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 诗之忆》——刘不朽文学回忆录
刘不朽 /著 冯汉斌 /主编
他的人生是一部“宜昌文学史”
文/ 冯汉斌
共师文字有姻缘
文/ 冯汉斌
人间如隙,时光如驹。俯仰之间,刘不朽老师离开我们已快一周年了。玉露凋伤的季节,他驾鹤西去,恍若飞鸿踏雪泥,但世事并不尽如烟,这些日子,每思及不朽老师的桩桩旧事,忆及《长相忆》系列文章的文采风流,些些旧影,如在目前,般般陈迹,涌上心间?! ?/p>
先说几句题外话,《左传》上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这是刘不朽先生名字之由来,也是他毕生遵循的人生美学。以立言论,刘老1957年即开始文学创作,1963年推出首部诗集《山寨水乡集》(合著),直至逝世前一个月,仍然笔耕不辍,创作、著述垂六十年。其间虽因各种原因中辍写作,但他一直未尝忘怀“诗是吾家事”这一初心,用坚实的足迹丈量着三峡,采集民风,采撷诗情,推出了一本又一本的诗集,如《歌满山乡》、《山之韵》、《三峡之恋》、《三峡梦 三峡潮》等等,可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是一位真正的三峡歌者。不朽老师的这些诗集,大多都给我送过,但如果在冷摊遇到,我也会购来,请他在书上题字。有一天,我带去了出版于1979的他的《金翅鸟》长诗集,他感慨不已,在扉页手录了一首旧作相赠:“人生路上几多山,做人更比做诗难。做诗只忌随人后,做人最怕上人前。十年面壁谁知苦,一朝成名众眼馋。但求人品如诗品,不畏人言敢立言”,题毕,他给我细述写作这首诗的背景,并说这是他多年人生阅历的体悟,是可以作为座右铭的。是的,细细揣摩这首诗,浸透了人生的百味,却也达观其外,这不就是立德吗?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毕业后分到宜昌,那时就知道刘老是我的广济老乡,是全国有名的乡土诗人,但初来乍到,我并没有冒昧地去打扰他。过了几年,我才鼓足勇气走进了解放路2号刘老的办公室,他倒履迎接我这个不速之客,并主动题赠了几本诗集给我??梢运?,这次拜访是我们的首次见面,但后来因工作繁忙,交集无多。2004年,报社安排我主编副刊,后来又打理作协的日常事务,与刘老的交往渐渐地多了起来,2007年,还应邀参加了他的新书《三峡探奥》的研讨会。记得在2012年,为打捞宜昌老一辈作家诗人的创作记忆,我设想开辟“宜昌作家档案”专栏,并首先上门约请刘老撰稿,他听说后十分支持,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翻找散落在各处的故纸,整理心中数十年来的那些创作碎片,写成近五千字的《我的文学创作历程》一文。在这篇回忆文章中,他把自己的文学创作分为五个时期,从在广济老家读私塾,到考入广济县中,后离开学校选调入伍,在部队度过九年的军营生活,其间大量读书,萌发强烈的创作欲,并发表了处女作,这是“处女期”;1958年到1965年,转业到宜昌,习诗不辍,在全国大刊上发表诗作,推出诗集,到北京参加全国青年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这是成名的“青春期”;文革期间遭受批判,下放五七干校,这是“磨难期”;1979年起至离休,重新唤发青春,创作题材广泛,质量较高,是创作的“成熟期”,离休后费多年功夫写《三峡探奥》,是其收官之作,也是“隐居期”。当时只道是寻常,正是那时的一个想法,让刘不朽老师有机会思考和整理跨越半个世纪的丰富人生,如今看来,这是一篇弥足珍贵的创作总结。正是它,让我在随后的几年里,一直萌动着请刘老亲撰回忆录的念头,一有机会,我就把这个想法直接向他表达出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2015年春节后,我带上武穴土产山药和酥糖,上门给不朽老师和武金兰老师拜年,他终于主动提出,年后即可给晚报写回忆专栏了,我大喜过望,由此,也开启了我与刘老最后两年的“蜜月期”?! ?/p>
刘不朽先生留影 至今还保存着最后两年与刘不朽老师的来往短信。值得一说的是,当很多老作者晚年乐于上网并乐此不疲时,他对网络一直保持着警惕,坚持不开微信不触网。而我们之间的联系,除了上门交谈和打电话,最多的还是发短信。2015年春节后,我们通过短信谈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这组系列回忆录定名字,定篇幅。我首先提供了诸如《桑榆杂忆》、《文艺鸿爪》、《闲忆闲写》几个名字供其选择,刘老师几天后给我发来短信:“汉斌,总题初定《长相忆:诗之忆》,其一忆诗师徐迟已完成;正写其二忆习久兰;月底完成其三后再请教”,我立即回复:“谢谢您!期待刘老师羊年再出力作,翘首以待,到时我及晚报读者将一睹为快,重温那个年代文学的光荣”。3月29日,我到他位于东门的家里取回第一批三篇稿件,分别是写徐迟、习久兰、黄声笑三位诗师、诗友的,也在这一天,他初定了这组文章的总规模:50篇,每篇2500字。这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我原先设想的是20篇左右,每篇1800字,这样既方便安排版面,也不至于让他过于劳累。但看到不朽老师坚定的语气,我也乐得顺水推舟,满口同意。从2015年4月19日刊出首篇《长相忆,诗师传道授业时》,至2016年8月13日刊出他的最后一篇《忘年交,相逢意气为诗亲》(也是绝笔),横跨两年、50篇、10多万字,创造了我副刊生涯的诸多记录,在此,我最应该铭感的,是不朽老师的鼎力支持?! ?/p>
写稿、取稿、刊发、交流、倾谈,是我与刘不朽老师这期间的常态,这个过程于我是愉悦的,于不朽老师,我感觉也是暮年上娱。每次上门取稿,大多安排在双休时间,从我家到他家,走过去也就一刻钟,非常方便。每次取稿,一般在五篇左右,不朽老师通常都要一篇一篇地给我讲写作过程,讲那些没有写进文字里的精彩故事,听起来可谓津津有味,有时,通过听故事,我也加进了一些建议,他每每迅速采纳。比如有一次,他讲到了四川文艺出版社的编辑龚明德,当年为他抄《金瓶梅》的故事。龚先生后来从出版社到了大学教书,成为全国有名的藏书家,我比较了解,便建议不朽老师单独写一篇龚明德先生的抄书故事,他很快写出了《金瓶梅,一部删节本还原之奇?!贰1热缥母锴昂笪扑拿址⑸牧匠瞿志?,听来既忍俊不禁,又令人深思,我便建议他写篇名字的故事,这便是随后发表的《调笑令 有关我姓名的两场可笑风波》。不朽老师的文章全是手写,取稿后首先面临的问题是打印,因为文章中涉及的典故颇多、加上手写体,年轻人打出来错讹百出,改不胜改,从第二篇开始我干脆自己打印,期间还请副刊作者帮忙,遇到弄不清的问题,有时还要打电话请教不朽老师。而打字录入的过程,其实是一种很好的学习,不朽老师的每篇文章都是精彩的散文,叙述、抒情、议论兼而有之,读来灵动,自然。文章用典也十分广泛,诗经、楚辞、《庄子》、《论语》、《淮南子》,乃至唐诗宋词,往往信手拈来,十分贴切。有次录入时,文章首句就是“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竟然未曾见,一查,原来是杜牧的诗句,不禁敬佩不朽老师的博学。正因为这种博,这种通识,他在晚年才能华丽转身,为我们奉献出了《三峡探奥》这部大书,上天入地,纵横捭阖,妙论横生,读来快意,令人拍案,不禁有诗人原来是学者之叹。这本《三峡探奥》一直是我的案头书,闲来翻开哪页读哪页,每每受益匪浅,比如对中国古代第一部文艺理论著作《文心雕龙》,刘老可谓烂熟于心,时加引用。“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有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这是《文心雕龙》“物色”篇中的结语句,刘老不但在回忆系列里引用过,在《三峡探奥》也有几次提及,这让我重新拿出了《文心雕龙》这部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巨著进行温习,果然有温故知新之效,对书中提出的“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等观点,有了全新的认识?! ?/p>
这组非虚构系列回忆录经由三峡风副刊陆续刊出后,在读者中反响热烈。武汉老诗人管用和在网上读到文章后,即发来短信说:“老朋友的记忆力很好。知道他头脑清晰。我感到十分高兴。我衷心地祝愿他,健康长寿!他在宜昌工作那么多年,与那么多的诗人打交道,感情很深。现在,写写他们之间的事儿,很值得回味。我们那个时候,业余作者之间的友谊,情深意长,令人难忘”,写得情真意切。这组文章之所以引发好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不朽老师确定的大体据实直书的基调,不虚美,不隐恶,秉笔实录。很多文章体现了反思与批判精神,《如梦令 在劫难逃忆“文革”》、《悲回风 见证“文革”劫难岁月》和《击风歌 我诗歌人生的一大败笔》等,就是这样的好文章,特别从后一篇文章里,我们看到了不朽老师深刻的内心剖析,一位晚报读者读到后,发来短信说,“君子坦荡荡。读罢刘老此篇深入解剖灵魂,自我反省反思不加半点儿粉饰的忏悔,不禁更加敬重佩服刘老的人品和才华了!《击风歌》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畸形产物,刘老没必要感到愧疚。也算不上人生的一大败笔,只能算作是人生的一段滑稽小插曲”,虽然如此说,但我相信,不朽老师以八十多岁的高龄所作的反思,是严肃和认真的,我们的民族应该多一点这样的反思,才不至于让闹剧、笑剧、悲剧重演。
刘不朽先生与他的作品
现在回想起来,刘不朽老师生命的最后两个月,真正是在与死神赛跑。六月份,他打电话告知我的病情,只说是肝硬化,彼时,《长相忆》五十篇系列文章已大体完成,尚有数篇未及写完,我劝他说,剩下的如果没有精力写就不急于动笔,等病好了再写不迟,未料他倔强地表示,会继续抓紧写完,先写张立先,写《三峡探奥》的缘起;最后一篇写我,写《长相忆》的缘起。如此执着,说明他对这一组系列文章十分看重,必欲完成而后快,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7月3日是星期天,一直在下雨,中午即接到不朽老师的电话,要我到他家取最后一批稿件。下午,我如约来到刘府,一来探望,二来取稿。刘老师早早地就把门开着了,甫一落座,他就取出一摞稿件交我,并说给我交待“后事”,我当时听了一时哽咽无语,因为在前几个月,他还对我表示,自己会轻松活过九十,对生命如此乐观者,一下子又变得如此悲观,我想,刘不朽老师一定是有预感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长谈,同往常一样,他首先一篇篇地给我交待这批稿件的写作过程,然后单独把写我的那篇拿出来,要我一字一句地念一遍,当念到最后一句“生命因发光发热而灿烂;人生因拼搏奉献而无悔。人生无悔,无悔人生,虽老死又何憾哉,2016年7月3日病中熬笔”时,我的心沉沉的,这两年来,为了完成这组约定的回忆文章,不朽老师可谓倾尽了所有的情感,调动了所有的记忆,拼尽了所有的精力,八风不动,决意完成,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先生之情,山高水长。这组系列文章在写到半途时,不朽老师已决定,等到《长相忆》全部写完并在晚报刊毕后,由我负责编辑成书。这次见面,他将亲自撰好的编书目录郑重交给了我,我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p>
《长相忆》写完不久,他便又住进了医院,病情一天天加重,再也没有回家,生命真正进入了倒计时。7月24日下班后,我步行到中心医院去看他,不朽老师还能清晰交谈;8月2日,再到医院探望,他已形容枯槁;8月10日晚,在去上海参加书展前,我与刘不朽老师在医院见最后一面,他已不能说话,走的时候,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是留恋,也是嘱托,。8月21日上午,朋友从医院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不朽老师已告不治,撒手人寰,我从上海书展现场立即回到宾馆,核实消息,确定无误后,在网上终于等到了23日从上海到宜昌的惟一一张动车退票,改签了回宜的日期(本来早就订了24日的返程票)。22日,在上海展览中心的书展中央大厅,遇到了著名诗人赵丽宏,他也是不朽老师在《长相忆》中写到过的外地诗人,当赵丽宏先生听说这一不幸消息后,中断了正在进行的签售活动,专门为好友写下了“生命消逝,诗心不朽”的挽词。武汉诗人管用和老师与刘不朽老师是好朋友,有半个多世纪的诗缘,当他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写下“不朽诗魂铸深峡 永存浩气盘大江”挽联,送别老友。23日深夜,我赶回宜昌,次日上午,送刘不朽老师最后一程。“我是一颗不充实的种子/但即使在石缝里/也能发芽生长/因为我适逢春的季节,春的阳光”,记得2013年有幸参加他的八秩寿诞,不朽老师给每位来客赠送一张诗歌卡片,上面印有他的一首诗,诗名叫《我的歌》,这是其中的一段。如今,这颗生长在三峡的诗歌的种子,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一定还会继续寻找春天,因为诗歌是不朽的,诗心是不败的。
刘不朽老师重然诺,也极重情,尤其是乡谊之情。现在回望,我想,他之所以在封笔、隐居多年后,答应动笔写这组长长的回忆文章,一定有乡情的成分在。我和刘不朽老师同属鄂东广济人,都来自广济农村,两村相隔才五公里远,又都只身一人来到宜昌,都爱好写诗。独在异乡为异客,乡音乡情最是珍贵。前几年,拙著《归州十八拍》出版后,我上门给不朽老师送上一本,没想到半个月后,就接到电话,要我到他家取稿,原来,他这半个月一直在看拙著,并写了一篇赏评文章,让我既惊喜又惶恐。因为我知道,此前,除了盛情难却的两篇序文,不朽老师已很少动笔了,打动他的,依然是乡情,他想提携、奖掖我这位腹笥很浅的小老乡。“同生广济皆天命,共师文字有姻缘,30后老顽童与60后少壮派忘年而交,其乐何如!”每每读他文中的这段文字,我都会遥想他逢人说项的苦心,想起龚定庵所说的“文字缘同骨肉亲”的丰盈内涵?! ?/p>
平生风义兼师友,但不朽老师却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他的离去,使我失去了一位父执辈的老师,一位可以时时请益的乡贤,一位可以倾心诉说的朋友。虽然,正如陶潜所言,“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不朽老师以其洋洋大观的诗文著述足以笑傲平生并不朽于世,但作为晚辈,我从心底多么希望他有更长的生命,更多地享受晚年的安逸,并完成我们的未竞之约:他想要我陪他回家乡寻根,并撰乡愁长文,以慰其双亲。但这已成为永远无法兑现的约定了,生命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真是无可奈何?! ?/p>
“其德弥高犹广济,斯文不朽更宜昌”,这是我为刘不朽老师所撰的挽联,也是报纸上纪念专版的通栏标题。斯人已逝,斯文永存,斯情难忘,在他逝世快一周年的时刻,我写下如许文字,记录《长相忆》回忆文章之缘起和交往点滴,以志怀念之情,以表我的一瓣心香。
二零一六年八月 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