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温新阶、常务副会长韩永强主编的《散文宜昌2016》近日由长江出版社出版。
《散文宜昌2016》
主编:温新阶、韩永强
副主编:徐永才、颜铭
编委:马北桃、邓俊松、冯汉斌、闫刚、阮仲谋、朱朝敏、张学元、张天一、周凌云、杨子峰、黄荣久
设计:李中娟
封面照片:吕新宇
《散文宜昌2016》系2016年度宜昌市散文作品年度选本,是继《散文宜昌2015年度选本》之后的又一本文集。共收录了我市118位作者的散文佳作,计45万字。该书是宜昌市散文学会成立后,出版的第二部宜昌散文年度作品选集,也是展现宜昌散文年度创作水平的一部选集。
近年来,宜昌市散文学会致力于宜昌散文作者的发现与培养,致力于宜昌散文创作的繁荣与发展,每年都开展不同规模的散文创作笔会,组织作者深入基层采风,创作了一大批讴歌宜昌经济社会发展、乡村生态文明建设的散文。
《散文宜昌2016》目录(部分)
《散文宜昌2016》美文选摘(三篇)
民间端阳
韩永强
秭归民间,没有“端午节”的说法。老人孩子都知道五月初五是头端阳,五月十五是大端阳,五月二十五是末端阳,“头端阳”是仅次于过大年的节日。民间端阳最为郑重的习俗呈现、祭祀礼仪、吟诗唱和、迎来送往等等重要的事件,都集中在五月初五头端阳。
秭归端阳民俗,民间表现形式和文化元素与全国各地的“端午民俗”有许多相同之处,如划龙船、吃粽子、喝雄黄酒、挂艾蒿菖蒲、插栀子花、缠五色丝、挎香包等。但是,秭归民间端阳,更有自己许多与众不同的地域特色和表达方式。每年农历只要进入了五月,大家就在默默地为过端阳做准备了。首先最重要的事当然是泡糯米。家里困难的买不起很多糯米,就会在糯米中加上普通的大米(民间叫饭米),做出来的粽子虽然不会满口糯软,却也清香甘甜。箬竹叶是从后山丛生的箬竹林里采来的,绝对没有污染更没有人为添加色素使其碧绿。五月初四下午或者晚上,一家人团团坐定,大家一边包粽子,一边讲述关于屈原的传说、典故。秭归的端阳粽子,不花哨,很纯粹??砜淼捏柚褚?,把粽子包得有棱有角,糯米中间会放颗红枣。老人们会告诉年轻人,用箬竹叶做粽子包皮,寓长青不衰;雪白的糯米,指屈原廉洁清贫的一生纯洁如玉;粽子的三角形状,象征屈原刚正不阿、有棱有角的品格;包一颗红枣,喻屈子一片丹心、忠贞爱国。孩子们从每年的包粽子中开始“认识”屈原大夫。
五月初五头端阳,是三个端阳节中的重头戏。一大早,家里的主妇就把粽子蒸得热气腾腾,腊肉炒得滋滋地泛出亮亮的油,香喷喷地召唤着家里的汉子们。一小杯淡淡琥珀色的雄黄酒在粽子旁散发着香气。汉子们把雄黄酒举杯一饮而尽,再把腊肉快意地卷几块到嘴里,然后吃三两个粽子,就赶到江边的龙船前整装待发了。小孩子们很早就飞快地出门了,他们几天前选好的艾蒿正沐浴着露水等他们去割。大人们说割艾蒿前不能说话,怕惊扰了屈原大夫。割好一大捆艾蒿,孩子们迅速回家。母亲们会接过孩子们手里的艾蒿告诉孩子们快去吃饭,自己则把新鲜的艾蒿分成一小芓一小芓,用红布条或者红毛线扎起来,分别挂到大门上、窗户旁,剩下的被晾晒到屋檐下,以备日后为家庭消毒、为孩子洗澡、为生了孩子的产妇熏烤之用。
屈原沱在老归州城东四五里处,传说是神鱼驮屈原大夫回家时靠岸的地方。在狭窄湍急的峡江,屈原沱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弧形宽谷,从南岸到北岸,枯水季节也有四五百米宽阔,而五月初的峡江春江水满,两岸更是宽有千米左右,是划龙船最为理想的的水域。因为是“屈原沱”,所以唐朝时就有的“屈原祠”就临河而建在这里。屈原祠的门脸是牌坊式的,三层高并歇山式重檐压顶。祠里供奉有屈原的神位,祠后面就是“屈子衣冠冢”。小孩子一般自己不敢去看衣冠冢,因为总觉得那里很神秘。从衣冠冢上一个方形小孔里望进去,在昏黄的灯光下,隐隐约约看见衣冠冢里悬吊着一口大红的棺材,据说里面盛殓着屈幺姑亲自为屈子做的衣冠。
头端阳的清晨,天色微曦,所有的龙船就在屈原沱江面上一字排开,所有的桡手在祭司的带领下,来到屈原祠前,为屈原呈上贡品和香案,桡手们面对屈原大夫齐刷刷跪下,为屈原磕头请安。祭祀完毕,鞭炮轰鸣声中,桡手们把龙船推进水里,然后一个个从水里跃进各自的龙船里。此时,屈原沱两岸所有的江边沙滩上,所有高高低低的山头上,已经被从四里八乡赶来的人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没有人号召,没有人组织,大家放下手里所有的大小事情,都心甘情愿来赴这个心灵之约。在彤红的太阳跃上楚王台的山巅之上时,所有的龙船已经井然有序首尾相衔,蜿蜒在屈原沱的江面上。突然一声锣鼓炸响,江面和岸上立刻寂静无声。领头的龙船船头上挺立的那位长者,把手中的祧桡挥舞得风生水起,然后仰天一啸,一个苍凉的声音就裂帛一样在江面上滚动起来:“三闾哟,大夫哦!”刹那间,江水似乎也跳跃起来,所有的龙船昂起了头,随之而至的是所有的桡手们都把积蓄在胸膛的呐喊喷射出来:“嘿吙哟——回故里哟,嘿吙哟!”就如烟花的引线被点着了一样,在“回故里”的呼唤中,岸边沙滩上,夹岸的山岗上,滚雷一样发出一声共同的呼唤:“大夫啊,大夫啊,回故里呀!”那呼唤撕心裂肺,声泪俱下。一时间整个屈原沱,整个秭归,还有峡江的晴天亮日里,到处都想起了“大夫啊,大夫啊,回故里呀!”的回声,江水和山岳就在这回声里悲情四溢。
每一条龙船都代表一个区域、行业或者部族。每一条龙船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色彩?;粕翘熳由?,大家都默认黄龙应该归屈原诞生地三闾所有,白龙是龙的本色,当然是县城归州的。其他色系也似乎约定俗成了,每年在修整龙船打磨上色时,都沿袭旧制。如果某一年龙船太多,人们会在龙船的基本色的基础上,在龙的鳞片色彩上下功夫,精心描绘不同的色彩以示区别。水边的观众也自然组合“归属”到一起,自己所拥趸的龙船划来了,锣鼓鞭炮声就会铺天盖地地响起来,人们手里的粽子也会随之纷纷向“自己的龙船”所在的水域抛了过去。水里龙船上的汉子们就会划得更加卖力,嘴里的招魂号子也唱得愈发激越用情,岸上的呼应之声犹如惊涛裂岸,撼人心魄。
那时龙船的形制没有固定的长度、宽度和高度,不同行业、区域的工匠们做龙船时各司其法,于是就诞生了一大批制作龙船各有绝招的大师傅。同样是杉树条子,不同的部位,不同的干湿程度,板材不同的厚薄,杉树条子上结巴的避让等等,都会对龙船是否具有竞争力产生极大的影响。秭归民间习俗,谁家的龙船做得好不好,就是在龙船做好之后,取一只冠子火红的雄鸡来,大师傅一手把雄鸡高高举起,一手执利斧,仰天念念有词祷告一番,然后突然以利斧斩去雄鸡头并向江面上尽力抛去,无头的雄鸡会扑打着翅膀奋力而飞,飞得越远,这条新龙船就越成功。比赛的前一天晚上,为了让自己的龙船在水里能“飚飞”得比他人的龙船更快,大师傅们还有各自的绝活要施展。他们有的会在龙船底子、帮子上再涂抹一层桐油,那个厚薄都有自己的讲究。据说有个叫孔庆德的师傅的独门绝技,是他从大山里挖来一种叫“天蒜”的植物,取其球茎洗净并细细捣碎,用香油反复搅拌使其成为黏而透明的液体,再均匀地涂抹到龙船上,这种东西没有桐油的光泽,却比桐油的附着力更强,更能产生润滑的效果,孔师傅也因此成为归州做龙船师傅中的大牌。
不仅龙船的形制没有规定,就是桡手的多少也没有规定。哪条龙船上多少人,由做龙船的师傅提建议。老板拍板就行。桡手有力、划船时合手很重要,在屈原沱的漫水里游江招魂时,划的是“耍龙船”,主要是以“游江”的方式,唱着《招魂曲》,表达对屈原大夫的寻找、呼唤之情,有一定的表演性质。桡手们此时划船不是重点,重点是唱好招魂曲。而正式比赛时,是不会唱《招魂曲》的,这时候桡手们光有蛮力就不行了,得有艄公用梢、识得江中泡漩夹马和江水流向的绝活,才可以拔得头筹,无往不胜。除了艄公,耍头的更是“奇兵”,必须是奇人,只有具有奇异本领的能人才可以耍头。在激流最为汹涌澎湃之时,在所有的龙船奋力“抢水”的紧要关头,耍头的要在龙船前宽不盈尺的船头,在龙船剧烈晃荡之中,突然一个筋斗翻转过来,以手为脚倒立其上,再以脚为手,在空中玩出花样。谁的花样玩得精彩绝伦,谁就会把其他龙船上桡手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哪怕是几秒甚至一秒钟,那些被吸引的桡手们就会在刹那间乱了方寸,眼睁睁看着那个最为惊艳的耍头人的龙船突围而去。
参赛的龙船在紧要关头,总会明争暗斗,各展绝活甚至大动干戈,用桡片子或者长梢做武器,把屈原沱的江水搅得激情四射,岸上的叫好声此起彼伏山呼海啸。有桡手从龙船上掉到江里了,岸上就有惊呼声,也有拍手叫好声。就有后面的龙船乘机超越过去,落水者的龙船艄公不肯屈服,就把长梢横了过去,于是就有咔擦咔擦长梢断裂的声音脆脆地响起。江面上顷刻间就会漂浮起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青的脑袋,在一片熙熙攘攘中各自奋力游向同头巾颜色相配的龙船,扶着龙船的船帮,依然吆喝着把龙船推向对岸。这个时候,什么名次先后已经没有意义了,大家一年到头,无形中用这样的方式把屈原骨子里的浪漫,就这样在汪洋恣肆的江水里放肆出来!岸上的观众也不在意比赛的结果,他们来到屈原沱,最想看到的就是这种看似杂乱无序甚至惊险的场面,不然就会觉得今年的端阳没有情趣没有开心。因此秭归民间没有“龙舟”的说法,更“龙舟竞渡”之说,他们从来只说今年又要划龙船了!
孩子们对江面上发生的事不太关心。他们三五成群地在人海里钻来钻去,手心里攥着的几分几毛钱已经汗津津的了,却还没选好自己要买的东西。那个年月,只有过年和过端阳,大人们才会给孩子们一点点钱,让他们去享受一下。旧州河的白花桃有茶盅那么大,白得泛红的颜色,用牙齿咬一下就有蜜甜蜜甜的水流进嘴里,让心里都会甜好半天,可是要买就要买两个,因为是五分钱两个,一个不卖。冰棒也是孩子们最渴望的奢侈品,但也要五分钱两根。于是孩子们就商量,一个人出五分钱买白花桃,一个人出五分钱买冰棒,吃了桃子吮了冰棒,就觉得今年的端阳节好惬意!更有那些半大不小,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他们过端阳节并不在“端阳”节本身,而是借这个节日的气氛,表达一些浪漫的意愿或者趁人多拥挤的时候,同心仪的人拉拉手,在顾盼生姿中得寸进尺地挨挨擦擦一下。
端阳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太阳晒在身上不只是温暖,正午的时候还有了炙烤的感觉,但人们似乎并不在意。龙船要划很多个来回,观众们是不会轻易撤退的。每条龙船的老板都会在正午的时候把热腾腾的肉包子送到江边,让桡手们吃饱了再战。那些肉包子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每一个有大半斤重,里面都是五花肉加花椒广椒剁的馅,咬一口不但味道好极了,还会流出丰厚而醇香的油来。三五个肥馅肉包子下肚,桡手们又会豪气万丈。白花桃、冰棒是孩子们的奢望,但是要饱肚子还是要发面粑粑、油心饼或者面依子摊饼。绝大多数老百姓吃粽子只是为了应节气,让孩子们往长江里给屈原大夫抛几个粽子,表达怀念之情。
做龙船,采艾蒿,泡雄黄酒,给孩子洗艾叶澡,划龙船游江招魂、比赛等等,构成了秭归民间端阳最充实的内容。但是,秭归端阳还形成了一个习俗,往往被专家们忽略。端阳节前,所有住在归州一带江边的人家,都要做好迎接姑娘回娘家和前山后岭亲朋好友的准备。在秭归,过年是民间最大的节日,老百姓更看重“团年”的意义,特别是出嫁了的姑娘是不能随意回娘家与父母团聚的。而端阳节却是回娘家最好的节庆,因此也成了秭归人最看重的节庆。一般在五月初四的下午或者晚上,出嫁了的姑娘会带着自己的夫婿、子女和对父母的孝敬,喜气洋洋回娘家;那些亲朋好友们会背负着他们认为最好的山货,从几十公里外的深山沟壑里,跋山涉水而来。那样的夜晚几乎是彻夜不眠,大家坐在一起包粽子,准备发面粑粑或者油心饼,一边说着古今的故事和屈原的传说,也说些家长里短,喜事烦心事。父母对女儿的烦心事要进行开导,告诫她们务必尊崇妇道,侍奉公婆,克勤克俭,相夫教子。女儿听了心里暖和,女婿听了心里踏实,回家禀告给父母,公公婆婆也开心,第二年就会为儿媳准备更为丰盛的土特产让儿媳带回家。娘家的人会借势让女婿回家邀请亲家们第二年也来过端阳,看划龙船。如此来来往往,亲戚们越走越亲,更加和和美美了。这样也给了诗意端阳节之外,几分世俗的人间烟火味道了。这大约是秭归民间把端阳节当作同年节一样重大节日过的一个重要原因。
头端阳的晚上,峡江两岸无论集镇还是乡村,无论广厦还是茅舍,几乎都会飘逸出艾草清淡的芳香。每一个大大小小的木脚盆里,浅浅的绿水中散淡地飘荡着陈年艾叶的碎末,热热地氤氲着独特的氛围。母亲会把每一个孩子放到脚盆里,柔柔地擦拭每一个孩子,把自己的祝愿揉进孩子的肌肤里。母亲们相信,有了这些艾草绿汤的浸润,所有的孩子天天都会百毒不侵,安康吉祥。
节庆一旦植根于民间的厚土中,一旦成为了习俗,就有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上世纪那个“破四旧”的年代,划龙船也成了“四旧”。屈原沱不能划龙船了,那些神采飞扬的龙船被隐身了,但是在那些河汊里,依然有“龙”在潜行。一个聚落的村民会找来几条木划子,找来几串响鞭,在鞭炮声中划起木划子,照样唱着招魂曲游江,村民们聚集在一起放声应和。没有奢华,没有排场,甚至没有仪式,但是乡人依然一丝不苟地让江水泛起波澜,满怀深情。他们认为这样做了,不仅仅对得起三闾大夫,也对得起自己一年的牵挂。
在屈原诞生地乐平里,村民有自己端阳缅怀屈原的独特习俗。自唐朝始,乡邻就有三闾大夫忌日诵诗的习俗,至明代其习俗就有了形制,以"骚坛"名之的民间诗社一直薪火相传千年。他们把五月初五屈原的忌日当作祭日,无须相约就会相聚于屈原庙,以骚体诗的形式为三闾大夫"招魂"。每年的五月端阳,无论是乡绅,还是民间艺人、农民,在屈原庙里,在三闾大夫塑像前,他们没有了所谓的"社会身份",他们共同拥有一个名字:骚坛诗人。他们把自己用了一年时间精心创作、打磨的骚体诗,以虔诚的心奉献给自己高洁的乡亲三闾大夫。楚声古韵,字字叩击心灵;乡音土语,句句招魂唤魄。没有召唤,三山五岭的乡亲们都会如约而至,他们聆听着诗人们吟诵的《楚辞》、《离骚》、《橘颂》,就听到了《山鬼》“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的感叹,就看到三闾大夫“路漫漫其修远兮”回到了故乡!于是屈原庙里就有回声四起:魂兮归来兮!
这样的端阳就是民间最淳朴本色的端阳!
(作者系宜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三峡日报高级编辑。出版有个人散文集三部:《箫者》、《梦湿乡关》、《明月斋笔记》等,主编有《散文宜昌》等6本。)
老宜昌的百年芳华
冯汉斌
二十七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携带一箱子书,从武昌乘坐一辆绿皮火车,慢行十小时后,与宜昌第一次亲密接触,那也是我人生头一遭独自远行。那天,清楚地记得,站在老火车站的站前广场,我能一眼望见远方的西坝岛,火车站高高长长的台阶告诉我,宜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城。半年后,我回老家过年,从
二十七年过去,爷爷早不在了,父亲也走了,故乡成了回不去的风景,而宜昌也变成我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但这个城市已经如此高大上,甚至找不回二十七年前那个宜昌的旧影:宜昌火车站废弃了、绿皮火车开进了历史、船票也成了收藏品,很多旧房子拆了,建了更多的新房子,又有一些新房子声称要建成旧的模样。在现代化宏大叙事的碾压下,老宜昌可以说是空空如也。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我不是一个特别怀旧的人,但我此时还是想到了《从前慢》:“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这是木心的诗,简单,明白,却能如闪电一样,直击我们的内心。是啊,过去的年代,“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柏桦语),但什么时候,我们的生活节奏加速度提升,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被风化殆尽。于是,有更多的人加入到寻找旧梦的行列,有更多的有识之士呼吁要留住城市文脉,留住乡愁,留住根。
文化滋养人,老宜昌里有我们体味不尽的文化传统。对于我来说,我多想回望宜昌古八景的诗意美学,“雅台明月洒辉,东山图画点翠,望赤矶钓艇,定是三游雨霁;灵洞仙湫喷玉,西陵形胜铺红,听黄牛棹歌,恰逢五陇烟收。”那天,读宜昌文化名士姜祚正先生的八景联,我心潮难平,禁不住遥想古人不灭的文心。对于我来说,我也多想在东湖书院里听琅琅书声,入耳的是“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我多想登上明朝的天然塔,与磨基山对望,体验“玉柱耸江干,巍镇荆门十二;文峰凌汉表,雄当蜀道三千。”的非凡气势;我也多想穿行在民国宜昌的的那段长长的时光隧道里,在四关
孟子说,“ 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前几年,台湾龙应台女士寻根寻到了宜昌,她来找寻的,是百年前川汉铁路的旧影陈迹,在上风垭隧道,龙应台甚至深情地抚摸着那一块块斑驳的老砖,几于忘情。彼时,宜昌博物馆的川汉铁路图片及实物展还没开展,否则,她将会看到一个更全面的川汉铁路史。十多年前,江苏美术出版社推出了一套老城市丛书,其亮点是由作家执笔,文字纪事兼抒情,煞是好看,寒斋幸藏有十种,如流沙河写《老成都》、贾平凹写《老西安》、徐城北写《老北京》、池莉写《老武汉》、黄济人写《老重庆》等,皆是不二之选。流沙河先生在书序里说,爱一个老城市就是爱“父母之邦”,“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扩大来说,亦即爱自己的祖国,爱祖国必始于爱桑梓。
是的,从这一角度观之,老宜昌也是我们大多数宜昌人的“父母之邦”,我们生于斯、长于斯,在这片大地上行走和呼吸,我们每个生民的生死歌哭莫不与这片土地休戚相关。时代愈疾速前行,愈使我们“却顾所来径”,细细打量我们生活的这方土地,它过往时光的屐声帆影、它青石板路上留下的遗韵、乃至变动不居的流云斜阳。
细细打量者中,有一位女子的身影格外动人,她就是我的朋友、作家李沂。这些年来,李沂一直坚实地行走在老宜昌的角角落落,她打量着这座城市沧桑的面容、触摸着它的每一道肌理和细节,记录下一个个鲜活的宜昌老故事,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如果说她的第一本著作《根之花》,还只是从一个维度打量三峡文物的前世今生的话,那么,这本《老宜昌》则从多种视角、多个维度、多面表情来演绎老宜昌的原生交响。里面囊括了宜昌老城的林林总总,有让人触景生情的老城事,也有老街巷的文化传说;有浅浅深深的乡愁记忆,也有栩栩如生的人物剪影;有老建筑的百年风华,也有老字号的沧桑旧影??梢运?,从这本书的任何一个入口进去,我们都能触摸到李沂笔下老宜昌的温度:那也许是维系我们这个民族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密码,也许是渐行渐远的一片桃花源,也许是不经意间的一次温情的回眸,或是“暧暧远人村”那依依的炊烟。
与我们对一般文史工作者的刻板印象相比,李沂笔下的文字有着温婉的情怀,触之有暖色、有缠绵。她的笔确实不如椽,却如烟,缓缓升起,如泉,汩汩流出。她总能将叙事与抒情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她写夷陵古城,“这一个小圈,更像一只摇篮,宜昌睡在里面,在有山有水的地方晒着太阳,等待春风来把它唤醒”;她看磨基山,“当岁月在时间的花样中戏法般的飞逝,他依然会站在这里,静静地看,沉默地望。他也许会惊讶,也许一点也不惊讶,他和风儿说话,和云儿攀谈,鸟儿也许听得懂他们的谈话”;她写她的外婆,“当邻家小孩儿送来一碗自家包的水饺或别的吃食,外婆收下后,一定会在那碗里再放回一些东西,绝不会让人家空着碗回去”。些些描写,在在感人,它既有独特的想象力和抒情美学,也有“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细节呈现。
因此,我要为李沂对老宜昌一往情深地挖掘点赞。不管是老城旧影,还是百年街巷,不管是历史垸落,还是老城故事,李沂的挖掘都是执着的,是的,她实际上在凭着一己之力做着打捞历史记忆的工作。这种打捞的意义,也许,再过二十年,五十年,会更加凸现出来。她对宜昌最老的茶人王新三老人的采访让我感慨万端,“我采访他时,老人96岁。两年后,老人离世。享年98岁。老人去了,他带走了一个时代”。这种打捞其实就是一种抢救,在与时间赛跑。这种紧迫感,我去年在做宜昌抗战老兵的报道时特别强烈,这些在抗战年代同日寇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的宜昌老兵,采访时都在九十岁以上,风烛残年,等待他们的,将是越来越残酷的凋零,而在我们采访后,有几位像一片叶子一样,离开了人世。
李沂笔下的人物故事,不论是张自忠、王步点,还是穆秉谦、蒲兰田,经由其娓娓道来和缕缕陈述,都能生发出历史的光彩,闪射出独特的光芒。更为难得的,是她秉持女性情愫,出笔温婉,对人物略事月旦,即能打动人心。在叙及穆秉谦时,她写道:“她是位不同寻常的女人,一生未婚。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今天回想起来,这些都像和风细雨漫过我们的心田,留下许多思绪,留下许多感念”。她写百前年宜昌“首善”王步点,“我想,王步点先生应该是有福之人。他在宜昌沦陷前离世,没有看到更多的苦难。那些屠戮、轰炸,那些饥饿和恐慌,对老人来说,会是怎样的心灵折磨?他寿终正寝,是人生的修为,值得庆幸”。
为什么必须要情牵“老宜昌”?因为,那是我们心灵的故乡,我们的感情所系和所依,“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千载有余情。去年,我通过一张七十多年前的哀欧拿学校的老照片,在晚报上寻找照片中的健在者,因此而获得了台湾近九十岁的宜昌籍杜安息老人的资料,他是当年哀欧拿小学的校友。在其自述中,他透露的一件事情让我震惊,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因为两岸交流开禁,他满怀信心回宜昌寻根,首先就是寻找当年他就读的哀欧拿小学的下落,结果在自立路、二马路附近问寻个遍,也没有什么收获。失望之余,他第二天就离开了宜昌,回到台湾。这件伤感的故事,恰恰从反向证明了李沂的笔下的“老宜昌”,是有根的,有价值的。
是的,往事如烟,往事又并不如烟。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但李沂笔下的这些悠悠往事,可以留住这个城市的文脉,见证这个城市曾经的风华,也预示着这座城市的未来走向。历久弥新的宜昌,将会按照自己的节律生息、生存、生长。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宜昌市作协副主席、三峡诗词学会副主席、三峡晚报副刊主编)
流淌在古盐道上的歌声
甘茂华
山路十八弯,湖北到四川。过了九道河,还有九座山。
这条五百华里的川鄂古盐道由来已久,早在清末民初,崎岖山路上,运盐人便络绎不绝。它是从四川巫溪县(今属重庆市)宁厂镇通往湖北房县、保康、兴山、秭归、利川、巴东等县的几条古老山路,东连荆襄(荆门、襄阳),南通施宜(恩施、宜昌),历史上以运输食盐为主,故称川鄂古盐道。从兴山通往神农架境内的古盐道,背脚子大多以阳日湾为起点,经松香坪、茨芥坪、田家山、鸭子口、长崖屋、大九湖,翻越太平山,到达大宁盐厂。在古盐道上运盐的人,因使用工具的不同,房县、??等擞帽獾L粞?,叫“挑夫”;兴山、神农架人用背架子背盐,叫“背脚子”;而我老家恩施、利川人用背篓背盐,则叫“背佬儿”。尽管山高路远,餐风饮雪,打雷扯闪,狂风暴雨,背脚子却不惜流汗流血,甚至拿命去换盐。盐很金贵,盐是维持人类生命的能量,没有盐无法过日子。特别是抗日战争时期,海盐、淮盐不能运进山来,川鄂古盐道便应运而兴。这是鄂西山区峥嵘岁月的一个缩影。那些高山密林的深处,一条古盐道就是历史文化的一条血脉。
从兴山到神农架,我一直在山林间行走。我的脚踩在川鄂古盐道上,感觉到一种生命的执着和踏实。当我向着藏匿着无数生命背影的古盐道走去的时候,带着遥远的追忆与感慨。那些山岩石阶上凹下去的大脚印,泛着雨水的亮色,很可能还残存着背脚子的体温。亘古的山岗保存着原始的状态,遮天蔽日的树木,经历漫长岁月的风雨之后,依旧互相依偎着挺拔着,始终不肯向命运低头。甚至在乱草丛中,竹叶青蛇也敢钻来钻去,花斑鸠也敢飞起飞落。路边野花恣意生长,凉嗖嗖的山风在三伏天也吹得人皮肤起鸡皮疙瘩。神农架,这个美丽而又神秘的地方,朴素而又繁华的世界,遥远而又异彩斑斓的风景,连同这条川鄂古盐道,滋养着我的身心。那些奔波在古盐道上的背脚子,脆弱的生命该以怎样的顽强和坚韧,才能背负沉重如山的人生?我知道这条路上每一步都极其艰难,没有田园牧歌,只有生命的挣扎和呐喊。正这样想着,从板壁岩方向就传来一阵钻心钻胆又钻肋巴骨的山歌:早上三声喊幺妹,晚上幺妹喊三声,抱起铺盖满铺滚,不怕旁人嚼牙根。背盐不怕脸朝天,鼓起眼睛也打鼾,抱在一起心头热,要把幺妹的魂喊断。——这是背脚子的歌,上百年来,扑不灭的火焰!情感的岩浆在这里奔突,生活的酸甜苦辣在这里搅拌,背脚子的磨难和梦想在这里辗转纵横。顿时,我感到雷打天开,面对苍莽群山,无话可说。从中,我体味到了背脚子炽热如火的爱和强悍的生命的力量。
背脚子俗称“脚行”、“力人”,他们在行进中有很多自己的歌,用歌把满肚子苦水倒出来,用歌把心爱的人喊出来。我老家恩施有一首《背佬儿歌》是这样唱的:背佬儿,三只脚,背佬儿活路不松活。背上背的像座山,爬坡下坎打搞脚。三步歇,五步站,腰也弯来背也驼。吃的粗茶和淡饭,头上戴的蓼叶壳。为人莫当背佬儿,长大媳妇都难说。——为什么是三只脚?还有一只脚是打杵。背脚子注定一生辛劳,而这种辛劳本身的苦难历程所伴生的苦中作乐的山歌,实在是一种残酷的快乐。谁懂呢?谁疼呢?最怕的是那些长年背盐的单身汉,他们注定要在古盐道上承受炼狱之苦,在背脚子的山歌中获得永生。
后来,我在大九湖镇文化站的仓库里,看到他们搜集来的背脚子运盐的工具。背篓,不是普通的背篓,框篾又宽又厚,背沿缝着一圈包皮,背篓屁股底下绑着一块牛皮,载重又耐磨。打杵,不是一般的打杵,硬柏木做的,底下包铁箍,杵尖像个铁陀螺,经久耐用。还有斗笠、蓑衣、皮垫肩、麻草鞋、冰雪天防滑的脚码子(其作用相当于汽车的防滑链)、走夜路照明的马灯、下雨天遮雨的油布等等。光看这套工具,就知道古盐道的苦累险恶了。镇上的宣传委员给我请来一位背脚子老汉,姓苏,他点上一支烟,讲起了“背脚经”。他说:“背脚有背脚的规矩,一包盐有二百斤,来回一趟要一个月。走得远,赶不得急,上七下八平十一,多走一步是狗日的。上山七步一歇,下山八步一歇,走平路是十一步打一杵。打杵不能打在石板上,那是要命的。歇气时,打杵横在背篓底下,双手握紧打杵两头,脚叉开,站成一个三角形,然后嗨地一声吐出一股长气,人一下子就舒服了?;褂幸惶豕婢?,早上三杵慢悠悠,晚上三杵赶栈头。清早起来骨架子没有打开,要慢慢来,傍晚要找客栈,就得抓紧赶路,不然就只能住在荒山野岭的岩洞里,搞不好就成了野猪饿狼的下饭菜。盐路难走哪,比上天还难哪!”
随着苏老汉的讲述,我眼前出现一幕幕背盐的情景,耳边又响起那首钻心钻胆又钻肋巴骨的背脚子山歌,那是一种生命的煎熬和疼痛,辣糙糙的触动骨髓的苞谷酒?。〔还?,我仍然深感忧伤,一种捅破了伤口血流不止的痛苦和悲伤。我看到了背脚子生存路上的脚印,风雨夜归人的渺茫的希望。据说,路上有个叫“九条命”的地方,曾经有九个背脚子遭强盗抢劫打杀,在这里命丧黄泉?;褂懈龅胤浇?ldquo;卸甲坡”,因唐朝一位将军把盔甲卸下来在此休息而得名。背脚子不叫休息,叫歇脚或者弯艄。有一天,兴山的几个背脚子走到卸甲坡时,天黑下雨,前面几十里路又没有人烟,只好找一户人家借歇。这户人家人多,已经没有弯艄的地方,他们只好在火坑边烤粑粑吃、打打磕睡。第二天麻麻亮,道声多谢,又接着赶路。这还算好的,下雪天冻死人,三伏天累死人,悬崖边一脚踩空掉下深涧摔死人,都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我看苏老汉讲这些故事时,低下头闷闷地抽烟,咕咚一声,喉结一动,硬是把喉咙里酸酸的东西吞下去了。
苏老汉已经是米寿之人了,瘪嘴豁牙,干瘦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使人感到夜半的凄惶。为了转移他的思绪,我又给他敬了烟,请他给我唱首背盐的山歌。苏老汉仰起脸想了半天说:“就给你唱首《背盐歌》吧。”据他说,这首歌流传在房县和神农架林区,早些年他曾经给几个摄影记者唱过。苏老汉嘶嘶啦啦地唱起来:大宁厂,开盐行,累坏了湖北好儿郎。大昌街上开黑店,油渣子背窝钻心寒。杨溪河,到马堰,川垭子就在大路边。有钱的哥哥吃顿饭,无钱的哥哥吃袋烟。八坪谷的苞谷好卖钱,杀得老子难过年。荫凉树,蛤蟆井,路过三墩子继续行。太平山,自生桥,黑水河旁来弯艄。娘娘坟,水井湾,苞谷荞麦当的饭,铜洞沟,黄柏阡,放马场有个孙玉山。漆树垭,下碑湾,碑湾有个李子端。青树包,直接走,一直走到鸡鸣口。天晴之日心欢喜,下雨之时有些愁。有钱的哥哥拉一把,无钱的哥哥对岸吼。水田坪还不要紧,薛家坪有葵花井。九道梁上无心坐,接着又上暮阳坡。七十二道河难过,接着又上獐子山。獐子山上横起过,接着又下上当河。上当河有扯垮庙,薛蛟薛葵取得宝。狮子崖,门古坡,来到城里坐一坐。脚板皮走掉好几层,我再生不到房县城。
苏老汉的背盐歌,就是一张川鄂古盐道的路线图。苏老汉的声音,那是天生的原生态,是来自于盐道神灵的恩赐??蠢?,盐道在他灵魂里扎下了根,哪怕死去了也会灵魂出窍。这些唱在古盐道上的歌,带给我的是什么?生命的盐,滋养身体和精神的盐。在当下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生活中早已不缺食盐了,川鄂古盐道也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故纸堆中成为一条弃而不用的废道了。那么,再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有意思吗?最近,读到科学家魏世杰的故事,让我深受感动。他说:“也要热爱苦难的生活。”为什么?人人都热爱幸福的生活,都在拼命创造这样的生活。但苦难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对此我们别无选择。面对苦难,不要抱怨,不要逃避,更不要绝望,而是要拿出决绝的勇气,付出百倍的行动,依旧热爱这样的生活。照我思索,就要像古盐道的背脚子一样,即使天大的苦难,也要把它唱成一首歌,一首扼住命运咽喉的歌。不是为了苟延残喘,而是因为生命的慰藉。说到底,川鄂古盐道就是一段凝固的旋律,感天地,动鬼神,永不过时。
直到今天,人心焦虑浮躁的今天,大山里的男人和女人依然在偏远的山寨里用最本真的生命语言,诉说着他们的欢乐和痛苦、梦想和忧伤。我在山林间继续行走。我看见有一缕一缕金线般的阳光洒在川鄂古盐道上。我终于明白了,那些歌就是对苦难生活的追索和热爱,在白云深处,也在人心深处,像金子一样,熠熠闪亮。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知名散文家,曾获首届湖北文学奖,第二届湖北少数民族文学奖,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等)
文/图:温新阶 编辑:冯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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