午,将军喝了好几杯酒,直至酩酊大醉,才叫人给送回了那间土墙屋。那以后的几天,将军没有再和五姨太见过面,他在专心地写那部农耕技术的书。关于春日树虫的防治,他也有了初步的方案,只待最后征得支书李全的认可,他对这次成功有很大的把握。
那天一早,将军就去了李全家,他认为灭树虫的方案已经很成熟了,他不仅用了硫磺,还夹杂了“三六”粉,只要这下办好了,明年春季的树虫准能防好。将军上了李全家的稻场,只见那只大黄狗呼地一下窜出来了,势头很凶的样子,“汪汪汪”叫几声后,就用鼻子闻将军的裤腿,将军俯下身去抚了它那只大头。李全的父亲出来了,他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李全的父亲对黄狗嚷道,狗东西滚一边去,没看见是将军爷呐。将军发现李全的父亲神情很糟,就问,文广,你今天是怎么了。李文广说,将军,其实也没啥的,您到屋里坐吧。将军随文广进了屋,文广说,全儿敬重您哩。将军笑笑说,他是支书,我们应该树他的威信才是。文广说,他那孩子还要多沾您的光呢。将军说哪里的话。我来汇报工作的哩。正说着李全的母亲就端来了一碗鸡蛋,她说,将军爷,您趁热吃了吧,我们还有话说呢。将军推辞几下,还是接下了碗。将军问,支书呢?文广说,去县里了。将军边吃鸡蛋边说,那好哇,说不定这回就出息了。文广媳妇说,还不是仗着您的面子。将军一下愣了,文广才说,他在县里交流经验了。将军爷,说句丑话吧,他可是用的您的成绩。将军说,就是那红苕试验田吧。文广点点头。将军说,那太好了。只是我还没有达到每株100斤哩。文广说,那已经不错了,好多人哭都哭不出来。将军说,他拿去吧,只要他有用,怎么都可以。我留那些有什么用呢。文广看见将军眼圈红了,就想起前几天在珍秀家的那件事。文广说,将军,我们是敬重您的,说不准是五姨太心里还有其他的痛处。您们会走到一起的。将军点了点头。
支书李全在县里受到表彰是将军从公社赵秘书口里知道的。赵秘书找到将军,是在河口开现场会的前一天。赵秘书说,李全在县里受表彰了。将军说,那好嘛,您们总要提拔提拔他吧。将军说后,很知趣地笑了笑,他觉得这些话似乎不应该他来说。果然赵秘书发火说,你可要明确身份。这话是你说的吗?将军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赵秘书说,明天要在河口开现场会,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要是真搞破坏,我就不客气了。将军点了点头。赵秘书从他的土屋里走了,将军看着他走出了门。
河口的现场会开得很成功,来参观的人没有谁不佩服那红苕试验田的。将军很知趣,他没有去那块红苕试验田。因为赵秘书有指示在先。李全的这个典型就算树起来了。
关于李全填表的事是支书李全亲口告诉将军的。李全到将军的土屋,这时将军正在写那部书稿。李全叫了声将军,将军才抬起头来。他说,我正有事找你呢。支书李全说,将军您说有啥事吧?将军说,明年治树虫的事我已经有方案了。我们以前只用了水药,那力量不够,我这次用硫磺和“三六”粉,保准能灭掉。李全说,我全听您的,您的试验绝对没有错。将军点了点头,他说,要是真正能灭了那虫就好了。李全说,我今天来是要特地感激您的。就因为您的那红苕试验田,我才在县礼堂露脸呢。将军说,这是好事,不想我这样的人还有点用处。至少能够为你的进步出点力吧。只是我想的目标还没有达到。李全说,县上来的人都说已经很不错了,每株平均都有80斤了。我还要告诉您一个消息,听赵秘书说,我马上就要填表了,等县里批了我就是脱产干部了。我的经验材料都是赵秘书写的呢。将军说,赵秘书的材料一定写得很好,不然他是不会当上公社秘书的。李全说,是呀!还不只这些呢,听说他也马上要提拔了。将军又点了点头。李全换了一话题说,将军,我知道您心里苦,上次珍秀孩儿命名,我们不是存心把事办砸的,我们知道你与她的心思,只是五姨婆不愿以这样的方式来成全吧。将军眼睛闪着泪光说,谁知道呢,其实我这么远回来,就是想让她明白的。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李全似乎听出了将军的某些灰心,他说,将军,我保证您们能走到一起的,我们河口没有谁不明白事理。将军点了点头,转过脸去摸了把眼睛。
五姨太不用参加队上的劳动是经过大队部同意的,准确地说,是支书李全最终拍板定案的。理由是将军需要人照顾,将军正在完成一部农耕专著,有了这部专著,河口的农业技术就有了保障。同时,大队部还作了一项决定,那就是让将军也搬进大队部的院子,就挨近五姨太的那间砖房,而且房与房之间还有一道门,现在是钉着的,什么时候能打开谁也说不清。
自从在珍秀孩儿命名日的那次不欢而散后,五姨太就一直没见着将军。因为将军把自己关在房里写书,很少出来,况且公社的赵秘书也有交待,他没有理由随便走动的。将军提了棉絮走进大队部时,着实让五姨太心里吃紧,因为将军瘦了。这只有五姨太才有这么深切的感触的。等床铺安顿好以后,五姨太就煮了一碗鸡蛋面条端给他。将军说,这味好久没有尝过了。说着就把碗筷接了过来。五姨太说,再不能那样了,你也不年轻了。五姨太是极度关切的那种口吻??冀词侨硪欢叮晕逡烫谒邓┑氖?,他再看看五姨太的眼神,他才知道五姨太并不是拒绝他的,而是打心里在关心自己。
吃完面条,将军兴奋得很,这时已是暮雾升腾的时候,冬播后的田野呈现出淡淡的瓦灰色,将军出生入死走过大半中国,他忘却不了的是家乡这样永恒不变的奇妙景色。将军说,上次真把你为难了。五姨太只抹了把泪。将军又说,其实那也不是我的主意。五姨太开口说,你说,我能答应吗?我这身上睡过你那该死的老子。将军说,这又怎的,你本来就该跟我的,况且他也被镇压了。五姨太说,你先前在做啥?你跑了,你成了将军,我呢,我成了什么?将军说,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呢,我不像赵六指,他管了我们家这多年,腰包里多少也是饱饱的,况且,四娘也攒了不少的细软,这些我们都没有。五姨太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五姨太才细声说,河口人会怎么笑话我,我一个人供了你们父子。将军说,这有什么可怕?我还在前哩。五姨太就用脚踢了将军一下说,老不死的。将军笑说,我不会死的,支书说了,我们会走到一起的。五姨太没有再吱声了。
这一夜,将军没有过他房里去,他留在了五姨太房里。他俩忆起了几十年前他让她成为少妇的那个激情的夜晚。这一忆,将军才知道那一次他就让她给怀上了。遗憾的是那孩子没有成活,他死了。将军叹了口气说,这也许是天意吧。自从生了那个孩子以后,五姨太就再没有怀过孕,尽管老爷天天过来干那事。直到他心灰意冷。
几天以后,将军觉得应该打开隔着墙的那扇门了。将军拿了钳子,正准备取下钉着门板的钉子,但五姨太不同意,将军也只好罢手。五姨太说,这门就这么打开可不行的,等你我办了手续,你把我娶过去。将军点点头说,也是也是,我是太性急了。老也老了还急个啥。五姨太觉得,她提这个要求也并非为难他,她明明白白跟着他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不就是在大队部开个证明,到公社去领个证么?有了这证,我们就是在马路上睡也没人说了。
将军把这事给支书李全说了,他是在李全家里说的。李全说,这有啥难的呀,不就是开个证明吗?李全父亲文广说,将军,您也算是我们这地头的大人物,您真刀真枪地与日本人干过,我们敬重您,您与五姨的婚事还要办得热闹一些,我保证出一只羊。将军说,那就多谢你了,多谢你了。将军的眼圈又红了。
那天晚上,将军对五姨太说,文广他们还很支持我俩办事的呢。他答应出一只羊为我们办事。五姨太说,文广也应该这样。全儿不拿你的成绩他能有如今这境况吗?听说,明年春上他就脱产提干了。将军说,提干是好事,我一个老头子要那些干啥。五姨太说,只怕过河拆桥啰。将军说,谁过河拆桥?全儿不会那样子的,我们还要一起研究防树虫呢,要是真把那玩艺弄好了,全儿提干就更顺理成章了。五姨太没有吱声。
将军每天都写书稿,五姨太就给将军研墨,将军的劲头十足,他要在春节前把这书稿写完,他想好了,这书稿写完后他不署自己的名字,他要写支书李全的名,将军也知道,与支书李全竞争的人还很多,邻近的清河村就有一个,他也是支书,与李全的年龄不相上下。将军觉得应该让李全上,他认可他的人格。
将军与五姨太的婚事像风一样马上就传遍了河口。没有人认为五姨太与将军有什么不合适,只是从辈分上说有点反。因为五姨太毕竟是他的五娘。但一说起过去他俩有过的那段情事,又没有谁觉得这样的结果有啥不好。
这消息同样也能传到公社的那方青砖围成的大院里。第一个发急的是公社的赵秘书,他也是马上就要被提拔的,因为公社老文书记要退了,他接替的呼声最高。
支书李全是赵秘书打电话叫他到公社去的。赵秘书没有在办公室与他谈话,而是把他叫到了菜园的一角,那儿有一方茂密的竹园。赵秘书与其说是找李全谈话,还不如说是找他来发火的。赵秘书的手指差点捣在了李全的脑门上。赵秘书愤愤地说,你干的好事,你是不是还要当他们的证婚人了。你当两个管制对象的?;と耍一故锹衣椎?,你要搞垮谁呀你。李全从来没有想到将军的婚事还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李全这典型是赵秘书培养的,李全出了问题赵秘书自然也要受牵连,公社其实好多人巴望他出问题呢。赵秘书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因此,他要阻止这事了。他要摘掉浮在将军头上的光环。他清楚将军之所以在河口有这高的威望,是缘于他那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抗战故事。如果没有这些故事,他认为将军很难立足。
赵秘书第二天就叫民兵把将军押来了,他要亲口对将军训话。将军走进赵秘书的办公室,赵秘书也没叫将军落座,就对他说,你说你和日本兵打过仗有什么依据?将军很平静地对他说,这有历史,有战争记录。将军浅笑。赵秘书变了脸色,他以为这是将军在为难他,因为他压根就没念过什么历史书,因此他的话显得很突然,他说,我看你讲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将军笑笑说,这些事假不了,我是亲身经历过的。赵秘书也笑笑,将军觉得怪里怪气的。赵秘书一字一顿地说,我已经作过调查了,你那些故事并不是抗日的,而是打的工农红军。将军一下愣了,他仿佛听到了一则宣判。他想,你个年轻人,怎么能这样诬蔑我呢。将军沉吟好一会儿才说,这话你可不能再说了,我可是听不下去的呀。赵秘书说,怎么样,心虚了吧,你那些故事就是打中国工农红军的。将军感到脑门很热,他一步一步地向赵秘书走近,赵秘书慌慌地说,你要干啥,你想打人。赵秘书边说边退,他让将军逼在了墙角,赵秘书惊叫道,来人啦,将军要谋害干部呐。将军的两只手死死地掐着赵秘书的脖子。赵秘书的脸变得紫黑,嘴里也吐出了白沫。几个民兵好不容易才扳开他那两只铁钳般的大手。将军说,我是替那些战死阵前的军人教训你的。赵秘书蹲在墙角,捂着脖子喘粗气。那几个民兵把将军送进了派出所。
把将军接出来的是公社的老文书记。老文说,委屈您了,事先我并不知道。将军说,我怎么就不明白,那小子为啥这么出言不逊。老文说,您就原谅他吧,他可是个苦孩子呀。老文仿佛还有话要说。将军说,他苦就能这么胡说八道?老文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老文才说,他确实太苦了。将军越来越搞不明白。
将军是让两个民兵送回大队部的。那两个民兵把将军交给了五姨太后就走了。五姨太给将军拍身上的尘土哭泣着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将军叹了口气说,我今天发脾气了,那小子差点让我给掐死了。五姨太全身一抖,慌忙说,你说啥,你该不是发疯吧。将军坐下喝茶平静地说,是真的,那小子说的太不像话了。五姨太说,他说啥,你怎么也不能打公社干部呀?将军说,你说该不该,他说我的抗日故事其实不是在与日军干,反倒是打的共产党,你说,这是人话吗?这混小子。五姨太突然想到一个人,她慌急急地问,你闹了半天到底掐的是谁?将军说,河口抓点的那个姓赵的。将军再不尊称他是赵秘书了。五姨太突然呜咽起来。将军慌了神,他不知五姨太为何这般伤心。他关切地问道,你到底怎么啦。将军一连问了好几遍。五姨太突地用巴掌扇将军的肩背,泣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伤孩子呀……将军不知所措,在他眼里,这些年轻人都是孩子,都应该呵护,可那小子就不好说了。五姨太突然止住了哭泣,她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这不得不使将军想起她方才哭诉的那句话来。五姨太准备架火烧饭,窗外的田野又腾起瓦灰色的暮霭。将军似乎明白了什么,很沉静地问了五姨太,那小子是不是我们的。将军期待着五姨太的回答。五姨太点了点头,这时灶堂里的火光映着五姨太挂着泪痕的脸庞。将军来回走了几步,自言自语道,真是报应哇。这一夜,五姨太才把有些隐情如实地讲给了将军。那年少爷出走后,五姨太就怀上了,这些情形都瞒不过精明的老太爷和老爷。五姨太受了家法以后才说出这肚里的孩子是谁的。老太爷和老爷也认了,他们都知道少爷是为何出走的。他们灌了10多样打胎药,连续用面杖压轧,那胎儿就是不掉,五姨太被整得死去活来,最后他们认定这孩子命硬,就随他吧。但他们不能容忍这不伦不类的孩子生长在这名门府第。五姨太足不出户地呆了9个月,那孩子出生了,是个大胖小子,五姨太为生这孩子差点死去了,下身绷得血淋淋的。这毕竟是老爷和老太爷的亲骨肉,他们最后决定由奶娘抱出府第送到观音台,让过往的行人捡去喂养。奶娘把孩子抱出门后,并没有放在观音台上,而是托人偷偷送到了赵六指和四姨太那里,赵六指和四姨太听说是少爷和冬秀的孩子,他俩就留下了,他们觉得他俩有今天还得益少爷保密。那时四姨太也刚生下一个丫头,正盼着一个儿子呢。从此,老爷睡了五姨太好些年,她再没结上一瓜一果。以后,老太爷死了,老爷也被镇压了,赵六指和四姨太也把一对儿女养大了,儿子很积极,他是让老文书记招出来的??际峭ㄑ对保院筇岢闪斯绲拿厥?。
将军让赵秘书送进派出所的事,很快就在河口传开了。第二天,将军的屋里就聚集了很多的人,这些人都是来安慰将军的。红儿的母亲说,不管他怎么说,我们是相信您的,您打的是日本人。珍秀也来了,珍秀气愤地说,他一个公社秘书,凭什么就说您打的不是日本人,还说是红军。不就是出风头想往上爬吗?这样的人迟早是要掉下来的。他们说过之后,就商量着要去找县里的领导,要他们也来好好管教随口伤人的赵秘书。
然而,将军却平静地说,你们不要找了,他说的是真的,我只是不敢承认这事,我就只好编了另一种说法,我确实是有罪的人,长期以来,我在骗你们,请你们原谅吧。将军流了泪。聚集在他房里的人陆续离去。不久,将军抗日的故事在河口就有了另一种说法,并迅速传开了。将军的人格就像一堆瓦砾轰然坍塌了。河口人闹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要骗他们。不久,将军就被赵秘书弄去游斗,脖子上套着一个绳套,绳套的另一头总是由赵秘书牵着,就像拉着一头牲畜。一段时间以后就开始有群众上台揭发。第一个带头揭发的是支书李全。从此,将军再不能回大队部住了。他让民兵押着改造。有一天,将军意外地捡到一把裁纸刀,那一夜,将军的血液就是从手腕上的那道口子流完的。将军遗体是让几个民兵抬去掩埋的。没有棺材,只给了两捆稻草。将军下葬的时候,赵秘书去了,他本想要朝将军的墓穴里尿上一泡尿,但当他看见将军随葬的只有两捆稻草裹身时,他的两条腿就无端地抖瑟起来,而且裤裆里是湿湿的。从此,赵秘书就落下了遗尿的毛病。赵秘书几乎每天都要晒棉被,他四处求医无效。赵秘书的尿臊味越来越重,有他在办公室里就不敢进人。最后组织不得不将他调整出办公室,到种牛场去打杂。赵秘书刚一到种牛场,就有一群牛犊撵着他,直至把他逼到墙角舔他的裤裆。赵秘书吓得又尿尿了。将军死后,五姨太就失踪了。那时候,正值春水上涨的时候,河面上偶尔漂来一只羊或是一头猪,那必定是上游出了险情。而河口无雨,五姨太究竟哪里去了,是个谜。总之,谁也没有再见到她了。
支书李全在率人收拾将军和五姨太的遗物时,发现了一部书稿名曰《农耕常识》,署的是支书李全的名。书稿下是几只爆竹。李全一下明白了这些爆竹是干什么的。河岸的杨柳绿了,毛虫也在成片地泛滥,李全走到那片虫害很重的树林,点燃一只爆竹,高高地抛在树枝间,“轰”地一声,夹杂着硫磺和“三六”粉的硝烟四处弥漫,那青枝绿叶上的毛虫簌簌下落。李全喜极了,他想哭,但又说不出十分确切的理由,心里酸得要命。若干年后,李全才真正体会出那种心酸的理由,只是物是人非,那一段经过早已成了历史,无可更改。而这时的李全早已是脱产干部了。(选自阎刚小说集《山野热闹》,原刊于《清明》2006年1期)
作者在内蒙古草原
出走
阎刚
父亲郑重声明要离家出走是在不久前的一个夜晚。那时候,我们都在堂屋里坐着。母亲抹了把泪就对我们说,他要走就让他走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为父亲落泪。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个场景来,在一片血阳下,火红的芦苇荡里就有父亲背着草鞋踟躇独行的身影。以后,每当我想起那个夜晚,这场景就会重复出现。
那个夜晚,我看见父亲去仓房里找出了一件木器,那是打草鞋的耙子,上面的灰?;撕芎?。父亲拿了把棕刷,把上面的灰埃刷得干干净净,那些让稻草和绳索磨得油亮的木齿又变得光滑起来。
父亲的做法叫我感到疑惑,为什么我想象他会背着几双草鞋去走芦苇荡,他就着手打起草鞋来了呢?难道父亲真的会穿了草鞋去穿越那方漫无边际的芦苇荡么?我实在是不知道。
父亲那晚打草鞋很不顺利。中间的绳索老是断裂,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接上又织,织了又断。我想过去帮他,但我想到父亲一旦织完草鞋他就要走了,而且是走那方密匝的芦苇荡,我一想起独自穿行的父亲,我就泪水涟涟的。因为父亲这一出走,不知还能不能回到这个家里来。
那天夜晚,父亲几乎没有织成一双草鞋。他总是在不停的结那时常断裂的绳索。我看见父亲的手上已快搓出血泡。我上前轻轻地对他说道:你不走不行吗?父亲理也没理我,依然在专心干那事。
倒是母亲说了话,她流着泪对我说,你去把柜里的那匹白布拿来吧,那白布扯成条才能把这鞋绳结上。我听了母亲的吩咐,果真去拿了那匹母亲准备已久的白布来。母亲说,你递给他吧,我给他他不会要的。这些年来他就一直和我赌着气。我知道,这是母亲最后的妥协。我要是早知道,我绝对不会去拿那匹白布的。我拿了那匹白布交与父亲,我仿佛搁在了他的手上,但我一松手,那布就又掉在了地上。我这才明白,父亲是不屑这匹白布的。我看见父亲依然在聚精会神地结那草鞋,那草绳完全是稻草搓成的。真正生气的反倒是我的母亲了。我母亲偷偷避在一边,边哭泣就说,你就要离家出走了,还犯得着这样对我吗。我母亲丝毫不在意父亲的存在。事实是,父亲是不可能听见母亲的这番抱怨的,因为他一旦集中精力织草鞋,他就不管有谁在说啥。
我的想象还在那片血红的芦苇荡上,父亲在那里面走,他是想走出这片芦苇荡么?我几乎是每想到这里,父亲结上的草绳又会断裂。我们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就这么陪着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只打了一个盹,父亲就把一双或是几双草鞋织成了。而且样式还是那样的漂亮。我知道只要父亲把鞋织成,他真的就要走了。我是不情愿父亲出走的,因此我就只能靠想象那片血阳下的芦苇荡去阻止父亲织鞋,谁知会是这样呢,我真的只打了一个盹,就这点功夫,父亲就完成了他的杰作。我想,这下我是不能阻挡他了,他有了草鞋就能只身去走芦苇荡。我觉得这是我的失误,父亲出走了,我去哪里找他呢?于是我的泪水就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没想到这却能叫好多人伤心,我的哭声是让周围的人都落泪了,其中也包括我的母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为父亲落泪。
我从衣橱里拿出那匹白布,父亲没有用上,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拒绝这匹白布,难道是因为母亲吩咐拿的么?我想要是我直接去拿,父亲也许就会毫不犹豫地接了,并把它撕成条状织在草鞋里的。
父亲的不理不睬无形中伤到了一个人,这就是我们的母亲。我想到,她是万不能接受父亲的这种冷漠的,也许她要问,都啥时候了,还犯得着这样吗?我知道母亲会因为一点小事也能与父亲闹一场的。这一次,她也不例外,她从我手里接走了那匹白布,几下就撕成了块,分别给我们每人一片。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它戴在头上,一个一个地给歌师们跪下,这些歌师都是村里非常有能耐的角色,他们几乎所有的唱词都能唱,而且是那种能叫人心底踏实的腔调和唱词。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些不请自来的歌师,都是来送别父亲的。他们中间就有父亲的朋友,有些不是也没有关系,只要有一个认识也就行了。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就是为了让父亲走得安心,走得舒坦。歌师们唱和的节奏是准确的,那鼓点的起落总是在向遥远的天籁传递。这时我就又想起了父亲在血阳下的芦苇荡低头寻觅路径的场面来,父亲的步点恰好应着了那歌师们的鼓点。我这才感觉到,父亲原本不是在穿行芦苇荡,而是踏着鼓点在起舞,虽然他总是那种没有变化的僵硬表情。既然这样,父亲的出走就不是受难,而是享受。那母亲又为何那般哭泣呢,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为父亲而哭泣。
我不知道究竟是父亲为了歌师们的鼓点才去走芦苇荡,还是因为父亲踏着芦苇荡的步点,歌师们才有这般节奏分明的鼓点的。要是父亲为了应和歌师们的鼓点去穿越芦苇荡,父亲的选择就是正确的。歌师们会一年四季地唱着,那鼓点也就长久的响着,因此我们只要听到那节奏分明的鼓点,我们就能在芦苇荡里看到父亲。
母亲分给我们的那些白布块确实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们包在头顶,并齐刷刷地跪在歌师们的面前时,我能感觉到歌师们是那样的受感动。那悠扬的唱腔和着节奏分明的鼓点就在村头响起了。我怎么听,也有芦苇在晚风中萧萧呼响的声音。也就是从这时起,我才坚定了父亲必然要走芦苇荡的想法的。
父亲的沉默叫我们难以置信,我们这么多人都在为他送行而忙活,包括那些扯着嗓门唱的歌师们,其实这里面也有父亲多年的朋友,父亲连睬都不睬,仿佛这些人都是该这么办的,我实在是不忍父亲的这般冷漠,我觉得这是在丢自家的脸面。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父亲,我不能用教训的口吻去指责他吧。
父亲在我们中间穿行,仿佛就是我能看见,我不知他要忙活啥,他一会儿在厅堂,一会儿又去里屋的橱柜前翻检什么。父亲的行动之快是我不能想象的,他就像风一样飘忽着,堂屋里都挤满了为他送行的人,他却能在中间游刃自如地穿行,那些他熟悉的面孔没有谁与他打过一声招呼,我想这怎么也不能成为他像风一样穿行的理由。
父亲究竟在寻觅啥,这是我这一段必须思考的问题。我突然觉得父亲这样寻觅的理由来。他就要远行了,这里也许他再也回不来了,他要多待一会儿又要什么理由呢?我一想到父亲这次远行,可能再也不回这个家了,我就心里难过,我的泪就又滴落下来了。奇怪的是,父亲竟然在房里飘忽起来,完全成了一张游移不定的纸画。我看见那画里也有芦苇荡,还有那血色的夕阳。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父亲会背着一个什么样的行囊。我想这种想象必然是要有的,不然父亲凭什么上路呢。
我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联想,为的是我能安静下来,给父亲有一个明确的交待,我只能把那行囊想得古旧一些,只有这样父亲在血阳中穿行,才更有寻觅的意义。我好不容易才想出那包的颜色,那包的形状。我不理解的是,父亲怎么也会按照我的想法去寻找那只并不存在的包袱呢。我看见父亲去橱柜里拿了一块灰土布,就卷成了那样一只古旧的行囊,背在了自己有些驼弯的背上。这就是我努力想象的那只行囊。
我突然觉得,父亲在整理好那只行囊后,整个的仪式就该结束了,我们真的是要送他走了。我正这么想着,歌师们的唱腔停了,那节奏均匀的鼓点也没有了,我只能听见愈演愈烈的哀哭声。
父亲是让我们送出家门的,他的表情依然是那样的冷漠,他背着那只行囊,从我们面前经过,什么话也没说,直直地就出门走了。歌师们随着他走,我们一行则紧跟歌师,我看见父亲的步履是那样的稳健,歌师们的步点无法跟上,我们自然也跟不上歌师们的步点。父亲是向那片广袤的芦苇荡走去的,那芦苇荡就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及,但却怎么也靠不近。我是没有办法描述那芦苇荡的博大的。是不是因为这样,父亲才执意要去穿行的呢,我实在是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是要努力走进去的,不管是不是真的存在,只要这里曾经有过就行。其实,这片密匝的芦苇荡是我听父亲早就描述过的,我的确是记不清那时他有没有说过有一天他也要进到这片浩缈的芦苇荡里去。
父亲越走越远,歌师们与我们一行是追不上了,我们已经没法再加快脚步了,只好任由他去吧。不过我总是希望父亲能回头看看我们,哪怕是侧一下头也好,但父亲没有按我们的意愿办,这实在是叫人伤心的,我这才知道同行的人中已经没有人哭泣了,既然这样,父亲回头再看我们又有何意义。
父亲的身影越走越淡,那飘忽的影相已经叫我无法估算出距离来,有时仿佛很近,有时又相距十分遥远。我不能理解父亲飘忽闪动的原因。
歌师们都累了,他们也不想再追了,我们已经无法跟上父亲的步点了。歌师们累,我们同样累。直到现在,我才真切地发现,晨光下的那片芦苇荡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送别父亲的仪式就这样结束了。只是每想到那个蹊跷的夜晚,我就会为父亲预想一片芦苇荡。父亲就会脚踏血样的残阳,艰难地寻觅着荡里的每一片空隙,踟躇前行。而这时我必定是做梦样的恍惚。(选自阎刚小说集《山野热闹》,原刊于《文艺报》 • 2014年6月25日)
梦镇(中篇小说)
阎刚
张小娥拿了一张地图,她在那上面寻找一座城市。她找了好几天还是没有找着。她总是怀疑她的母亲把地址弄错了。她把母亲寄来包裹的所有存根都搬出来了。一查看,地址都是那样写的,张小娥就断定,这张地图上一定有这么一座城市。只是她没有找到罢了。她突然想到,自己找不着可以去问老师和同学呀。但张小娥的这个想法立即就自我否定了,她担心自己的计划被人发觉,她怕老师从她的话中发现自己准备行动的蛛丝马迹。她也担心与自己处境一样的同学也和自己一样要出走。她知道有的同学比自己还可怜,他们都两三年没有见到自己爸妈了。
这天下午,张小娥回家后,把那张地图又完整地看了一遍,她几乎是
黄克全跑得快,在张小娥看来还是没有他的妈妈跑得快。她的妈妈撇下他走了?;瓶巳仓溃穆杪枵庖蝗タ赡茉僖膊换峄卣飧黾伊?。因为他的爸死了,他的爸也是出去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成了重伤后死掉的。张小娥还听她爸妈说,他爸摔伤后并没有立即死掉,是住在医院里没有人付钱了,医院再不给药治而死了的。张小娥把这些并没有告诉黄克全,她知道黄克全听了后会受不了的?;瓶巳馨郑羌齑┑暮焐鹑薹褪撬执雍茉兜纳酵獯乩吹摹U判《鹨裁靼?,黄克全也爱他妈,那天他妈收拾了行李要离开家出行时,黄克全扯着他妈的衣服走了好几里路。直到他妈挤上了出租车,他才不得不松手。他妈上车时,他就对他妈说,妈,我求你还回来。他的妈妈没理他。车开走了,黄克全对着远方莽莽的森林扯着嗓门叫了一声:妈妈!张小娥说,他那一声长叫弄得全车的人都落泪了。
那天,黄克全是哭着回家的。他不想跟着他妈走,再说,他妈也没答应要带他走呀?;瓶巳挥谢乩?。他一边走一边落泪,手里还拿着一根小木棍抽打路边的狗尾巴草。他不知该恨谁。张小娥感到庆幸的是,她毕竟不像黄克全那样可怜。爸妈虽然出去打工了,但她还有爷爷奶奶疼着。虽然爷爷奶奶都已老了,但同时病的时候也少,总有人能照管她。比如现在,病的就只有奶奶。奶奶腿疼?;瓶巳驮愣嗔?,他却就只有爷爷在了,奶奶早死了?;瓶巳谴嗡妥呗杪柚螅纠词且宦房拮呕乩吹?。但他刚进家门就不想哭了。因为他看见爷爷也在流泪?;瓶巳兔艘话牙崴?,爷爷,别哭了,还有我呢。过些时候我的嘴上就要长出胡子了。爷爷望了他一眼,果真就没有哭了。他哽咽着说,全儿,这大山里是留不住人了,你要是也走了,我怎么办呐?;瓶巳砸?,爷爷,我不会走的,我不会学我妈,我要守在您身边。爷爷轻轻地点了点头。
黄克全的妈这一走就是一年多,音讯杳无。这将近两年,黄克全几乎没怎么认真读过书。他得做饭洗衣服。爷爷也一年老似一年。
张小娥想,不管怎么样也得找到爸妈打工的那座城市。她找不到,就只好请黄克全来帮忙找。因为黄克全家里原先也有地图。张小娥是在家写完作业之后才到黄克全家里去的。这时,黄克全正在给猪煮食。张小娥说,黄克全你也真够傻的,自己吃的饭都没有做,还先给猪煮食?;瓶巳磺扑?,说,猪比人重要,没有猪杀过年我到你家吃肉去呀。张小娥就笑了笑说:那好哇,你就帮我做件事吧?;瓶巳恢每煞?。她又说,黄克全,你帮我查查地图吧?;瓶巳乘谎鬯?,你要到北京去呀?你也跑了,怕你爷爷奶奶寻死觅活地找我要人了。张小娥就跺了下脚说:哎呀,谁说我要跑了。我还舍不得你呢。张小娥斜了黄克全一眼。黄克全就说,又骗人,我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张小娥说,算我求你了行不?黄克全干脆说,不行?;瓶巳挥性倮碚判《?,他一个劲在锅里翻猪食?;瓶巳业牡婆莺苄。判《鹁醯谜庖欢ㄊ撬邪采系?。因为他爷爷本来就视力差,差就差吧,灯亮不亮没关系。张小娥是这么想的。张小娥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黄克全也死要面子,这地图上的字太小,他在这只15瓦且让柴烟薰得发黄的灯泡下也找不出那座城市来。张小娥想,黄克全一定是怕我笑他家穷得抠门。张小娥不打算这时要黄克全找那座城市了,她只想与黄克全拉近关系,明天去了学校再请他找也不迟?;瓶巳馐贝庸锎蛄艘煌爸硎惩砣镒?。张小娥就问他,黄克全,你家喂了几头猪?黄克全说,又不是开猪场,喂那么多干啥。受得了吗?张小娥跟黄克全走到猪圈,张小娥就闻到了一股猪粪的味儿?;瓶巳退?,你跟来干啥,这是猪圈。张小娥说,我看看你家的猪有多大了还不行吗?黄克全没有回答。张小娥感到很不满意。她向黄克全噘了噘嘴巴。张小娥看见黄克全家猪圈里有两头猪,但都不大。张小娥就说,这都快七月了,还只这么点儿,过年还有肉吃么?黄克全说,谁让你在猪圈里说这话的。张小娥说,我说这话怎么啦?黄克全说,当着猪说肉不肉的,猪就不长了,这你不知道吗?张小娥感到茫然,她从来没有听说还有这些禁忌。张小娥还以为这是黄克全在骗她呢。不过张小娥还是挺同情黄克全的,他和他爷爷能喂上两头小猪都不错了。他家多是偏坡田,又种不出太多粮食,拿什么去喂猪呢?张小娥知道,这田都是他和爷爷种出来的。他爷爷已经不能背粪了,没办法,只有黄克全替爷爷背。张小娥觉得黄克全很卖力的,他在背篓里装上一满背篓猪粪。这事她在学校讲了,没有一个同学相信。都以为这是张小娥在夸大其词。直到有一天,学校里搬柴火,黄克
黄克全喂完猪食天就快黑定了,黄克全就催促张小娥说,你快回去吧,不然天就完全黑下来了。张小娥说,你咋赶我呢。怕我在你家吃饭呀?;瓶巳?,我不怕,我家的饭你吃不了。张小娥说,我啥吃不了,是石头还是土块。黄克全说,比土块好不到哪里去。张小娥当真就去了他家的厨房,在筲箕里抓了一砣饭放在嘴里。张小娥嚼了嚼,她好半天还没吃出味来。她问黄克全,这是什么东西?黄克全却笑了笑说,是土豆包谷饭。张小娥这才尝出了一点土豆的味道。
第二天张小娥到学校,她还是带去了那张地图。张小娥绝对不会找别人去打听那座城市的,她锁定了黄克全?;瓶巳滋於枷腩庖惶煲膊焕?。黄克全在课堂上就打起了呼噜。引得全班同学哄笑。数学老
张小娥去办公室门前干啥?
张小娥把那张地图折好装在裤子口袋里,她不能让别人看见,更不
张小娥正在心里埋怨老师不该这样,黄克全却向她求援了?;瓶巳?,张小娥你现在可以走了,你能不能也帮我把饭拿来。不然我就吃不成饭了。张小娥知道黄克全带的饭,是土豆包谷饭,只要一冷,就无法下咽。但黄克全可以吃下。张小娥听了黄克全的求援,觉得讲条件的机会来了。张小娥歪了一下脖子说,那你也得帮我一下才行。张小娥还眨了几下眼皮?;瓶巳仕?,什么事?是不是要我帮你查地图?我才不干呢。我宁愿饿着。张小娥想不到黄克全会是这么又臭又硬。张小娥也来气了,说,不通人情,那你就挨饿吧!其实,张小娥说的前半句是对着这办公室说的,后半句才是对黄克全说的。张小娥是气呼呼的离开那扇门的?;瓶巳丫槐魏蜗M?,他料想张小娥不会去给他取饭盒的。
张小娥是一路小跑着去厨房的,她到厨房那架大蒸笼前一看,不单自己的饭不见了,黄克全的饭盒也不见了。张小娥急得直跺脚。她跑去问那工友,这时那姓王的工友已坐在自己的小方桌前喝酒了。张小娥问他,我和黄克全的饭盒怎么不见了?那王工友的脸已经让酒冲红了。他慢条斯理地说,不会呀,我都蒸了,是不是哪位同学帮忙拿了。张小娥说,我没请人拿呀。王工友就说,那我也不晓得了。张小娥正准备说他不负责任,这时就有人在她身后悄悄喊,张小娥,你的饭盒在我这里。
张小娥回头一看,是小眼睛的沙小亮在叫他。张小娥一脸疑惑地望着他说,你这是干啥,我并没有请你拿呀。沙小亮说,小声点,我带了好吃的来了。沙小亮从走道里把张小娥叫走了。他俩来到学校旁边的税务所小院里。沙小亮对张小娥说,我爸昨天从城里回来了,你猜带了什么好吃的。张小娥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盯着他。沙小亮眼睛忽闪忽闪地,他说,是沙丁鱼。我给你分了一半在饭盒里。张小娥说,我只问你,黄克全的饭盒在哪里。张小娥知道沙小亮与黄克全很不友好。尤其是她今天频频到办公室找黄克全时,沙小亮总是跟着她。张小娥为此斥责了沙小亮。这时,沙小亮红着脸说,我不知道黄克全的饭盒呀?张小娥说,沙小亮你放明白点,这个饭你我都不能吃,除非找回了黄克全的饭盒。张小娥坚信黄克全的饭盒是沙小亮做了手脚的。张小娥和沙小亮的饭盒就搁在那张水泥乒乓球台上。张小娥说完就抓起了那两只饭盒。沙小亮说,我真的是不知道黄克全的饭盒。张小娥说,沙小亮,你不骗我了。我知道你一直想暗中算计他,他多可怜呀。他爸死了,他妈妈也出走了,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呀。沙小亮的脸血红,过了一会儿,沙小亮才说,我们到屋后找找吧,看是不是有人把黄克全的饭盒丢过去了。沙小亮把张小娥带过去,刚一转过屋角,沙小亮和张小娥就看到黄克全的那只米黄色的饭盒躺在水沟里。张小娥就哭了,说,沙小亮,你还是人吗,黄克全多可怜,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你怎么能这样对他呢。他爸死了,他妈也走了,你爸你妈整天可以陪着你,你知道没爸没妈是啥滋味吗?你能知道吗你。沙小亮像木头样站着,一会儿后,他凑过去对张小娥小声说,我错了,我不吃让他吃还不行吗?张小娥说,黄克全吃的是土豆包谷饭你有吗?沙小亮木讷地摆摆头说没有。沙小亮私下想,我这大米饭加沙丁鱼块并不比那饭差呀?沙小亮正这么想着,张小娥突然止住了哭泣说,你必须把这事向黄克全讲清楚,你不讲我也会讲的。沙小亮着急了,他说,黄克全会找我算账的。张小娥说,你当初干这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他会找你算账了。沙小亮说,我不是偷偷干的吗。沙小亮瞄了张小娥一眼。
黄克全在教师办公室里等着,他估计张小娥会给他把饭偷偷递过来的。但他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张小娥的影子?;瓶巳拖耄判《鹂隙ú换岣头估戳??;瓶巳急杆较鲁霭旃业拿牛鸵煌纷苍诹税嘀?st1:personname productid="任李" w:st="on">任李老师的胸前。
但这次黄克全闻到的腊肉香味,是
黄克全也是一路小跑着去学生厨房的。他知道时间一长,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那盒饭就吃不成了。因为那饭就会像铁钉一样硬。因而黄克全不得不小跑着来到厨房。他看了那架已经冷却的蒸笼里空空如也。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饭不见了。他不清楚是谁拿走了他那盒饭。以前不见饭盒多的是,那大多是里面装了些好吃的才招人偷的。而自己这饭是谁也不会偷吃的,那饭太硬,这些情况张小娥知道?;瓶巳饷聪胱?。他就走到了王工友的房门前,他想问一问王工友,是不是他把饭盒给收起来了。王工友这时已经三杯酒下肚了,脸红得像大猴子的屁股,眼神也是斜斜的?;姑坏然瓶巳?,王工友就问了,你是不是来找饭盒的,刚才那个漂亮的丫头也来问过了。怎么会有这多人丢饭盒,真是巧得很?;瓶巳丫媚枪珊舫龅木圃阄肚旱貌恍辛?。他赶忙出了巷道。他猜测王工友说的那个漂亮丫头,一定是张小娥。因为在他看来这学校里只有张小娥最漂亮?;瓶巳晕?,自己的那饭盒一定与张小娥有关,他要找到张小娥问个究竟。
黄克全脚步快,他很快就把整个校园跑遍了,他没有找到张小娥。黄克全就想,她会不会出校园,到商店买东西去了?;瓶巳粘鲂C?,就看见张小娥和沙小亮从税务所院子里过来了?;瓶巳吹秸判《鸲俗抛约旱姆购?,就问,张小娥你把我的饭盒端到外面去干啥?黄克全问话的时候,沙小亮就悄悄地从他俩背后溜走了。黄克全看了沙小亮一眼,沙小亮就缩了一下脖子。沙小亮十分担心张小娥把这事一下子抖穿邦。好在他离开前张小娥一直没有说什么?;瓶巳坪跻芽闯隽诵┟缤?,他问张小娥,你这是干什么,为啥把我的饭盒拿出去?张小娥说,你不问这些好吗?沙小亮会跟你说的?;瓶巳戳丝醋约耗侵豢辗购?,就准备转身找沙小亮去,他知道这一定是沙小亮做手脚了?;瓶巳幻靼祝さ门趾鹾醯纳承×廖痘嵴庋慵扑?。正当他转身时,张小娥就说,你把我的饭吃了吧,这里面还有鱼块。黄克全说,我不能吃你的,我吃了你就会饿肚子。张小娥说,你一定得吃一点,你知道吗,沙小亮这么干也是因为我。黄克全不理解,但他看见张小娥的脸红了?;瓶巳谛睦锫畹?,沙小亮你是个狗东西。
黄克全是在篮球场边找到沙小亮的。这时沙小亮扎在人堆里假装在看打篮球。沙小亮的眼睛却一直在注视黄克全。他觉得自己太倒霉了,为什么做点坏事就让人抓住了。
沙小亮这时看见黄克全来了,而且是很恼怒的样子。沙小亮就想跑,他刚撒开腿,黄克全就追过来了,没有跑多远沙小亮就让黄克全擒住了。沙小亮已作好了挨揍的准备,他是想领受黄克全的一顿暴打的。沙小亮的眼睛同样是忽闪忽闪的。沙小亮等了一会儿,身上并没有拳头飞来。沙小亮回望了一眼黄克全,他看见黄克全眼里满是泪,黄克全哽咽着问他,你为啥要把我的饭盒扔了,你说是为啥?沙小亮口里嗫嚅几下,他好像也很生气,但什么也没有说。黄克全扯住沙小亮领口的时候,先前看篮球的同学们也都围了过来。他们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沙小亮偷了黄克全的饭盒。这其中就有几个也曾被盗过饭盒的,他们就涌了过来,对着沙小亮一阵耳光,沙小亮被打得头晕目眩?;瓶巳坏貌簧锨白枥共诺靡园帐帧D切└龆值幕挂承×聊们夥购?。沙小亮这下是闹惨了,他简直不敢在学校里待了。他收拾了书包就回家了。这天,黄克全没有吃上午饭。
班主
黄克全知道,沙小亮的爸爸是开石材厂的,他家的石料都卖到大城市里去了。沙小亮是他爸的独生子。黄克全一开始并不知道沙小亮的爸在等着他,他俩一见面,黄克全就以为沙小亮的爸是来找他问罪责的。沙小亮是被人打了,但不是我打的呀?;瓶巳饷聪胱拧I承×恋陌志投曰瓶巳?,你就是黄克全吗?沙小亮是不是冒犯你了?黄克全却说,他把我饭盒扔了。但那些同学打他不是我叫打的!沙小亮的爸说,那小子也该挨揍,他凭啥就把你饭盒扔了呢?对不起呀小黄同学?;瓶巳承×恋陌忠膊幌裾宜榉车难?,心里也平静了许多。沙小亮的爸又说,你看沙小亮都不敢来上学了?;瓶巳笮睦镆徽罂┼猓醯蒙承×烈餐闪?,他为算计自己树了那多的对手,这可能也是沙小亮没料到的?;瓶巳醯蒙承×磷懿荒芤虼司屠床涣搜A税伞;瓶巳陨承×恋陌直硖?,那我去接他来吧。沙小亮的爸说,能行吗?黄克全肯定地说,能行。沙小亮的爸说,你能去接他我很高兴,那就这样吧。我想亮亮也会听你的话的。黄克全知道,沙小亮的爸对沙小亮寄予了很大的希望,说不定他还指望沙小亮今后到城里去干一番大事呢。这一次接触,他并没有对沙小亮的爸产生不好的印象。相反,他还觉得沙小亮的爸为人挺和善直爽的。沙小亮的爸临走时还给了一大包点心黄克全。
黄克全是第二天放学之后与张小娥一同去沙小亮家的。沙小亮的家在后山的大坪里,庭院挺大,全是砖砌的白粉墙?;瓶巳胝判《鹄吹缴承×良颐徘?,沙小亮见后就躲起来了?;瓶巳秃埃承×廖颐强茨憷戳?。沙小亮的妈妈就从厨房里跑出来了,沙小亮的妈屁股很圆,她边走边喊,小亮,你同学看你来了。一开始,沙小亮并不答理,他妈妈叫了好多遍之后,他才应了一声。张小娥明白,沙小亮心里还不敞亮。张小娥就对黄克全说,我们上楼看他去吧?;瓶巳愕阃?,他俩就来到了沙小亮的房里,沙小亮脸上还挂有伤痕?;瓶巳怂退?,沙小亮,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那多人面前说那事。沙小亮低着头说,其实,我是想向你道歉的,但我没有胆量那样去做。张小娥说,沙小亮说的是真话,他已向我保证过了,他会向你把事情讲清楚的。沙小亮低下了头。黄克全也低下了头。沙小亮的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黄克全想,这绝对不是长得胖乎乎的沙小亮自己干的。他妈妈会给他收拾,而且还做饭他吃。而自己的爸死了,妈妈也出走了?;瓶巳滥盖滓残碓僖膊换峄乩戳恕;瓶巳氲秸饫镅廴σ埠炝??;瓶巳担承×?,你明天还是去上学吧。我知道别人的饭盒不会是你偷了的,你不去,别人还当了真。沙小亮讷讷地说,他们还会揍我吗?黄克全说,不会了,我已向他们保证过了,那饭盒不是你偷的。沙小亮低下头不再吱声了。张小娥和黄克全正准备转身下楼离开时,沙小亮的妈妈说,你们给黄克全带个信,叫他再不要害人了,弄得我们家小亮都不敢上学了。
黄克全和张小娥只对了一下眼神。他俩仿佛说,这能怨我们吗?
张小娥已经形成了习惯,每天晚上她都要看那张地图,她要在灯光下寻找那座遥远的城市。但她总是找不着,这种情绪自然叫她联想到黄克全来。她也怕自己爸爸被埋在井下,妈妈也抛下她出走了。
张小娥正为找不到那座城市而烦躁时,黄克全就走到她家门前了。张小娥并不知道,只是听到了自家的那只大黄狗轻叫了几声,张小娥知道这是来了那黄狗熟识的人。她正想着会不会是黄克全时,黄克全就叫她了。张小娥的爷爷听到黄克全叫张小娥很不高兴,因为他和黄克全爷爷老黄头有很多解不开的结。他俩年青时爱过同一个女人,两人为此还干过好多回架。但那女人后来一个也没嫁。这时,老张头皱着眉头说,这晚了还来做啥?
黄克全在门外又叫了几声张小娥。张小娥才去开门。张小娥打开大门,吓了她一跳。原来黄克全背了一口袋包谷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门外有蒙蒙的月光。张小娥看见黄克全的眼里闪着光,像豺的眼睛。张小娥觉得他太可怜了。
黄克全说,我和爷爷没有包谷面吃了,不来磨明天就只能吃土豆,我用你家的电磨给我磨一口袋包谷面吧。张小娥就说,你先弄进来吧。黄克全听后,几步就跨进了门?;瓶巳畔卤陈?,把那口袋包谷抱下来。张小娥叫黄克全把包谷搬进厢房里。黄克全一下就抱了起来,张小娥觉得黄克全很有力量。但她同情黄克全,这小的年龄,这嫩的身子骨就受这等劳累。张小娥说,黄克全你太苦了,要是你爸还在,你就不会这样受苦了。黄克全听了十分恼火,他警告她说,张小娥,你再提我伤心事我可就不客气了。张小娥打了个寒战,因为她没把黄克全的爸当死人呀。在她印象中,他的爸仿佛还在这村子里走动?;瓶巳纳亢艽螅颜判《鸬囊棠潭家戳?。张小娥的爷爷看他生气的样子就陪着小心问,全儿,你咋啦?是不是小娥不让你磨面。黄克全还闷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才抹了把眼睛?;瓶巳翟谑遣辉副鹑颂崞鹚致璧幕疤饫?。张小娥不知怎的就这样一下子撞上了。张小娥见黄克全在落泪觉得很不好受。她主动帮黄克全解口袋。黄克全挡开她的手,自己解开,又把包谷舀进铁斗盒里。张小娥的爷爷走上前去,他看见全儿背来的那袋包谷很不饱满,就在心里打了个咯噔。在他看来,这样的包谷根本磨不出多少面粉来的,尽是皮儿。老黄家是这样,老张家绝对不可能是这样。因为自己的田尽是向阳的熟土田,而老黄家却多半是河坡上的沙坡地。这都是自己当年当队长时干的好事。近些年来,夏季总是出现十到十五天的卡脖子旱,老黄家即使天天到河里挑水浇地秋后一亩能收上四百来斤包谷就不错了。况且,老黄头也挑不动水了。张小娥的爷爷见了这口袋包谷,在心里多少觉得有几分感伤。毕竟老黄家而今是落难了。儿子死了,儿媳跑了,就只剩下爷孙俩了。他有些同情黄克全这孩子,他知道,他爷爷是不会来老张家的,即使是他家的那方石磨破成八块,他也是不会来求他的。而今老黄头实在是推不动那磨了,他才默认孙子全儿来他家用电动磨磨面粉的。张小娥的爷爷说,全儿,往后要磨面尽管来。他随手就开了墙上的开关,电磨就呜呜地转起来,张小娥就在面盆里为黄克全舀包谷面往口袋里装。
面磨好了,足足装了一大口袋,黄克全把面袋装进背篓里就对张小娥说,我没有钱给你,你家有啥活干就喊我吧。张小娥听后,鼻子就酸,想哭?;瓶巳炙担还?,张小娥我还是得警告你,你以后要再提起我爸我妈的事,我就与你没完。张小娥这时却不想哭了。她对黄克全说,我怎么啦,不就是提了一下你爸吗。你要与我怎么没完?黄克全随口就说,你还要提我妈是不是?我妈在外干啥我不知道,你爷爷干了些啥事你知道不。你去问一问你奶奶吧?;瓶巳?,张小娥爷爷年青时当过队长,干过不少女人。张小娥听后气得不行,她举起一把扫帚扫向黄克全,黄克全背着包谷面就跑了,他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张小娥却哭得不行。
第二天上课,黄克全依然想睡觉,他总是抬不起眼皮来,尤其是上数学课,他一看那些个方程式头就晕了。数学老师就让他睡。张小娥见了就在心里说,你又要站办公室了,活该。张小娥的预测是正确的,第二节课,黄克全果真就让班主
黄克全被班主任带走后,张小娥再不去办公室看他了。张小娥这时已没有心情缠着黄克全去帮她找那座城市。班主任把黄克全送上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所有同学都不知道黄克全为啥会坐上那辆面包车。
黄克全被学???,因为他上课老是打瞌睡。这消息是沙小亮最先传出来的。他把张小娥叫到一边说,黄克全被开除了,他再不会回到我们学校来了。张小娥说,沙小亮,你这是啥意思,他不回来,你很高兴是不是?你又能得到什么?沙小亮木讷讷地说,我得不到啥。但你就不会老粘着他了。张小娥气呼呼地说,我不能粘着他,我会粘着你吗?沙小亮的脸更红热了。他的嘴巴嗫嚅着。张小娥又说,沙小亮,黄克全虽然没爸没妈,什么都没有,但他比你有骨气。张小娥说完转身走了,留下脸上还赤红赤红的沙小亮在那里。
黄克全这一走就是两天,第三天上午,他才从城里回来?;瓶巳换氐窖#械囊パ圆还プ云??;瓶巳挥斜豢?,而是考上了省体校田径队。这消息是吴校长亲自在全校学生大会上讲的,吴校长还代表学校奖了黄克全500元钱和一双运动鞋?;瓶巳乖谥飨ㄉ狭亮讼?。沙小亮这时却老低着头,他不敢去看黄克全和张小娥,尤其是张小娥,他怕张小娥骂他。但张小娥没有这样做。张小娥的情绪更低落。她一想到黄克全也要走了,就想痛痛快快地跑到树林里哭一场。沙小亮也想哭,但他说不出任何原因。
放学后,黄克全是和张小娥一道回家的?;瓶巳勒判《鹞恫桓咝?,因为他这一走,张小娥在村子里就更孤单了。路上,黄克全就对张小娥说,张小娥,我是根本不会去省城的。我家没有那么多的钱供我。再说我也离不开我爷爷。张小娥以为黄克全是在她面前故意卖弄,她就质问黄克全说,黄克全你到底想要干啥?你以为你考上了省体校就有多大了不起了是不是?黄克全直盯着她说,我没有说这有啥了不起呀。我说的都是实在话,我家里还有爷爷。我走了他怎么办?再说,我家确实没有钱呀。据说一年就要好几千万把块。我爷爷到哪里去弄那么多钱。你看我爷爷都那么老了,路都走不动了。张小娥说,这你就不用愁了,像你这样的情况,县上不会帮助你?黄克全笑笑说,你别说得这么好听好不好。要是真有这等好事,我让你也去。张小娥浅笑一下对黄克全说,黄克全,你真会逗人开心的。我能跟你去吗,我是你什么人?黄克全说,我本来就不可能去的,只不过是打个比方吧。张小娥嘟着嘴巴,还是不高兴。
晚上,黄克全偷偷来到张小娥的家里。黄克全这下带来了一张大地图,他进大门后刚要打开,张小娥就一根指头压在嘴唇上“嘘”了一声,黄克全立马就收起了地图?;瓶巳嬲判《鹎那睦吹剿姆坷?,然后把门闩上。黄克全在书桌上把地图摊开,张小娥简直看呆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彩色地图,足有一张方桌桌面那么大?;瓶巳纳?,这就是我们国家的地图?;瓶巳诘赝忌弦幌戮驼业搅四亲鞘?,并指给张小娥看。张小娥的眼睛闪亮闪亮地看着它。她又想哭了,她想起了她爸,她妈,她担心她爸也会和黄克全的爸一样在外出事死了,她想象那时候她妈妈也会和黄克全的妈一样撇下她跑的。那时候,她就只有爷爷奶奶了,她就会和黄克全一样每天会在课堂上打瞌睡。
张小娥轻声问黄克全,我们离那里远吗?黄克全很肯定地说,远,很远。大约有一千多公里呢?张小娥又问,还要坐火车吗?黄克全说,当然。说不定还要坐几天呢。张小娥听后打了个寒战。
他俩的举动早被一个人发现了。老张头已在门外面侧耳偷听多时了,他虽说听不清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但他断定里面已有外人闯入是事实,于是他用力叩门。张小娥最不想让爷爷知道她在寻找一座城市,于是她叫黄克全赶紧把地图收好躲起来?;瓶巳不帕?,他知道老张头最忌讳的是他缠着张小娥。他把那张地图折起来后,就悄悄躲在了张小娥的床底下。一切安静后,张小娥就很不情愿地给爷爷开了门。老张头问她,你和谁在一起说话?还闩着门?张小娥扭动身子说,没有别人,就只有我在房里。张小娥的爷爷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话,他执意要进门来看。张小娥不让,但她爷爷还是硬挤进来了。他睃了一遍房间后,就猫着腰在床底下发现了黄克全。老张头抓住了黄克全的双脚一把拖了出来?;瓶巳辖粽酒鹕硖奖哒咀?。这时他才觉得有几分胆怯?;瓶巳永疵挥邢窠裉煺庋睦锓⒒殴?。自己凭啥就钻到一个女人床底下去了呢?他清楚老张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横不讲理的角色。他不知道老张头这下会怎么责罚他。
老张头喘着气愤愤地说,你这小不要脸的,你耍这一招能骗得了谁?告诉你,我好些年前都使倒过了。还想瞒天过海?快说,你今晚是不是你爷爷指使你来的?黄克全结巴着说,不—不—是。张小娥的爷爷老张头更是坚信黄克全一定是他爷爷老黄头怂恿他来干坏事的。张小娥的爷爷说,我再问你,是不是你爷爷派你来的?黄克全还是结巴着说,真的不—不—是,是—是我自己要来的。张小娥的爷爷上前去,一手揪着黄克全的领口,一手指着黄克全的鼻尖说,好呀,小臭不要脸的,你想替你爷爷来报仇是吗?你爷爷没能耐,你替你爷爷打抱不平来了,是不是?黄克全不敢再吱声。老张头又说,你要敢再来小娥的房里,我就打断你的腿。黄克全直盯着老张头的眼,他觉得老张头真的是发火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他发这大的火。黄克全感到很委屈。他老觉得老张头不该那样去想。过去那是你们爷爷辈之间的事呀,关我们什么事呢?;瓶巳饷聪胱牛判《鸬哪棠坦戳?。张小娥的奶奶腿有些瘸,一走一摇的。她不知出了啥事,老头子这般声嘶力竭地吼。她过来问,你们在吵啥呀?这大的声。张小娥的爷爷就说,吵啥,都是这臭小东西干的好事。他溜到小娥床底下去了。这一定是他爷爷派他来干坏事的。张小娥奶奶愠怒说,你老也老了留点口德好不好,他们都还是孩子呀。能干出啥坏事来。张小娥奶奶上前扯开老张头的手说,放开,让全儿回去?;瓶巳獠偶覆脚艹隽苏判《鸬姆棵?。
张小娥不明白爷爷为啥发这大的火,她觉得就是把门关着又怎么了?她觉得爷爷不该这样对待黄克全,他多可怜呀!爸爸死了,妈妈也不回来了。爷爷奶奶离开后,张小娥没有去火塘里烤火,这高山地带一年四季火塘里的火是不能灭的。张小娥还在房里看自己的那张地图,她奇怪,怎么自己的这张地图就没有她寻找的那座城市呢?
张小娥的爷爷扶着张小娥的奶奶到火塘里去,那只吊着的吊锅还煮着喷香的腊排骨和干萝卜片。张小娥的爷爷吸着旱烟就对张小娥奶奶说,我不是对全儿过不去,我是怕他爷爷怂恿他来干坏事。全儿是个蛮好的娃子。张小娥奶奶说,你以为人家都像你。你干的那些事能不叫老黄头记恨么?先前你把二丫头霸着,你不从中作梗,人家不早就走到一起过活了。老张头这下不耐烦了说,谁霸了二丫头,我不是看她可怜吗?张小娥奶奶也火爆爆地说,就你可怜二丫头,人家老黄头就不晓得可怜她。老张头又说,你怜悯他你就跟他过活去。张小娥奶奶说,人家心里是二丫头,不是我,你知道么?老张头再不就这话题往下说了。他变换口气说,你说我俩担多大心呀,他们两个都出去了,留下我们看护这个家,还有这个小女人。她也渐渐长大了,要是真在身上出个啥事,我们该怎交代?张小娥的奶奶说,也是,她也是在发身子了。我像她这么大身子就长饱满了?;拐娌荒芾先盟堑ザ涝诜坷锞么裟?。那有床有被子,干出点事来真不好交代。老张头说,我还真得去他家一趟。说完他就起身走了。张小娥的奶奶就说,你这去干啥,摔断腿就害我了。张小娥的爷爷根本不听她的劝告。
黄克全回家后没把在张小娥家发生的那事向爷爷说。老黄头只是觉得孙子黄克全老不高兴,老张头来他们家门前叩门时,黄克全和爷爷正在火塘里坐着?;瓶巳鸵诨鹛晾锏踝乓还炼?。去开那侧门的是老黄头。老黄头开门一看是老张头,心里就猛跳了一下。老黄头问,你来干啥?老张头隔着门框说,我来是叫你放老实点,你再指使那小不要脸的去干坏事,我就放火把你这房子烧了。老黄头愤愤地说,你敢。我不剁了你那脚猪手。老张头说完就掉头走了。老黄头把门啪地一声关上。老黄头转过身笑嘻嘻地问黄克全,你小子到底干了些啥坏事?黄克全说,没干啥。就是在小娥房里待了会儿。黄克全的爷爷更来劲了问,为啥要在小娥房里待?;瓶巳馐本筒荒头沉?,说,什么为啥,就是做了会儿作业?;瓶巳囊裥沽似钠で蛩担褪钦馐乱菜慊凳??;瓶巳纠匆崖既√逍5氖孪蛞邓档?,但他今晚没心情说了。他说过,自己是不会离开爷爷的。因此他本来就没打算去读。说了爷爷还怪难受的。他有啥能力支持自己去省城呢?
张小娥大出血是在第二天的清晨。张小娥不能起床了。张小娥的爷爷去叫了好几次门,催促张小娥吃早饭后要上学去,不然就迟到了。张小娥就是不开门,她爷爷就突然想起昨晚她和黄克全在一个房里待了,他又想到了那臭小子会受他爷爷怂恿来干坏事。张小娥的爷爷就把门咣地一下撞开了,他撞开门后就发现张小娥躺在床上哭泣。张小娥的爷爷就慌了,赶忙去厨房叫了张小娥的奶奶。张小娥奶奶听说小娥在床上哭,也慌了神,她一瘸一拐地跑到张小娥房里。张小娥爷爷也跟着进来,他俩发现张小娥还在哭着。奶奶问,小娥是不是黄克全昨晚欺负你了。小娥摆摆头说,不是。我肚子疼。张小娥爷爷就火了,说,是不是那小子弄的。张小娥说,爷爷,你出去吧。张小娥奶奶说,是的,你出去,这是我们女人家的事。张小娥的爷爷就很不情愿地出了房门。张小娥奶奶的手往薄被里一摸,天啦,怎么全是血。张小娥奶奶问张小娥,是什么时候来的。张小娥哭着说,我不知道。奶奶说,不要哭了,做女人都会这样的。张小娥点了点头。奶奶出去准备给张小娥找一块干净的白布,刚出门就被站在门边的老张头截住了。奶奶缩着那只带血的右手,老张头发现了。他要看个明白,而奶奶就是不给他看。僵持之后,还是老张头赢了,因为奶奶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她从来也没有打赢过老张头,好多年以前她把老张头和二丫头堵在了房里。那一回,老张头光着屁股只是把她紧紧地压在地上,让二丫头从容地把衣服穿上出了房门。这回她同样拗不过老张头。老张头看见她手上血糊糊的。老张头骂道,驴日的臭不要脸的。黄大万你指使干的好事,老子操你八辈的祖宗。老张头还未等老伴说话就冲出门了。他直奔老黄头家去。
老张头冲进老黄头的家门时,老黄头正在火塘里烧吊锅,那里面依旧是煮的一锅土豆。老张头冲进老黄头的火塘,他操起一把椅子就把那只吊锅打翻在火塘里,滚开的水淋在火苗上,腾起的灰埃弥漫整个火塘。老黄头用手挡着眼睛道,你发疯啦,你想干啥?随后老黄头紧紧抱住了老张头。老张头愤然说,老子叫你使坏,老子叫你看到使坏的好处。我不把你这鸟屋点了你是不会甘心的。老黄头急慌慌地说,你混蛋吧你,你把我屋点了我去哪里住。我住你家呀?我这把老骨头是再做不起屋了的呀。老张头和老黄头正扭打着,黄克全割草回来了,这大山里的猪圈大都是草圈,这是山地居民特有的饲养方式。所以必须得天天上山割草填圈,黄克全放下茅草捆,他不知火塘里发生了啥事,烟雾燎燎的,他要去看个明白。他刚进火塘门,就被张小娥的爷爷一把拽住了。张小娥爷爷说,好小子,总算逮到你了。你驴日的真狠呢,小娥都大出血了,是不是你爷爷指使你干的,说。黄克全一头雾水,问,干啥呀干,我爷爷叫我干啥了?老张头说,小臭不要脸的,你干了坏事还不承认。走,我们到学校去。老张头把黄克全往外拖,黄克全不走,拼命往里拽,他趁老张头喘息之机,挣脱后跑了。老张头追了出去,老黄头也追了出去,老张头一直追到学校,老黄头也跑到了学校。老张头找到了校长办公室,老黄头也跟到了校长办公室。
吴校长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校长。老张头见了她就诉说道,吴校长呀吴校长,你可要开除黄克全了。都是他爷爷教坏他的。吴校长疑惑了,为什么要开除黄克全呢。吴校长说,您老慢慢说吧!老张头横一眼老黄头后说,你出去,我来给校长汇报。老黄头说,不行,我得听着,我怕你诬告全儿。老张头又说,你不出去我就不讲。吴校长这才说,您是黄克全的爷爷吧?老黄头点点头。吴校长说,不碍事,您就暂时回避一下吧,我会公正对待的。老黄头很不情愿地出门去了。老张头见老黄头走了,就清了清嗓门,说,昨天放学后,小娥回家也和往常一样在房里写作业,不同的是她闩了门老躲在房里不出来,我也没觉得啥奇怪。女孩子嘛,规矩一点好??墒呛罄次蚁裉接腥嗽谒祷?,我想小娥一个人是不会说话的,我的耳朵也是蛮好的。我就断定她房里必定有外人,她爸、妈都不在家,我们有责任呀,再说她也快发育成熟了,万不能出有污清白的事。我就去喊开门。好家伙,她把门闩得死死的。好久也喊不开,而且还有响声。我想这里面一定有鬼,我就几下撞开了小娥的房门,小娥惊慌慌地坐在床前。我一看没人呀,我不吹嘘我还是很精明的,我四处寻找,就在床底下看到了两只脚,这下可好了,我不想看到的事发生了。我趴到床下一看,果不其然是黄克全鬼头鬼脑地躺在下面。如果是真如他们所讲,只是做做作业,那他们关着门干啥?黄克全又躲在床下鬼头鬼脑的干啥。这些都是疑问。我还没有把事情想到这么严重。可今早出事了,小娥起不了床了,床上全是血呀,我的吴校长呀,这孩子今后咋活呀。她爸妈都出去打工了,两年没回来了,出了这事我们这些老家伙怎好向他们交代哟。张小娥的爷爷摆了摆头。随后又说,吴校长呀,其实黄克全那孩子还是个好孩子,就是他爷爷黄大万带坏的,我敢肯定这事是他怂恿他干的。吴校长呀,说点丑话吧?;拼笸?,也就是黄克全的爷爷我曾经坏过他的一桩婚事,他就记恨在心了,只想找个机会来报复我。没想到,他报复我报复不上,竟然唆使孙子黄克全来做这损事,您说他是不是坏透顶了。吴校长的表情也很凝重,她觉得这事不会这么简单。她小声对老张头说,小娥爷爷,这事非同一般,等我们问问清楚后再说吧。我觉得您们二老都要冷静。不能把小事闹成大事。张小娥的爷爷说,这怎么是把小事闹成大事呢?黄克全那小东西进了小娥的房以后,小娥就爬不起来了,床上还满是血,这怎么是小事呢。吴校长说,这也许是巧合,这种事我见过的多,女孩子到了这种年龄嘛。您那样胡乱猜疑对谁也没有好处。尤其是对黄克全和张小娥,他们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吴校长就去叫黄克全的爷爷,她发现老黄头在外面封堵一群来看热闹的学生,他越是堵那些个学生就越是嘻嘻哈哈地要往巷道里钻,但他们见了吴校长,就一哄而散了。老黄头回过头才看见吴校长出来了。老黄头还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吴校长对他说,克全爷爷您也进来吧。老黄头就跟着吴校长进了校长办公室。老黄头和老张头一对面,就显得冷生生的。吴校长说,您们之间有啥过结我不好说啥。不过那都是过去了的事。更不能转嫁给孩子们。您们说是不是。老张头开口说,他不该那样损。老黄头扭着脖子说,我怎么损了,有比你更损的?吴校长说,好了好了。我不是要您们来吵架的。您们也该为孩子们着想吧。这样闹下去,真正抬不起头的还是他们呢。吴校长明显有些烦了。老张头和老黄头也就不吱声了,吴校长又说,小娥爷爷您知道不?黄克全已被省体校录取了,不出大的意外他下学期就要到省城里训练学习去了。这可是我们下坪乡里的大喜事呀!也是您们后河村的光荣。您这一闹不就坏了他的大事?老黄头听后仿佛昏了头,他想,这等好事全儿为啥不早告诉我呢。这些年来,我们乡上有几个是靠读书走出大山的。老张头没想到黄克全这小东西能做到。吴校长又说,我相信黄克全不会干什么坏事,张小娥也是清白的。如果真是干了那坏事,我们就不能保送黄克全了。老黄头说,全儿没做啥,我昨晚都问了。老张头也闷在那里没有再吱声。
黄克全跑出家门后,并没有去学校,他知道张小娥的爷爷会赶到学校去闹事的。他向学校方向跑了一段就折转藏到密林里去了。他等爷爷和张小娥的爷爷走过之后才返回大道上。他不想去学校了,他要去张小娥家。他不知道张小娥究竟出了啥事。
黄克全去了张小娥家,张小娥已经起床了。他看见张小娥的脸色苍白,就问,你怎么了?你爷爷一早就到我家去闹事了。他还去学校了。张小娥不好意思吱声。她奶奶才说,女人的有些事你们大男人不要问。那死老头子算是害苦你了娃子。他肯定要去学校瞎胡闹的。你们赶快去学校吧。我走不动了,腿子不利索。张小娥提着饭盒就走,黄克全就跟在后面。他发现张小娥走路很别扭,腿有些不灵便。他就问,张小娥,你到底怎么啦,你爷爷到我家去发那大的火。张小娥乜他一眼说,我奶奶不跟你说了吗?女人的有些事你不要问。黄克全不吱声了。他看见张小娥走路还是那样别扭,就索性蹲在她面前,张小娥就扑到他背上,黄克全背着张小娥,他觉得张小娥很轻,也像一片羽毛。张小娥伏在黄克全的背上轻声说,我已经来血了。黄克全听后,全身一麻。他的脚步加快了。他突然感到张小娥在他背上抽泣,他停下脚步,问道,你不舒服吗?张小娥哽咽说,我想妈妈?;瓶巳Я艘ё齑剿?,好吧,我就带你出去吧。反正我也不想读书了,让那省体校见鬼去吧。张小娥说,那怎么能行呢?那可是好多人都想去的呀?;瓶巳辉僦ㄉ?,继续往前走。他明白,要走出山去是不能走大路的,那样迟早会被人拦回来的。他要带张小娥走出去就得走密林。他早先听爷爷说过,这后山密林里有一条猎人开辟的小道,从这里可以走出山去。翻过几座山就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了。那里有汽车也有火车,他俩就可以安全地到达他们想去的城市。见到张小娥两年也没能见到的爸爸妈妈?;瓶巳衔约好罢庀罩档?。就这样,他俩就走进了密林里。
老黄头和老张头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有种说不出的味儿。不知怎的,老张头有些同情老黄头来。这些年来,他总是为那些旧事与老黄头过不去,老黄头却总是忍着让着。不想他孙子全儿却出息了,他就要去省城读体校了。像全儿这样才是有真本事,他是靠着自己的能耐走出去的。他想到老黄头今后就该孤伶伶的一个人过活了,就再也起不了与他作对的心思了。
他俩出了校门,一直走到镇子背后的山坳里才歇息下来。老黄头主动给老张头递了一匹旱烟。老张头接了,卷好烟卷后点上。老张头细声说,这些年苦了你,带着个孙子过。老黄头只是摆摆头,意思是说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老张头沉静片刻对老黄头说,其实,小娥来血不关你家全儿啥事。老黄头反问,你这一闹又是为啥?老张头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看老黄头还等着,只好实言相告,他说,小娥与全儿快分不开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我又不想她与全儿那样走下去。老张头低下了头。老黄头气得脖筋突起,他骂道,你狗日的太损了,你这样做不怕得报应。我家是穷,也遭了这多的难,攀不上你们家,但他们还是孩子呀!犯得着你使这损招吗?全儿要到省城去了,你这不是坏他前程吗?老张头不敢抬头,任凭老黄头痛骂。一会儿后,他再抬头,老黄头已经走远了。
黄克全与张小娥没来学校,引起了全校师生的躁动。
吴校长判断这两个孩子铁定是出走了。她迅速向派出所报了案,并组织专人火速赶到县城和可能出现的各站点去拦截。但直到最后一班车发出也没有发现黄克全与张小娥。
夜幕渐渐降临,黄克全和张小娥在林中也彻底迷了路,他俩打着带来的手电筒,就着暗淡的月光在继续朝前走。一根芒剌将张小娥的衣裤挂住,她挣脱不了,黄克全帮忙解开,手指也划破出血。这时,张小娥不想再往前走了。她要黄克全停下。但黄克全不干?;瓶巳?,张小娥,你知道我犯了多大的事吗?张小娥听了这话,她才觉得她俩已不是先前的黄克全和张小娥了。她只觉得真的不关别人啥事,这都是她和黄克全自己决定的。她觉得黄克全为她付出的太多。经历这事后,他也许不可能再去省体校训练学习了,他以后说不定也会像他爸妈一样也走出山去打工。也会抛下自己的孩子,走得远远的。张小娥想到这里就觉得后怕。她真的不想再往前走了。她要黄克全停下脚步。黄克全仍然不停下,他继续往前走,他决心要把她送出山外,去见她的爸妈。他觉得这样才值得。他荷包里还揣着学校奖他的五百元钱呢。他想,这五百元钱是能把张小娥送到k市去的。
他俩就这样在密林里转悠了两天。有时候他俩感觉是要走出去了,因为他们发现了有人行走的脚印。他俩俯下身去看个明白,再看看周围的树木,他俩就又失望了。因为,那原本就是他俩自己的脚印。于是,又非常失望。张小娥说,我们出不去了?;瓶巳担悴灰庋恍判?。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的。相信我好吗?张小娥点了点头。她只能这样应付。
黄克全和张小娥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俩出走后,会造成那么严重的连锁反应。步他们后尘而出走的是一批有着同样处境的同学。有中学生也有小学生。他们也有好长时间没见到爸妈了,他们也知道爸妈打工的地方。于是,他们就把自己积攒起来的零花钱悉数拿出来,也跟着偷偷上了路。这就酿成了一起重大的群体事件,不仅让乡上紧张起来,县上也紧张起来了,并立即成立了责任领导小组。当务之急是要在全县做好留守孩子的稳定工作。县上统一组织人力,在全县的各交通要道设立检查站。这一措施十分有效,截回了一大批试图乘坐公汽出走的孩子。并临时安置在县城指定的宾馆,等待劝导。
经过排查,还有大约十多个孩子不知去向,其中就包括黄克全和张小娥。他们不可能从大路溜出去,唯一的解释是他们进森林了。那可是一片莽莽的无人区,传说有一条小道可以直通山外。那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就连成年人也是不敢冒险尝试的,更何况还是些不懂事的孩子。他们也许早迷了路。县上的工作队进驻到了下坪乡,并把临近无人区的后河村定为了搜救指挥中心。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回在密林中走失的孩子。他们组织了人手分头进山寻找。这一招也很奏效,他们在森林的边缘就又找回了一批迷路的孩子。但黄克全和张小娥依然了无音讯。
黄克全带张小娥爬上一座山顶时已是夜幕沉沉,黄克全四下张望,他希望这下能看到什么亮光。他正这么想着就惊奇地发现,在遥远的山脚下有一簇闪烁的灯火,就像他们见过的簇簇社火,那或许就是他们必须经过的城镇,他发现自己终于走出来了,虽然那灯火还很遥远。黄克全高兴极了,他叫张小娥也过来看。张小娥却无精打采的,她很饿。虽然她才吃了一块黄克全带来的玉米饼。她不想出山去了,她只想家,只想她家的板壁屋以及像大树样活着的爷爷奶奶?;瓶巳此?,我们到了那里一定能赶上去K市的火车。
黄克全牵着张小娥一路朝那簇灯火赶去。他觉得那就是他俩要去的山外小镇,从那里可以直通平原和城市。他们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更重要的是,从这里走出去不再是传说,而是马上就要成为事实。于是,他显得格外兴奋。他牵着张小娥打着手电筒,遇坡下坡,遇林穿林。目的地就是那灯火鲜活的小镇。张小娥实在是不想走了,她怏求黄克全说,我们不走了,回去吧?;瓶巳此?,这怎么能行呢?我们都快走出去了,再回去还能像从前那样么?我都快要成人贩子了。张小娥说,不要紧的,我俩一起回去,还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吗?黄克全说,那也不行,你记得你当初是怎么想的吗?你天天缠着我查地图,不就是要去见你爸妈么?眼下这愿望就要实现了,你却要往回走。这不是半途而废吗?张小娥不再吱声了,她只得不情愿地跟着黄克全继续朝那簇灯火走。
他俩离那簇灯火越来越近了,那灯火也就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成形了,就像一簇簇红旺的社火,也像一座梦镇,若隐若现地呈在眼前。黄克全和张小娥惊奇地发现,那灯火再不是星星点点的了,而是密集的一大片?;瓶巳朔芰?,他激动地对张小娥说,我们就要到了,你看那是多么气派的街市呀,仅那灯光就能爱死人的。那里有马路,有铁路,我们从那里就可以去K市了。张小娥却兴奋不起来,她一心只想回到她熟悉的那个家,她再不想去K市了。
张小娥和黄克全越来越靠近那灯火辉煌的小镇,心情却各不相同。黄克全兴奋,而张小娥却沉郁。穿过密林就是一条小路,他俩走过一段后,就可以近距离察看那簇灯火的全景了。这时天已经开始放亮了,蒙蒙胧胧的。突然,张小娥却变得异常兴奋起来。她驻足观望片刻后,就跳了起来说,黄克全你看,那不就是我们的寨子吗?我们回家了,我们回家了。那就是我们的寨子。你看那灯光最亮的地方就是我们寨子里的摆手堂?;褂心强酶吒叩墓鸹ㄊ?。我马上就能见到爷爷奶奶了。黄克全你真行。你一开始就是想这么带我回家的吗?你太高明了,弄得我半天还蒙在鼓里呢?黄克全却呆在了那里一动不动。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转了好几天还是走回来了。黄克全感到十分的委屈,怎么会是这样呢?自己太无能了。此时,他不禁落起泪来。张小娥过来用手抹了抹黄克全的眼睛说,不哭了,我们回家不是很好吗?你看我们这里多漂亮了呀,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寨子里装点上这么多的红灯笼,还这么漂亮?;瓶巳邢敢豢床欧⑾?,那些悬挂在房檐、村道以及树干上的并不是一个个单调的电灯泡,而是一串串殷红的红灯笼。简直就把这里装点成了一座奇幻的梦镇。这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又是谁张罗干的呢?张小娥和黄克全站在村口正这样想着,突然就有人声张了:天啦,你们看,他们终于走回来了,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顿时那条宽宽的村道上就聚集了好多人,而且还响起了一阵又一阵“哗哗”的掌声,这让张小娥和黄克全泪如雨注。张小娥问黄克全,今后我们这里每夜都会有这么多漂亮的红灯笼吗?黄克全不语。
沙小亮挥舞着双手一路向他俩奔跑过来。后面跟着的是黄克全的母亲和张小娥的爸爸、妈妈。
此时,天边的曙光正与梦镇的灯火在一抹晨雾中较量着,但灯火却在渐渐淡去……(选自阎刚小说集《山野热闹》,原刊于《芳草》2012年1期)
作者在美国布法罗市
阎刚和他的“河口”小说世界
罗义华
阎刚是近年来湖北文学界特别是湖北民族文学界引人瞩目的一位小说家。到目前为止,他的小说主要包括“官场生活系列”和“河口系列”两大部分。作家叶梅认为,阎刚的“河口系列”籍于他对故乡的丰富情感和带着诗意的怀想而更具有文学性],我深表赞同。他的乡土小说扎根于清江河口地带的文化土壤,走乡土文学之路,在湖北当代区域文学与民族文学界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究竟阎刚的乡土小说有什么样的文化内涵,其叙事特征如何,这种乡土叙事有没有给当代民族文学和区域文学提供新的经验,我们又如何看待?本文拟从阎刚小说文本出发来探讨上述问题。
一 河口地带与“河口系列”小说
清江是土家族的发源地,在清江注入长江的河口处,蛰居着阎刚的祖辈和乡亲。河口地带夹江两岸分别辖属于宜都与长阳,历来是土汉并居之地。河口地带的居民依山傍水而生,虽然身居河口,在漫长的历史中看惯了风帆去来的际影,一般百姓却很少走出这里,河口地带也因此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亚社会结构。世事常变,水流与季风也常带来一些变化的信息。但是,河口地带的社会秩序与文化模式却很难得变化。美丽的清江哺育了这一方百姓,给这一方水土增添无限的风情与灵性。但是,清江也是清贫的,千百年来,“古老的木屋建筑”、“绿豆色的青石板街道”(《篝火》)演绎了一代又一代河口地带居民的质朴、勤俭、和平的生活。
阎刚在河口地带度过了他的苦涩而又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河口地带进入他的文本乃至于称为他目前最为成功的部分,似乎包含着某种必然性。但“河口系列”小说的出现,有一个从不自觉到自觉的发展过程。大学毕业后,阎刚被分配至五峰土家族自治县的一个高寒小镇任教,高山上寂寞的、寒冷的冬夜与青春期的阎刚的遇合,催生了一颗诗心。这期间,生命在一点点向前延伸,阎刚的视野也在不断拓展,这使得他得以用写作的方式从心灵的深处去审视那些在记忆里总是挥之不去的“家乡的人和事”。由此,阎刚有意识地“把生活的背景放在了一个特定的范围去思考,去构架”[②],于是就有了《圣手》、《铜老》、《河葬》、《发子》、《翠鸟》、《银项圈》等作品,就有了今天的“河口系列”。
二 触摸底层生命之轻
数千年来,中国的民众一直生活在一种高度体制化的社会系统中,社会虽然在发展变化,但很多体制性的东西逐步沉淀下来,构成这个超稳定社会机制中最顽固的部分,并持续地发生作用。由此,我们发现,时代在变迁,但那些深处最底端的普通民众的生活却总是宛若昨天。他们寂寞地、廉价地生活、又寂寞地、廉价地死。沈从文在《〈边城〉题记》中谈到自己创作的意图曾说,“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③]阎刚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观念的影响。他的许多作品亦是“朴素的”叙述笔调,进入到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的日常世界,去挖掘一种底层的人性。
《河葬》讲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多年前,秀芝被队长玷污并怀上了羊子;多年后,为母亲的秀芝为了八十元的救命钱,不惜再度委身于这个威权男人。羊子终于向落花一样的逝去,他的尸身也被“队长”抛入河中?!犊谏凇分械难冈蚋ツ烤模?ldquo;七叔”的错误行为导致了教学楼的坍塌,一群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坍塌的教学楼院墙上“沁出了一汪天一样蓝的血水”!在这一类的作品世界中,阎刚以一种尖锐的笔触,直抵社会结构的深处,去触摸一种底层的生命之轻:草芥一样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以至于经不起任何一个哪怕是偶然因素的折腾?!逗釉帷飞踔寥梦颐窍肫鹆讼艉斓南缤廖谋?,这让我们对历史产生了更深刻的信任危机。
这种生命之轻,同样出现在《银项圈》这篇小说中。
《银项圈》里的石头对山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为了讨好城里来的“表哥”,石头将家中的传家宝银项圈送给了他。银项圈不慎落入水潭,掀起了一场家庭纷争,最后酝酿了一出生命的悲剧。小说中最引人思考的是石头对银项圈代代相传的宿命的抗争,正如阎刚所说,银项圈是“如影随形的陈旧意识的集合”[④],父辈对银项圈的看重与维护与下一代的抗争构成尖锐的冲突。作为家庭中唯一的女性——石头的母亲因为不堪丈夫的暴打与凌辱而投河自杀。一个银项圈的丢失牵引出一个家庭女性的悲剧,这个事件本身尖锐地提出了一个社会症结:河口这个亚社会谱系体制的顽固与残酷!在小说的结尾处父亲抱着昏迷的石头痛哭,两代人却已经没有和解的可能。这样,我们就发现阎刚与沈从文等现代乡土小说大家之间的一种既相似又相异的文化视点:两者都注意观察与思考乡村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关系,但沈从文以“乡下人”的叙事身份,着力于乡村原始纯朴人性的复苏与坚韧,在某种程度上曲笔表达了自身对现代文明的深度反思;阎刚则着力于展现当代中国边远山区普通乡民的困窘生活与愚昧麻木的灵魂,以及新旧民众之间的尖锐冲突,对乡村旧有的社会秩序与文化他更多地持一种批判与反思的态度。
三、探寻底层的人性辉光
在历史的长河中,普通人的性命虽然宛如青烟,但是,他们的人性之中却自有一种坚韧、挺拔的质性。沈从文在《丈夫》中着力挖掘出一个丈夫和他的身为“船娘”的妻子的最后的觉醒,这构成了20世纪中国乡土小说中最撼人心魄的部分。阎刚的“河口系列”也致力于挖掘底层民众未曾泯灭的人性的辉光?!独纤А分欣矸⑹纤逡站?,棋格超绝。在追名逐利的现实里,他能够坚守棋道,乐在其中。老帅他的身上传承着一种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他也因而赢得了年轻一代棋人的敬仰。《老蔡》写一位爱牛如子的管牛人老蔡,他与一头小黄沙相处十五载,因而结下了深厚的感情。队长为救自己的私生子羊子迫使老蔡卖出小黄沙。在小黄沙被杀戮之后,老蔡不忍心看到痛苦无依的小牛犊的哀戚,棒杀了小牛犊。老蔡乖张行为背后隐含有深刻的悲哀。它所体现出的正是中国百姓所秉持的“不忍人之心”的生命态度。
《圣手》中的三姑有一手祖传的“扯脸”绝活,两根棉索,一瓶檀香,红白粉盒一双,就可以让姑娘的脸额顿生几分色泽和流韵。三姑以此为荣,也因此而赢得了村人的尊敬。尽管时代在变迁,三姑依然乐此不疲。但在得知两个被自己精心修整的眉眼如绿柳映潭,清丽可人的女孩子卖淫为生的真相之后,她在无限痛悔之中铡断了自己的手指,并将“扯脸”的家什付之一炬。三姑这个形象具有很典型的意义:在最普通的民众那里,他们代代坚守着“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生命底线,这构成了乡土中国文化底蕴中最让人心动的地方。
在其他作品中,小人物的命运与人性问题也始终是阎刚的聚焦点。云仙爱慕虚荣而被人始乱终弃,这让本分老实深爱云仙的万喜苦恼不已。他一面拒绝云仙,一面又无法抑制对云仙的爱情。在一个黑夜里万喜闯入了云仙的房间。万喜的行为引起了云仙家人的愤怒,但两个人的心却终于走到了一起(《云仙》)。发子因为美云的出现而改变了自己懒惰、蛮横无理的陋习与恶性(《发子》)。“父亲”不畏强权,努力抗争,七年上访不辍,最终七叔遭到了法律的惩戒,“父亲”也因此维护了人的尊严(《口哨》)。这种底层人性的挖掘,在阎刚的乡土小说中居于主流,也是他到目前为止的小说创作中最有魅力的地方。
四、底层的威权与历史之痛
处于最底层的民众别无选择地已经或将要承受社会的罪恶所带来的戕害,而对于这些底层民众而言,一个时代的罪恶往往是由那些底层的威权来施与的。阎刚笔下的“队长”就是这种底层的威权的代表。队长可以只手遮天,简单粗暴地操纵村民的命运,他们任意处置不够顺从的村民,他们参与制造种种乡间的血醒事件。因为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并没有一种行之有效的机制来监督与制衡他们,这让他们往往变得为所欲为,从殴打村民到淫人妻女。从出身上看,“队长”原本也不过是普通民众中的一员,他们身强力壮、敢做敢为,所以就成为一方“队长”的当然之选。一旦变身为“队长”,他们就变得唯利是图,飞扬跋扈,如《媒人》、《河葬》中的“队长”,《口哨》中的“七叔”等莫不如此。
在《河葬》中,困顿无助的秀芝为了儿子的健康无奈委身于“队长”,而秀芝的男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然忍受这种羞辱?!犊谏凇分械?ldquo;七叔”最具有典型性。母亲早逝的他因为家中一贫如洗无以生存而寄住人家。但在若干年后,身为队长的七叔以怨报德。他踩着曾经给他帮助的人的肩膀坐上村长的宝座,飞扬跋扈,欺压善良的百姓,犯下了许多不可饶恕的罪行。尽管这个罪恶的底层威权最终遭到了法律的惩戒,但是那些无辜的生命的流逝,以及他人的痛苦记忆,都无法让我们平静下来。
“队长”是这许多作品中共有的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它构成了阎刚作品的奇里斯玛(charisma)符号。以“队长”为中心来解读阎刚的作品,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胜者为王”的法则象幽灵一样盘旋在中国广大的边缘地区,笼罩着底层民众生活的空间。阎刚的这类作品实际上灼亮了一个反复盘旋在我们灵魂深处的问题:在底层的体制与底层的德性之间,善与恶并无显在的分界,土壤一旦形成,从善到恶的转变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在阅读这一类作品时,我们隐约触摸到作者隐含在文本字里行间的有关历史的疼痛感。
五、历史如烟和如烟历史中的传奇
河口地理位置显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这片土地也因此蕴含了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时代变迁,历史转眼就摆弄成青烟。像青烟一样漂浮在河口的天空上方的还有一段一段有关历史的传说。《文秀》写抗日战争期间驻扎在河口的国军抗日独立营营长与文秀之间的爱情故事。在一场惨烈的狙击战后,身负重伤的营长爬行十多公里后死在文秀身旁?!度刀吩蜓菀锪斯膊橙吮镉氚追说呐刀涞陌椤!洞迳系慕反筇迳弦惭有苏庋男鹗氯μ??!痘鹎健沸纯拐狡诩浜涌诹酱笸逯涞姆渍P苄苋忌盏幕鹎剑韪袅死捶傅娜湛?,也化解了胡七与李五爷之间的爱恨情仇。
阎刚这一类的小说对历史背景着墨不多,主要着眼于男女之间宿命般的情感纠葛,具有一种传奇的色彩。总的来讲,这一类作品想象的痕迹明显,人物与主题不免有些空洞与苍白。
与上述历史题材小说不同,阎刚在一些日常生活题材作品中也透露出一种传奇的色彩。在《翠鸟》中,翠鸟与河口人的生命意识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为了那只翠鸟,德与英夫妇二人决定坚守贫瘠荒凉的港子开塘子养鱼。就在鱼塘落成后不久,翠鸟与少年不期而至,给夫妇二人带来了生命的春天与无限期冀,而翠鸟与少年俱去,又让夫妇二人满怀悲伤。就在他们离开数日之后,一场暴雨将港子化为乌有?!独喜獭分?,队长与姚二姐私通,生下了羊子。羊子染上了沉疾需要钱治病,队长强令老蔡卖出与他相伴十五年的小黄沙。羊子的生命终于没能挽留住,小黄沙换来的二百元钱刚好能附上羊子的住院费用,这岂非天意?这一类的作品就艺术感染力而言是要远甚于他的历史传奇小说的。
需要指出的是,对清江与长江峡口地区历史故事的抒写已经成为近些年来许多作家共同的选择。胡世全等人的《革命百里洲》(报告文学)、杜鸿的《石牌保卫战》、《琵琶弦上说》等作品、温新阶的《酒觞》、《白苎麻》等作品都是这种努力的结果。广大的峡口与清江地区从来都不缺少故事,我们似可以对此有更多的期待。
六、忧郁、悲悯,但拒绝一种诗意的传达
乡土文学最富魅力之处往往在于从中我们能够窥见到一方百姓的人性和运命。河口地带是美丽的,但是留给阎刚记忆的却不仅仅只有美,他的兴趣点在于生活在这篇土地上的人们。但是他的底层生活的经历使得所有那些有关河口地带的记忆都深刻地烙印上了伤感、苦涩的生命体验,因此我们发现,阎刚的作品大都渲染了一层感伤、忧郁的情调。
《错吻》男女主人公纯美的爱情因为误会而破败,全篇笼罩着一种忧伤的情调。川端康成的作品曾给阎刚带来深刻的影响,而作品中女孩子送给男主人公川端作品的情节似乎在告诉我们,这个故事本身可能蕴含有阎刚自身的情感体验。这种忧伤的情调同样也出现在《隔膜》、《发现》等篇章里?!扼艋稹分蟹镒雍团W拥拿巳侨肆?,虽然他们冲破世俗与家庭的羁绊走到了一起,但未来的命运依然如河口的夜色,清冷而看不分明。只有远方的篝火在颤动,似乎透露出一线生机和生命的慰藉?!锻稀分械恼乓淌怯星说钠?,土改后受到生产队的管制,孤身一人而又疾病缠身。身怀榨油绝技的铜老曾接济她并助她度过生命中的困顿,这让张姨对铜老产生了感情。时代变化了,养老院里寂寞的生活也不能使她放弃对铜老的等待。铜老老伴去世之后,两个人走到了一块儿。然而,他们无法抵抗世俗的力量,张姨含泪离开了河口,而铜老也陷入到无法摆脱的悲哀之中。
这里面可能包含有另一个问题,乡土文学的诗意往往与作家对乡土人物风情自身的态度有关。
阎刚似乎更情愿直接进入事件与人心,至于事件的底色与边框就显得模糊,有时候甚至显得游移不定。阎刚对笔下人物有一种实在的关切,有时候,他的悲悯直接就进入到语言里,与人物契合。在当代中国的文化视野中,《银项圈》中山里、山外两个世界的分裂与对立显得格外突兀,在这样的对立结构中,一切有关乡土的诗意表达都显得苍白了。中国现代乡土作家如鲁迅以一种悲悯的笔调进入文本,写出了《故乡》、《社戏》这样的诗意文本,郁达夫的乡土作品同样充满了诗意。沈从文的乡土文学展现出丰富多姿的色彩,他的《边城》等作品自然是充满了诗意的,但是如《丈夫》、《伯子》这样的作品就以极为写实的态度进入事件了。中国现代乡土小说流传下来,就形成了当代乡土小说的两种倾向:汪曾祺、刘绍棠等人的主体性较为突出的叙事笔法和韩少功、李锐等人冷漠的叙事笔法。比较而言,阎刚有关乡土的叙事虽然体现了他的忧郁、悲悯的生命态度,但是他基本上不刻意寻求一种诗意的传达。
七 结语
阎刚小说的语言简洁、朴实、生动,更多地体现了中国现代乡土文学语言的传统质性。阎刚自己也曾多次谈到沈从文、汪曾祺、阿城等人对他的影响。此外,新写实小说、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对他的影响也是巨大的。总的来讲,阎刚的小说创作起点很高,他走的是纯正的乡土文学之路。在我看来,他的《圣手》、《铜老》、《河葬》、《发子》、《银项圈》等可以视为中国当代民族区域乡土文学中的佳作,可以与沈从文、汪曾祺、刘绍棠这一脉的许多经典相提并论。比较而言,他的“官场系列”小说如《山野热闹》等从艺术层面而言也是非常优秀的作品,但与生活在相近区域的土家族作家陈孝荣的底层官场系列小说相比,并不能显示出独到的地方。阎刚的最大成就在于成功塑造了一个以“河口”为中心的乡村世界,这构成了百余年中国乡土小说中的重要一环。
就叙事层面而言,阎刚的小说还存在某种不平衡性,比如他的中篇小说总的来讲显得不够简洁,有些篇章显得文字散乱,缺少力度。比较而言,他的短篇则显得成熟大器。如前所言,与叶梅、李传锋等湖北土家族作家的创作相比,阎刚的“河口”世界也缺少一种民族文化的内涵,我想这是阎刚在今后创作中可能需要加强的地方。但我也想指出,这并不能抹杀阎刚小说的贡献与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讲,阎刚没有着力去捕捉一个民族区域内的民族文化内涵,却更加接近了一种底层的真实;有时候,作家对民族文化的刻意渲染可能在无意识之间构成对这种底层生活真实形态的遮蔽。(原载于《当代文坛》2008年第6期)
[①] 叶梅:《寻找诗意的倾诉》,《村上的将军·序言》,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
[②] 阎刚:《圣手》自序,作家出版社,2001年。
[③] 沈从文:《〈边城〉题记》,《沈从文文集》第六卷,花城出版社1983年,第72页。
[④] 阎刚:《圣手》自序,作家出版社,2001年。
[⑤] 茅盾:《关于乡土文学》,《文学》,
(罗义华,中南民族大学教授,博导)
“烟涛微茫信难求”
桑大鹏
读阎刚小说有一种遥望故乡的感觉——微茫的熟悉感,因其小说传承了传统小说的笔法,故有熟悉之感,又因作者在小说中融入了诸多笔法的创新,乃至于纯然新奇、陌生的美学风格,故有微茫的体验。小说集《清明上河图》把笔者这种感觉都集中起来了。
一、沉重的道义担当
小说传承了传统小说“文以载道”、道义担当之理念,被叙述的众多故事、众多人物特别是主角无不以道义担当为使命,似乎不如此不足以完成小说的叙事。中篇小说《清明上河图》(发《芙蓉》2009年1期)叙述中学老师、高考课题改革组组长周林与不学无术的校长蒋自力不睦,蒋自力为求自己保住官位并继续升官,一面接受已受李副书记玷污而失去贞操的任莉莉,一面又为讨好县领导而在一中旁最危险的河道上修建学生宿舍。已当选为人大代表的周林用准确的气象数据证明河道上建房之不可行,得罪了蒋自力和县领导并最终阻止失败。与其同样命运坎坷的地理老师孙立望不仅老婆被开发商骗走,为阻止开发商在河道上建房,一怒之下误伤至死两个施工队员,于是与周林一同入狱。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暴雨不期而至,由于河上支撑宿舍的拱桥阻挡行洪,使古镇顿成泽国,学生宿舍也被摧毁,保外就医的周林为救孙立望的儿子和开发商的女儿险被洪水卷走,虽最后捡回一条命并用事实证明自己的正确,使小说结尾有了一抹微弱的亮色,但正义毕竟赢得太艰难了。周林与孙立望始终自觉担当道义,但身陷囹圄或孑然一身、衣食无着,这就是正义者的命运吗?太沉重了,也使主人公的道义担当沉重得使人喘不过气来,但这却是作者的信念,他坚信正义终必胜出,故有如是叙述,显然传承了古老的“文以载道”之道。
作者这种信念是如此执着,乃至于影响到他对人物命运的设计。中篇小说《河口纪事》(发《小说月刊》2010年1期)写李、胡两家上代以天降馅饼的形式获得与世隔绝的河口码头之经营权,李家掌码头,胡家掌水运。到第二代,李五爷与胡七因误会结仇,胡处处设置障碍,李生意一落千丈,但李五爷根本不屑于向胡七解释误会,在日军从下游进占河口镇时,李五爷在自家和镇边放满炸药并浇上燃油,一场大火炸死自己并日军三十多人,?;ず吆驼蛏先颂永搿@钗逡猛橛诰?、玉石俱焚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道义担当,但却同样如此沉重。在当代作家沉溺于小我经营和娱乐化叙事的大潮中,如此执着的道义担当意识已不多见了。
二、隐性因果叙事
与道义担当一脉相承的文本的隐性因果叙事。作者对因果律具有隐秘而真实的体验,但在这个浮躁而无畏的时代,因果律早已被人们抛诸脑后。故如冯梦龙、凌濛初《三言》、《二拍》一样明唱因果似有与时代不合之感。然作者对此坚信不疑,并将此隐伏于隐秘的叙事之中?!都一莸恼秸罚ǚⅰ缎∷翟驴?014年4期)叙述家惠的哥从小优秀的张家雄为了走出封闭蛮荒的大山,伪造公章装扮成省城钢铁工人,到一山区找矿,骗取了赤脚医生桂枝的信任和婚姻,家雄害怕骗局被揭穿而远走高飞,桂枝第一胎因私生子备受村人奚落和歧视,第二胎与刘文才生子却得了尿毒症。家雄行骗过多且追杀仇家致死被枪毙,家惠之家因贫困不能收尸,家雄尸体被医院收作人体标本,因血型正好与桂枝相配在枪毙之后被暗中抽去肾脏,治好了桂枝的尿毒症,桂枝并不知是家雄的肾挽救了自己。家雄的死却报偿了当初欺骗桂枝的代价,这一切破解都埋伏在家惠执着看望哥:家雄遗体的表层叙事之下,但血淋淋的因果律却使人惊心动魄。
作者显然志不在讲述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但因果却历历在目。其立意旨在讲述家惠排除挫折、磨难与歧视,到医院去看望泡在药水里的哥哥。但文本别开生面,构建了一个隐秘的因果范本,与医院院长王为民执着担当家惠的苦难之道义感互为表里,共同推进叙事进程。家惠在看到哥哥遗体之后自杀,王为民的苦心化为泡影。这一方面表明道义担当的沉重,延续了作者固有的执着,另一方面又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天理昭昭,吾人可不慎乎!作者延续了冯梦龙、凌濛初以来的理路,是对传统小说的灵活继承。
三、水母式结构
阎刚小说最具创意者在其结构,以《家惠的战争》(发《小说月刊》2014年4期)为代表。小说有一个简单的故事梗概,即叙述家惠执意要去看望已被枪毙、泡在医院药水里的哥哥。但在这一故事梗概上,作者又叙述了医院院长王为民当年与同为赤脚医生的桂枝相恋相爱的故事、王为民婚姻抗争失败的故事、桂枝被家雄欺骗而以身相许的故事、家雄多次行骗乃至于杀人的故事、胡杨公社农具厂采购员刘文才与桂枝婚姻的故事、公安派出所副所长老肖的好色故事,最后回到家惠故事本身,为将故事讲得饱满,作者用了许多的“穿插”,古人如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曾戒言穿插不能盖过故事主干,否则结构就有崩溃之虞。但作者显然要挑战传统戒条,他在做一项危险的游戏——在简单的主干之上铺叙了如此众多与故事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其他故事,使小说枝繁叶茂、摇曳多姿,状如水母——以一根细弱的腔肠支撑庞大的身躯,事实上作者成功了:正是有如此多的穿插,一个简单的故事才变得有味,他显然成功挑战了古人。纵观当代创作环境,作者这部小说也正如水母游于深海,在一片深蓝中摇曳一团金黄,美轮美奂。但笔者认为这仅是特例,能否多用,颇堪疑虑。鲁迅很能遵法前人,如在《风波》中穿插“九斤老太”与儿子“七斤”的故事,仅用一言半语即回到主干。作者在继承与革新传统小说的夹缝中前行,为其明辨与慎思带来了更大的困难。
四、孤寂落寞的情绪基调
以《梦镇》(发《芳草》2012年1期)最为突出。其实阎刚小说大多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与落寞之情,人物与环境均如此,颇似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风格,但与其中魔幻现实主义又不同,又与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有类似处,却又不是达夫的自伤自怜。阎刚与其作品人物都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周林明知河道上不可建房大声呼吁终被漠视的绝望,家惠尽力要去看望哥哥而被家庭极尽折磨的抗争,王为民眼看桂枝逐步走向磨难却爱莫能助备受煎熬独自心伤,甚至河口码头独处一隅的天生孤独等等,在被孤寂与落寞所笼罩,但却看不出作者精心设计的痕迹。
这种情绪终于在《梦镇》中完全凸显出来。小说讲述了两个山区留守儿童的故事。张小娥与黄克全的父母出外打工,留下年迈的祖父祖母与孙子孙女独立撑持家庭,这是目前中国农村普遍的现实,孩子们不仅得不到父母的照顾,内心孤寂,还要担上家庭的重担。故事中黄克全家庭贫困,张小娥条件稍好,但她与黄克全思念父母则是共同的,两个孩子资质并不低,都是可造之材,黄克全体育突出并即将被选送到省体校,但他们都被对父母的思念和生活的贫困所袭扰,小小年纪而内心空落,于是张小娥决定出走寻亲,黄克全则毅然担当起成全张小娥的责任,他们在莽莽大山里转悠了几天,却始终没有走出山外,就在他们看到了灯火闪闪的城镇时,两家父母皆回家并加入寻人队伍,故事虽以惊喜交加结束,但留守儿童的悲剧处境被翻了个遍,读者在安妥心绪时却不能不回味儿童的落寞与悲凉。显然作者对此现实问题有深长之思,其实是提出了一个极为严峻而普遍的社会问题,让人们思考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如何对待和处理好新一代的灵魂成长。作者灵魂尽力贴近人物与生活,对他们的落寞与孤寂感同身受并作为情绪基调凸显在文本之中。
阎刚是孤独的,他因坚守道义理念而孤独,因坚信因果律而孤独,因思索文本形式与结构而不被人理解而孤独,因太贴近和玄思自己的人物而孤独。唯其孤独,乃能深刻。读阎刚的小说,需要强大的理性,跟踪作者思路而游弋于文本,方能接受其价值观,其实阅读的过程正是被说服的过程,他能否说服各个层次的读者呢?笔者拭目以待。
(桑大鹏,三峡大学文学院教授)
论闫刚小说的悲剧意蕴
左迅
摘要: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悲剧小说的创作常以其特有的思想深度和审美向度,在文学艺术场域里保持着鲜活的生命力。本文通过人性角度对闫刚(编者注:此“闫刚”即前文“阎刚”,下同)小说悲剧意蕴的原因、表现以及价值追寻的探讨,分析出其小说表现出的社会对人的挤压和人性的扭曲,从而揭示出现实生活中小人物的生存本相?! ?o:p>
关键词:闫刚 悲剧意蕴 人性关怀
悲剧给人产生悲哀的感觉,但同时给人产生力量的感觉。这种悲哀与力量的混成感觉就是我们常常说的悲剧精神,它是人类的特定情感、意志和行动的构成体。闫刚的小说以积淀在创作意识当中的悲剧情感,冷峻的对特定地域“河口”边生存的人的苦难与黑暗,展现不断演化着的社会生存环境,人与人之间的对抗、人性与人格的对立,凸显着小说世界里的悲凉和压抑,折射的却是现实社会中人的生存本相:贫困、冷漠、愚昧和野蛮。因此,闫刚的乡土文学短篇小说表现出了具有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追寻的悲剧意蕴的美学风格。
闫刚本来是一名高寒小镇的人民教师,在与偏远乡村社会频繁的接触中,他既看到了在农村中生活的社会底层人民的优良品质,又亲眼目睹了乡村的破败凋零以及农民困顿悲惨的生活,在这样的现实底片的印刻下,形成了闫刚以悲凉的意识审视社会的潜在心理。在小镇恶劣的天气和简陋的环境中慢慢的寻找精神的寄托,开始阅读名著。而对其影响最深的是作家是川端康成,或是川端的忧郁让闫刚得到心灵的沟通与慰藉,这恰恰是能够打动读者的,闫刚认为“真正打动我的,也往往是那种不美满而又叫人为美满幻化的故事。”[[1]]在后来自身的文学创作中,闫刚的小说人物同样总是有着坎坷以及戏剧化的命运悲剧,这一点似乎很大程度上印证了闫刚小说的审美情感色彩。川端康成对于感情的纤细入微的准确表达,透露出冷峻的美,这一点无疑对闫刚进行小说创作的影响颇深,闫刚说“它能叫我的心境清澈,这也许就是我着手写写小说的原因。”[[2]]悲剧哲学家尼采曾说:“肯定生命的最高艺术,即悲剧。”闫刚的小说有着特定的地域人文情怀,他把笔触伸向生活在峡口的朴实民众的生活,对小人物的生活之悲与人性之悲进行思考和刻画,从而体现出社会中的小人物在强大的世俗生活面前不得不屈伸妥协,被命运摆布的一种悲剧意识。在闫刚小说的悲剧意蕴中,并非是单独描写小人物的悲鸣和现实的残酷,在叙事写作上他融入了个人对生命和人性的思考,表现出对人的尊重和人性价值的呼唤。人性在欲求和社会世俗关系当中总是会展现出不能妥协的矛盾。人面对社会,面对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无论是选择抗争或是甘于沦陷其中,或许都会不可避免的陷入到悲剧的宿命当中。在这个层面,闫刚对“人性”感性体验的突显,让读者在小说中涌现出由悲剧意识外化而来的悲剧情愫。
一、心灵的暗礁——人性的悲剧
人性既是一个与人生存环境直接相关的概念,也是一个与人的性格构成和人所生存的社会环境相关的概念,人只有在与社会环境和他人的接触互动中,人性才得呈现。亚里斯多德说:“造成悲剧的根本原因,不应只归结为人所无法驾驭的命运,而应得到人自身的性格和行为中去寻找。”在闫刚小说的苍凉基调中,读者能够体察到小说人物形象的人性弱点,对人性弱点的审视首先让闫刚看到了特定语境下的人性的异化。小说中的人物要么在环境的倒逼下凸显出人性的恶,要么被金钱名利等外在的异已力量所奴役,使人性往畸形发展,演化成一幕幕人性的悲剧。异化的悲剧是人性悲剧的主题,而人本身欲望的产生又成了异化人性的催化工具。
《河葬》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荒唐的年代,羊子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少年,构成故事展开的线索。羊子的父亲要巴结飞扬跋扈的队长,母亲也不敢轻易得罪他,这样委曲求全的目的却是为了给羊子治病。当队长再次刁难羊子父亲时,母亲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清白,公然在丈夫知情的情况下,惨遭队长凌辱。最终他们得到了八十块钱,用来给奄奄一息的羊子看病,然而一切都晚了,羊子的病已经无法医治,小小的他带遗憾永远的闭上了仍带着满是憧憬的眼眸。安葬孩子时,队长将羊子的尸体扔到了河里。在之后的一个雪夜,当他再一次对羊子的母亲施暴时,他得知羊子是自己的亲骨肉。面对这样戏剧化的人性冲突,承受不来的精神压力与布满暗礁的心灵最终使得队长在一个本该合家团聚的除夕夜,自己也沉河了。对于人性之恶的反讽旨在呼唤人性的复归,闫刚认为,“任何一个怎样蒙昧的生物人,无论所处的环境是多么险恶,都不会完全丧失人性的本来面目,只有这样才有社会进步的可能。”[[3]]
对人性弱点的透彻理解让闫刚进一步展开了对人性泯灭过程的揭示。再现了生活的贫穷、对金钱的追逐和对健康人性的摧残。中篇小说《清明上河图》中为了满足人们利益的欲望在洪水频发的河道口建学生宿舍,最终葬送十余条鲜活的生命?!锻稀分猩砘痴ビ途嫉耐?,与接济过一位端庄的女子互生情愫,无奈于世俗的偏见以及人性自身的软弱性。两个明明相爱的恋人却不得不含恨惜别。
闫刚小说中的人物基本都是处于社会底层或是社会的中间状态,他们的生命与生存,于社会,没有丝毫的影响;在历史上,也没有任何的漩涡。闫刚源自心灵深处的创作理想,自发而又自觉的对人性进行反思,为生存在社会中的每一个社会群体争取存在的价值认同。在社会环境中,每个人的身份或是社会地位不同,这是社会现实,而每个人又都有社会存在的价值,同样是生存的现实。在闫刚的小说中,正是表现了人们的生存现实,他试图在人性的挖掘上来获取个体生存的价值追寻。
二、生命的悲怆——命运的悲剧
老舍说过:“悲剧就是一个人跟自己的命运对抗而抗不过。”就像圣经传达的人一出生就为寻得原罪的救赎,人总是不停的用有限的生命去抗拒命运中无限的困苦,这种挣扎和磨难的路途很难走却不得不贯穿命运的始终。自古希腊以来,人们就开始探索命运悲剧的形式对自身的影响,从希腊神话中对“斯芬克斯”之谜的追问到亚里斯多德对悲剧在希腊文艺中最高形式的肯定,都表现出对命运悲剧的不倦的追问与思考。是什么在冥冥之中主宰着我们生活的幸??炖钟胗浅畋?、我们人生的高贵显赫与落寞贫困?美国文艺理论家柯烈根说过:“悲剧人生首先就是肯定人们逃不脱命运规定的无可避免的劫难,这个事实就是一切悲剧作品的源泉。”由此可见,命运的悲怆是任何形式的悲剧无法避免需要进行刻画的,在闫刚的小说中反复描写了命运的凄怆,抒发了对命运与生命的感叹。
《家惠的战争》收录在小说集《清明上河图》中,家惠的命运就是在无法抗拒的现实和黯然人性的压榨下徒然倒塌。家惠为了见已被行刑的哥哥一面,踏上了艰难的与权势抗争之路。她倏然不知已经死去的哥哥之所以被放在医院做了人体标本是因为被人挖去了肾脏,而这个需要肾源的人却是一直以来让家惠感觉到人性微光的王院长。家惠的命运是坎坷的,只是为了见死去的已经不是罪犯了的哥哥却被刑警盘查接受询问,面对男警官颠倒黑白的羞辱做出反抗却被拘留,出了看守所看着父亲和叔父本应是欣慰却换来两记响亮的耳光。屡屡上访被父亲带回去的家惠被父亲看作是疯子一般,将她关在地窖里。但家惠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她只为了见哥哥一面。最终在王院长的帮助下,家惠见到了作为医学标本的哥哥。那是“一具剔除皮肉和内脏的丑陋的大骨架呈现在了他俩面前。家惠仿佛嗅出了一股久违的气息,她一眼就认定那副大骨架就是他哥的。”[[4]]家惠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最终投湖自尽。命运似乎向张家兄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曾几何时,家惠的哥哥还是一名优秀的男青年,依偎着自己亲爱的妹妹,告诉她:“哥哥以后带你去省城。”而故事的后面两兄妹都到了省城,却无奈葬送了两条鲜活的生命,这就是命运的悲哀。有着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的家惠哥哥,青年时期对生活充满着期许,却因为本该属于自己的职位被公社赵秘书的侄子赵金明所顶替。自此开始踏上悲剧命运的路途。与其说是家惠哥哥悲剧的开始,倒不如是张家兄妹悲怆生命的蔓延。家惠哥哥的结局让张家一家备受打击,他们甘于忍受且不得不忍受,在悲剧的命运里他们选择接受,对于家惠的抗争他们因不忍再失去家惠而残酷打压,忍受的尽头便是家惠悲剧命运的结束。
再如《村上的将军》中的将军,本是抗日战争中威风凛凛的将军,却因为出身成分不好在文革的特殊历史时期被迫接受改造。年轻时的爱人在旧社会被自己的父亲纳为五姨太,他与五姨太的孩子不得不送与他人,自此五姨太再难以怀孕生子。无奈命运的捉弄,而这个孩子却成为后来在劳改中四处为难将军的公社秘书。将军与五姨太惺惺相惜却因为世俗伦理不能够真正的在一起。起初将军在村上颇有威望,因为儿子赵秘书的出现,在肆意的污蔑与嘲讽下将军一味地选择沉默,终于,将军的人格就像一堆瓦砾轰然坍塌。怨怼与亲情无奈最终将将军推向死亡的深渊。
俄国著名文学批评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也承认命运的神秘性,他说“扰乱我们的计划的意外之事”是命运做出来的,“意外的事无法预见,为什么事情要这样发展而不会那样的发生,也是无法说明的。”可以说,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办法按照预定的模式过自己理想的人生,生活充满张力和戏剧化,就像我们品尝巧克力之前从来不会知道它是什么味道一样。因为命运的不可言说性,我们常常不由自主的沉浮在其中,甚至甘愿任其主宰,虽然或许个体的挣扎和努力显得微不足道,但每个人的人生或是积极或是倦怠,或是精明或是愚昧,都是当下与命运同行时的抉择?;蛐砦颐侵战械K篮愕谋?,但命运一直是我们可以抗争的对象。
三、脊梁的坍塌——社会的悲剧
在“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的发展下,以文学来管窥社会现实的残酷已经成为了多数文学作品所表现的意识形态。马克思曾说过文学作品记录了社会生活,文学就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它依赖于社会而产生,同时又对社会产生一定的作用。作为记忆媒介的文学作品往往是作家在进行文学作品的创作时会受到时代历史因素和世界观的影响,因而“表现性”文学作品会通过影射、隐喻、象征的方法来反映社会现实。在闫刚的小说作品中,集中反映了中国经济发展时期社会中人的异化面貌,既有扭曲社会权力的掌控者,也有畸形的权力承受者;既有窘迫的物质寻觅者,也有不断寻找依托的孤独个体。马克思关于异化的理论认为劳动导致了异化的后果:“人的类本质——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的精神的类能力——变成了对人来说是异己的本质,变成维持他的个人生存的手段。异化劳动使人自己的身体,同样使他之外的自然界,使他的精神本质,他的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5]]
小说《去又何从》以乡镇“普九”为背景写了几个基层干部为职务的升迁明争暗斗的故事。小说围绕“普九”专项款被县上机关截流一事,书记、镇长、教育组长,均各施数招,相互猜忌,互为利用。本是一介书生的韩少秋并没有经历过官场的权力倾轧和争夺,在别人的怂恿下他独闯警戒线,遭打入院。最终书记和镇长受到了降职处理,而默默无闻的教育组长得到了提拔重用。成为权力下的牺牲品的韩少秋也看清了现实,他收拾简单的行装,离开了枫香坪镇,却不知道应该去向何处。权力具有极强的诱惑力,拥有了权力意味着能够支配他人并且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因为如此,权力成为很多人实现自己私欲的工具。闫刚不仅看到了在追求权力欲望的过程中,无论是掌控权力的人或是被权力倾轧着的人,都发生了异化,变得畸形和丑陋,也不留余地的批判权力斗争给人和社会带来的不幸。因此在闫刚的小说中,官场多是表现为争权夺利的战场,人人都权欲熏心、明争暗斗。小说《清明上河图》、《山野热闹》中的官员们看上去人模人样,其实尽显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本色,糜烂的官场气息无疑是我们社会生存状态的悲剧。
除却权力倾轧的社会悲剧,在闫刚的小说中,我们也能够探寻到他对于处在社会底层的悲剧个体。他们的悲剧是这个社会发展势态所催生的,如《梦镇》里的“留守儿童”张小娥,这是社会底层存在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生活在偏远的农村,没有物质场域的享受,也没有亲情世界的温馨。他们的童年没有父母的陪伴,甚至极少能见到爸爸妈妈一面。他们的父母为了生计外出打工,用勤劳和汗水获取家庭收入,却把他们留在了农村家里,与父母相伴的时间微乎其微。闫刚看到了这一特殊群体的存在,在《梦镇》中,用细腻的笔法让读者触碰到张小娥那颗敏感而孤独的心灵。小说中,张小娥始终拿着一副地图,她相信只要有地图就能都找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和他们见上一面。她乞求同学的帮助,于是和整日陪伴自己的小伙伴黄克全产生了依赖感,却被自己的爷爷奶奶以及老师同学所误解。缺乏父母的抚慰,张小娥脆弱而又孤独的心灵不堪重负,于是她决定和黄克全一同出走去见爸爸妈妈一面。夜幕下,他们迷了路,恍惚间他们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寨子,也在漂亮的红灯笼下看见了自己的亲人。“留守儿童”这一特殊群里的存在,他们所产生的心理问题、成长问题都是我们需要去关注的。闫刚能够用深邃的眼光去洞察并且揭示社会现实存在的问题,其流露出的“平民意识”从“人”的立场出发,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又从美好的,有价值的东西中剥离出社会中丑恶的一面,并且加以批判,进一步体现了他的小说中社会悲剧的意蕴。
四、结语
综上所述,闫刚的小说塑造了外界环境压迫下逐渐异化、扭曲的人性,充分暴露了人类自私的本性以及卑劣的灵魂,并且始终关注的是生存困境下个人的合理要求以及这个要求在现实中却难以实现的矛盾与冲突,人与自身本性的弱点或是与外部环境的抗争,体现出闫刚小说的悲悯情怀。作品当中的人物形象在面对悲惨境遇时默默忍受命运的折磨和生活的打击,却又用顽强的生命力来进行抗争,让我们感受到悲剧人格的魅力所在。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提出“净化说”,悲剧通过情绪的放纵和宣泄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中认为悲剧除了引发人的怜悯和恐惧之外更有一种英雄主义的精神主旨,以引起观众的崇高感。我们在感受闫刚小说悲剧意蕴的同时,同样能够感悟到生命的崇高和可贵。然而,表现人生的悲剧并不是闫刚写作的目的,其目的是为了呼唤人文主义关怀,引导读者深度思考社会现实,从而构建出和谐的人文社会。
参考文献:
[1]闫刚,《清明上河图》,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2]闫刚,《圣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3]闫刚,《村上的将军》,湖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4]朱光潜,《悲剧心理学》,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5]黎鸣,《悲剧的源流》,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4
[6]马小朝,《论西方悲剧精神的命运问题》,烟台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
[7]谢劲秋,《论悲剧意识及其表现形式》,外国文学,2005年第6期
(左迅,三峡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文/图:阎刚、孔令丽 编辑:冯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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