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温新阶的散文集《一抹春色》由团结出版社出版。该书21万多字,围绕作者早年生活的家乡故土结构成篇,写山村之美、人性之善和生命之悟成为贯穿全书的主题红线。
《一抹春色》 温新阶 /著
从响潭园、榔坪、杨家冲、秀峰桥、九凤谷、杜家村、渔峡口到鱼木寨、大九湖、左家坪、董市、磨坪,带着读者领略到了“一些不连贯的时光碎影”和精神图景;从渔峡口的一抹春色、左家坪的初夏田园、九凤谷的秋日阳光和响潭园的满山白雪,我们看到“时光的流逝悄无声息”和山村民众的生活情境。在温新阶眼中,山里乡村是最美的,因为“和城市相比,任何一个乡村色彩都是丰富的。”(《故乡的色彩》)
序
文/ 朱华阳
温新阶是一位以散文见长并取得突出成绩的土家族作家。几十年来,他一直真诚又执著地用文字耕耘着自己的家乡——宜昌长阳,写下了许多优秀的散文篇章。我曾读过他的散文集《红磨坊》、《他乡故乡》和《乡村影像》,现在又有了《一抹春色》。《一抹春色》里的散文一如既往,用朴实、率真和通透的笔墨描绘鄂西地域的民族风情和生活样态,讲述山里乡村的普通人物和事件,挖掘平凡生活中的伟大心灵和温暖诗意。当然,《一抹春色》结集出版时融注了作者在新时代的文心和笔意,还是表现出与往众不同的特性。我下面就此谈谈自己的阅读感受。
散文集《一抹春色》的开篇之作是《一个村庄的地理》,作者记述自己当年生活和工作的村庄,文章以响潭园为中心,按照地理方位细致描述了小学、榨坊、药铺、商店、堰塘、瓦窑、上河、杨家冲、水磨坊、回龙观、水井坳等村庄布局,同时生动再现了村庄里的教师、榨油师傅、医生、售货员、做瓦师傅、阴阳先生等各色人物及其生活情态。这篇统摄全书的文章让我想起谢有顺教授提出的散文写作的“精神地理学”概念。他说,当代文学中写得最好的往往还是那些与乡村、小镇有关的作品,因为中国的很多作家都一个从乡村到城市的迁徙经历,他们对青少年的乡村生活经验十分熟悉和亲切,很容易成为自己的写作根据地。鲁迅写绍兴,沈从文写湘西,莫言写高密,贾平凹写商州等等莫不如此。温新阶也是这样,长阳是他的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和精神原乡,是他反复抒写和咀嚼的对象,自然而然地构造了他散文写作的“精神地理学”。
《一抹春色》里的散文是温新阶多年的心血和情感结晶,但大都是围绕自己早年生活的家乡故土结构成篇,写山村之美、人性之善和生命之悟成为贯穿全书的主题红线。从响潭园、榔坪、杨家冲、秀峰桥、九凤谷、杜家村、渔峡口到鱼木寨、大九湖、左家坪、董市、磨坪,我们领略到了作者“一些不连贯的时光碎影”和精神图景,从渔峡口的一抹春色、左家坪的初夏田园、九凤谷的秋日阳光和响潭园的满山白雪,我们看到“时光的流逝悄无声息”和山村民众的生活情境。在温新阶的眼中,山里乡村是最美的,因为“和城市相比,任何一个乡村色彩都是丰富的。”(《故乡的色彩》)姑且不说春天里的野樱桃花“雪白的、粉红的,从山脚向山顶,从阳坡向阴坡次第开放,微风一吹,便有缕缕淡淡的幽香飘来。”(《杨家冲的春天》)就是那水瘦山寒的冬天,雪下得“漫山遍野,一片银白,几条黑乎乎的小河,把响潭园分割成不规则的几块”。(《雪落吾乡》),作者简单几笔勾勒出的山村雪景,没有在山里生活过的人是很难描绘和想象这种单调冷酷的美丽的。在温新阶笔下,山村里的人个性鲜明,栩栩如生。季骟匠、覃土匠、袁篾匠、村医等写得活灵活现,如在眼前。我们在他们身上看到技艺的高超还有人性、人品和人心。勤劳善良宽厚是山里人的传统美德,他们就像“乡村的色彩则更为自然,更为真实,更为平和,更符合传统的审美观”?!兑荒ù荷吩诿栊醇蚁绲木坝肴送猓辜鞘隽舜罅康纳畛【昂头缢资孪?。比如《生谷芽》中写道:“父亲一捧一棒地把那些谷芽捧在竹筛里,端起竹筛走到做秧底的水田里,左手端了竹筛在腰部抵住,右手抓起稻芽均匀地撒在秧底上,稻芽落在泥巴上是有声音的,那声音细腻而滋润。春天阳光暖暖地照着,父亲一边撒一边还是不是哼几句鄂西的小调。”《土豆田里的母亲》写“母亲几乎没有歇息的时间,碰上个雨天,也不能闲着,要搓纳鞋底的麻绳,正头腊月,家里别的人都闲下来了,母亲似乎比平时更忙,打豆腐、做米酒,熬糖、炸果子,几乎每天都是半宿”。
温新阶对家乡的景、人、物和事都是那么熟悉,那么深情,娓娓道来,犹如对日常生活的温情触摸。这些内容精细、视角小微、生机勃勃的经验和记忆,是《一抹春色》给我们提供最动人的文学景观。长阳作为温新阶散文写作的“精神地理”,为他提供了人生感受、经验和记忆,成就了他的创作个性和散文特色。尤其是在文化消费趋同化、平面化和悬空化的当代,温新阶这种源自老家生活和故乡记忆的地方性写作,能够使我们的心灵和精神更充实,更自由和更加多姿多彩。
按照当下对当代散文的流行说法,《一抹春色》应当归入“乡土散文”的行列。“乡土散文”自然是承接上个世纪20年代“乡土文学”而来,成为一个与“文化散文”相对应的批评术语。现在许多散文家被学者、评论家冠上“乡土散文”的帽子,似乎都很合适。在此,我觉得《一抹春色》不大适合被称作“乡土散文”。如果对“乡土散文”做一番学术梳理,我们就会发现它有两个内置的写作逻辑:一是从现代社会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换和冲突的过程获得观照“田园”的视角,在传统与现代、城市与农村的对比中彰显“乡土”的概念;二是有以智者和思想家的姿态和面容,用感性经验和生活细节来展示解析自己的追问和探索,沉思乡土伦理之于现代社会的价值、意义和困境。温新阶以前的散文或许存在城乡二元对立的视角,但《一抹春色》把城市作为散文背景和底色的成分微乎其微,很少表达什么思想批判、文化探寻和哲学思考的内容。被称作“乡土散文”的作家在文章中隐现的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但《一抹春色》中的温新阶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人,他没有与现实和民大众保持距离,也不在冷静观察思考当下的社会?!兑荒ù荷防锏纳⑽钠揭?、冲和、澹静,有着强烈的“家常味”。他始终爱恋着家乡的山山水水,他时刻留意着日常的点点滴滴,他努力追求着家庭的平静温馨?!兑荒ù荷凡皇墙柙募蚁缍韵执镏屎途裆畹姆此迹蔷×Τ氏忠恢值乩硌б庖迳系男〈遄?,它是作者的精神家园。温新阶在散文中写出了一个地方的灵魂——它不仅存在于这个地方的教师、医生、匠人、邻里和父母身上,也存在于这个地方的习俗、器物、动物和植物身上。如果非要给《一抹春色》给个名号,我们不妨就称其为新时代的“乡村散文”。
“乡土散文”以思想见长,“乡村散文”则以生命取胜。散文是一种重在记述作家见闻的文体,那些史料的陈述、文化的感慨、政治的介入、思想的论析都会弱化散文的艺术成色,容易造成读者的审美疲劳?!兑荒ù荷返闹髦季褪羌鞘錾剿腿思?,其中有乡村景色的四季变迁和山川的美丽风光,有器物志和风俗志,有动物和野生植物等生态景观。温新阶与山水风物的通关密码就是生命二字。比如《杨家冲的春天》从那些野樱桃花开始,到柳树、野韭菜,再到铁匠木匠篾匠,刨松针和杉毛的男孩和活跃在溪河边公路上的女人们,记叙了一个细微、有趣、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的生命世界。作者是全面解放感官系统来进入这个小村庄的,视觉、嗅觉、听觉、味觉、触觉全面打开,去接触和放大山水村庄里所发生的一切细微变化,让我们感受到一个真实的春天来临的乡村。这是一种“切身”写作和“贴近”写作。在城里生活的人是很难感受和想象山村那种春天来临时的斑斓色彩和生命律动的。像下面这段描写:“不甘落后的是柳树,缕缕枝条随风拂动,似如美女的长发,这柳枝一摆一摆,不经意间,就多了些鹅黄的叶苞儿,一粒一粒,金贵着,可爱着。”这种草木萌蘖的生机引发人们内心的悸动只有在山村生活过的人才能体验到。温新阶在散文中回到故土,重返乡村生活现场,不靠知识来认识大地,不用靠思想来征服山水,不被时代政治所裹挟,就是如实记述自己的生活细节和生命体验,他对乡村的记述都出于纯粹的自我欲求。
因为世事维艰,中国现当代作家常常在笔端流露出一种难以排解的焦虑和紧张,所以叙事抒情都很难做到气定神闲,从容不迫。新时代的散文需要的就是自信从容的气质和磅礴飞腾的气势。温新阶在《一抹春色》没有把家乡山水作为官场商海或其他嘈杂人世的对抗性存在,所以他的心境是平静和自在的,他的散文也显得通达、闲散,有点沉着从容的传统文章味道。这也导致了他的文字比较质朴、洁净,形成一种潇洒自然、散漫真实的文体风格。其实,现代散文有一类是只可阅读而不可讲解的,比如周作人、梁实秋、沈从文、汪曾祺等人的散文,就适合人们细细阅读、慢慢回味和好好享受,它们并不适合做条分缕析式的讲解和阐释。温新阶的散文也是这样。他那些清楚、通俗的文字不用我们去总结什么宏旨和做什么深度剖析,我们从他的字句中如果能够感受到他的情思、意态、心境,领略到其艺术风范和审美意蕴,足矣。
散文写作与时代发展是有机联系的?!兑荒ù荷匪淙灰愿鋈说睦芳且淅醇鞘黾蚁绲纳剿腿思遥锵绱迳詈蜕逖?,但它也触摸现实,艺术性地传达出新时代的气息。如《沿着河岸前行》写我顺上河而下披览两岸自然风景和历史人文,忽然看到“在一处处平坦的河岸,新修了一排一排小洋房,房子统一规格和颜色,一栋栋排列得整整齐齐,花红草绿,甬道宽阔,青山在屋后葳蕤茂密,河水在房前涣涣流淌”,让我怦然心动,当得知是贫困户的安置房时还心存怀疑。这一记述展现了新时代乡村面貌和民众生活的侧影,但作者并没有借此扩张自己的政治热情,也没有把个人话语转换到国家话语,他还是以个体的真实体验去表现时代的踪迹。温新阶作为优秀的“乡村散文”家,其写作特点就是本乡本土本色,不用西方话代替中国话,不用北京话代替宜昌话。
温新阶老师是一个谦虚、低调、真诚并且脸上常带微笑的人,其为文与为人都是热情、诚恳、醇正和质朴。我与他结识交往已有十多年的时光,论辈份,他是我的老师。这次,温老师在他的散文集《一抹春色》即将付梓之际,嘱咐我写几句话,我只能谨遵师命,但内心是相当忐忑的,所写的几句话也只是略表对温老师的敬佩之情。
是为序。
?。ㄖ旎簟2┦?,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副院长。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三峡区域文化。)
佳作选登——
时光的流逝悄无声息
寂静的铁罐
这只黑乎乎的铁罐子曾是贵选哥挣钱的工具,也是他每个冬天的快乐。
老家的冬天是会下雪的,白雪覆盖了树林和田野,也覆盖了家家户户的房顶,只有火塘顶上的白雪化掉了一块,缕缕白烟从瓦房中钻出来,然后扭动身子,融进雾蒙蒙的天空。卷桥河汩汩流动,把雪夜覆盖的村庄切成两半,脱光了叶子的漆树和桐子树举着孤零零的枝丫在田边站立,间或有乌鸦或者灰喜鹊歇在枝丫上张望,然后又飞走了,张开翅膀时双脚朝后用力,那细枝就有几秒钟的颤动。
这样的冬天就有些无聊。
贵选哥的家这时就开始热闹起来。
因为贵选哥买回了爆米花的机器,一个村的人都要到他那里去爆米花。
每到冬天,鄂西的人都会用包谷糖做糖片子和泡子疙瘩。
糖片子就是用糖拌上糯米和娃谷爆的米花压结实再切成片,泡子疙瘩则是用糖站上包谷炸的米花捏成团,这是鄂西家家户户过年必备的,即使在粮食不够吃的年代,平日里吃饭多掺些青菜和芋丹花叶子,过年也要熬两升三升包谷的糖,这是一个家存在的标志,是一家人的脸面。
起先,爆米花是每家每户在家里用锅炒,费时不说,火候不好掌握,常有失败,浪费就多。
贵选哥就看准了这个机遇,买回来一个爆米花的机器,先免费为隔壁的人家试了一斤糯米,效果特好,第二天,就有十几个人背着糯米、包谷来了,加工场地就在贵选哥稻场里,一群人围着贵选哥,看他坐在火边,摇动着摇柄转动火苗中那黑乎乎的铁罐子,眼睛盯着压力表上的数字,火候一到,他在铁罐子的一段套上长长的麻袋,然后打开罐子,轰隆一声,爆好的米花就在袋子里了,他把白花花的爆米花倒在一只笸箩里,就又开始了下一罐。穿花布衫的女孩子们站在人们前面,看到快要打开罐子时,连忙用双手捂了耳朵往人后钻,有一个偏扯了女孩子的胳膊拦住了她,她就势把头埋进他怀里,两年后,她成了他媳妇。
贵选哥不是本地人,从清江岸边来的。据说他上过中学,人也聪明,恋爱结婚却很不顺利,他看上的别人觉得他家境不好,人家看上他的他又不愿正眼相瞧,时光荏苒,三十出头了,没办法,背井离乡来响潭园我一个远房表姐家做了倒插门女婿。
初来乍到,不想被别人小瞧,就要露一手,他就弄来了这爆米花的机器,一天收入二三十块,我那时在中学教语文,一个月的工资也才34.5元,况且,来爆米花的人多,按照来的顺序在一个挂在窗棂上的小本本上签名,想加塞的人就给他上烟,给他陪笑脸,他却不管不顾,就是村干部的家属他也坚持按照顺序来,他忽然就有了一种快感,非但如此,别人来爆米花,柴都是自己带来,绝大多数都有富余,那几块劈柴还好意思带回去?一个冬天下来,他的山墙边摞了好大一摞栗木劈柴。
响潭园的冬天是贵选哥的。
这一年,我放了寒假回家,家里的事也插不上手,母亲就安排我去贵选哥那爆米花。我自然懒得背柴去,因为实在太远或者不方便带柴的,贵选哥也是可以解决的,带柴的5毛钱一斤加工费,不带柴的一块钱一斤,我是准备选择后者的。有个柴剩的比较多的人,要把柴卖给我,我说:“这不好吧,我还是选一块钱一斤的。”
不知为啥这次贵选哥没有按照本本上的顺序,把我放在最后,我把爆米花装进袋子,扎好,贵选哥也解下围裙,收拾好了家伙,“哥累了,陪哥喝一盅。”没等我说话,他就把我的背篓拿到堂屋中去了。
表姐做了一个羊脑壳火锅,花椒、辣椒皮的气味混合着羊肉的膻味,在这样一个白雪茫茫的冬日格外有诱惑力,两只大瓷花杯斟满苞谷烧,贵选哥那黑乎乎的指头捏在白瓷杯上格外醒目。
一杯酒下肚,贵选哥的话匣子打开了,他说:爆米花在中国历史悠久,这个我知道,爆米花在宋代就有了,当时的诗人范成大在他的《石湖集》中曾提到上元节吴中各地爆谷的风俗:“炒糯谷以卜,谷名勃娄,北人号糯米花。”为什么把爆米花叫做“孛娄”呢?大概是摹拟爆谷时的响声,因为当地的方言把打雷的声音叫做“孛辘”。 贵选哥自然也是说的范成大,他还说为什么上元节才爆米花呢?过年前把这些吃物准备好多好!接着他还背诵了清代学者赵翼的《爆孛娄诗》……我想,这大概是他把我放到最后且留我吃饭的原因,他要和一个中学语文老师讨论爆米花的历史和文化。他是有文化的,他骨子里流淌着富含文化的热血,他是草丛中的一棵树,是鸟群中的一只鹰。
我理解他,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欲望,每个人都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展示光鲜的一面,每个人都希望释放文化的芳香。
喝完酒,早过了掌灯时分,家家户户并不明亮的灯光映照在雪夜里,朦胧而富有诗意。贵选哥送我出门,一定要把加工费退给我,我说:“感谢你记得范成大,就是他在场,也会说这钱该收。”
贵选哥送我出门,我一直走到田边的那棵大女贞树下了,回过头,还看见他站在稻场边上挥手的影子。
不久,我从镇上调到县里,后来又调到市里,每年春节回家都晚,家里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再也不需要我去爆米花,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贵选哥。又过了好几年,我回家过春节,没见父亲母亲熬糖做糖片子的一片忙碌,我便问弟媳这其中的原因,弟媳说,现在副食糕点琳琅满目,就连糖片子店铺也有卖的,家家户户都不熬糖了,更没有人自己做糖片子了,家里的糖片子都是买的。
我陡然想起贵选哥,想起那个晓得范成大会背《爆孛娄诗》的贵选哥,或许他更愿意生活在宋代抑或是清代,他那每个冬天的快乐就不会中断。
去年腊月我回老家,照例要在响潭园的商店买些上坟用的香烛和纸钱,在商店堆放废品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只黑乎乎的炸米花的铁罐,我想这大概是贵选哥的那一只,一问营业员,果然是贵选哥的儿子卖的,他儿子用这只铁罐换了两斤糖片子过年……
一个时代就这样过去了,那个时代的物件还有人收购,一种情怀,一种文化不知何处安置。
麻绳拴不住时光
百度百科上说:苎麻,别称野麻、野苎麻、家麻、苎仔、青麻、白麻。
我的家乡称苎麻叫线麻,我的家乡太小,上不得百度百科。(百度百科上也有线麻,那是结籽的,我的家乡称为火麻,可以榨油。)
之所以称之为线麻,可能跟它的功用有关,线麻在我的家乡唯一的功用就是捻成线绳用来纳鞋底做布鞋。
这样的用量就少,每家每户也就晒席大的一块麻田。
每年正月十五赶毛狗(我的家乡把狐狸称为毛狗),家家户户烧麻田。割下头年没有割的尾麻,捡回些松针杉树枝铺在麻田里,吃完晚饭,月亮还在树林边没有升起来,小娃子们就着急忙慌地点燃了麻田里的松针,大火就燃了起来,还伴随着哔啵哔啵的炸裂声,小娃子们就站在火堆旁边跳边喊:
正月十五赶毛狗
一赶赶到肖家的门口
毛狗子打个屁
蒸的粑粑不上气
大火熄灭,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小娃子们意犹未尽,还想扔些树枝到火堆里,被大人制止了,烧麻田是为了为线麻生长提供肥料,火太大或者烧的时间太长会把麻根烧死。
一张春雨,几个和煦的太阳一照,线麻开始萌芽了,首先从草木灰中钻出来的是一团一团的赭红,像少女的乳头,又过了许多天,这乳头才慢慢散开成为一片片张开的叶子。
春风春雨,春天的阳光,麻田里暖气蒸腾,仿佛听得见线麻的生长,很快就窜到一人多高。
到了五月,就要割麻了。这多半是雨天的功课,雨天里下不得田,便想到割麻。剔去麻叶,把麻皮从麻杆上剥下来,然后去掉褐色的粗皮-----女人们坐在阶沿上,左手拿了一块较为锋利的竹片,把麻按在竹片刃上,右手拉着麻皮带着脆劲用力一抖然后顺势往右一直把这匹麻拉完,褐色的粗皮就掉了,然后放到水里浸泡些日子,就成了预备捻绳的线麻。
线麻的种植可以说历史悠久,《诗经.国风.陈风》中就有关于线麻加工的描述: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
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东门之池,可以沤纻。
彼美淑姬,可与晤语。
东门之池,可以沤菅。
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这是一群青年男女,在东门外护城河里浸麻、洗麻、漂麻。大家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甚至高兴得唱起歌来。小伙子豪兴大发,对着爱恋的姑娘,大声地唱出这首诗,表达对姑娘的情意。从中我们看到,那时人们就知道把麻浸泡在水里的加工方法。
在我的老家响潭圆,并没有如此浪漫,一切的社会活动,都注重实用,精神只是物质的轻微附属。
同样还是雨天,开始捻麻绳了,这是一个美丽的画面,少妇们坐在阶沿上,挽起裤管,露出雪白生动的大腿,左手把泡好的线麻搭在大腿上,右手把线麻捻成麻绳,随着手的搓动,一根粗细匀称的线绳慢慢延长。
雨是蒙蒙细雨,水雾仿佛从河边的岩洞慢慢涌出,一缕一缕一团一团向山腰移动,灰喜鹊在细雨中飞来飞去,有几只歇在门口的丝绵树上,似乎在窃窃私语。
麻绳还在别致动人的工作台面缓缓延长,倘是晴天,在阳光的照射下,这工作台面会有琥珀般的微微透明,甚至可以看得见细密的肌理,只可惜,捻麻绳一般都会是不能下地的雨天,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丧失了一饱眼福的机会,也让这一劳动场景的美学效果大打折扣。
捻麻绳是已婚女人的功课,即使是大热天女孩子们也要捂得严严实实,连胳膊都不能露出来,更不要说大腿,没出嫁的女孩子,常常观摩嫂嫂们捻麻绳,暗中揣摩其中的要领,但是实践却是从自己出嫁以后才能开始。
对于少妇们自己而言,捻麻绳是相对枯燥的,在一个雨天,重复一个幅度很小且没有变化的动作,就缺乏趣味。响潭圆的女人们自己善于调味,其实捻麻绳也是一个机会,把跟自己要好的伙伴邀两三个一起来捻,一边捻一边讲一些趣事,讲上河的戊秀出嫁好多嫁妆,抬嫁妆的力人就请了40个,讲回龙观的桂花嫁到了枣阳,回娘家时耳朵上、手指上都是金晃晃的,还讲王家田的秋香离了又结了,那男的是川上来的倒插门的,比他大18岁……
新鲜事讲完了,他们也会唱歌:
三个斑鸠飞过冲
两个母的一个公
两个母的一架打
一个公的脸上红
此时,煨在火塘里的陶罐里的腊肉的香味已经弥漫开来,女主人站起来准备做饭,她让每个人点一个菜,不一会,一桌菜就齐了,少妇们放下裤管上了桌子,间或有能喝酒的,就斟了一杯苞谷烧,不会喝的也陪了一点,一顿饭就吃得激情满怀。
捻好的麻绳用草木灰水煮一煮,晾干,就会变得很白,然后就可以纳鞋底,做布鞋了。那些年,一堆男人坐在火塘里烤火,都喜欢翘着二郎腿轮换着把一只脚伸到火边,除了取暖之外,就是看穿在脚上的灯芯绒布鞋,炫耀自己的婆娘针线功夫,那做得周周正正的布鞋,一根好麻绳是最基本的保证。
从我上中学起,似乎就再也没有见到捻麻绳的场景了,起先是因为供销社有了做鞋的线绳卖了,又匀称颜色又白,就没有人愿意自己捻麻绳了,后来,又有了各种不同档次的布鞋出售,样子好看,价格也不贵,女人们也用不着自己掏心费力地做鞋了。
各家各户的麻田有的荒芜了,有的改种了韭菜,还有的做了房基修了平房。
捻麻绳的场景只有在网上看到了,县电视台拍了一个专题片,在电视台放过以后就放在了网上。为拍这个电视片,找到会捻麻绳的都是老太婆了,为了增强观赏性,又找了一些少妇做做样子,最后P成的片子,还是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点击量一直稳增不减。
故乡三匠
覃土匠
九佬十八匠中,似乎没有土匠这个行当。
往日的鄂西,的的确确有这个营生的,且是受人尊崇的营生,红白喜事,土匠往人场子里一站,立马有人让座,寒冬腊月里,披着一身雪花往人家火塘里一钻,坐在正当中的人迅速站了起来,把这个甲等座位让给土匠,女主人忙执了鸡毛掸子或是粗布袱子给他掸雪,收拾停当了,又有人托出了一只红漆木盘,一盅酒,一碟花生,一个饼子,五六枚核桃,土匠接过盘,往左右人让一让,“我们用过了。”这是实话,不过,他们酒是有一盅的,土盅而不是瓷盅,那些吃物也是装在一只叵箩里,一起个吃的。
开始吃喝,开始扯白,话题就以土匠为中心。
所谓土匠,即操作版筑的师傅,《说文》解释:筑,捣也,引申为捣土的杵。这种建筑工艺在商代就有了,《诗·大雅·绵》就有记载:“曰止曰时,筑垒于兹”,商代的傅说可以说是土匠的祖师爷,他就是在山西的傅险用版筑之法修建运盐的道路时,遇到了以布衣身份游历的武丁,后来武丁即位后,拜他为相。傅说上任后,从整饬朝纲开始,整治腐败,推行新政,朝廷内外秩序井然,实施刚柔并济的外交政策,国家富强,国势复兴,成为世界东方第一强国。
版筑之法到汉代已经完全成熟,被广泛采用,《汉书·英布传》记载:“ 项王 伐 齐 ,身负版筑。” 颜师古 注引 李奇 曰:“版,墙版也;筑,杵也。”项王出征身负版筑,大概是以备随时修筑工事之用。汉代以版筑夯土为墙与木框架的混合结构的建筑方法一直沿袭下来,特别是在山区,沿用了几千年,旧时鄂西的房子绝大多数都是如此修建,几丈长几丈宽几丈高的房子,那土墙都是土匠师傅一杵头一杵头打出来的。
石头墙脚下牢靠了,土匠师傅提着一副墙板进了门,墙板搁在墙脚上,讨个平水,放个垂线,一担一担的土挑过来倒进墙板里——挑土的是打下手的,工钱只得三成,拎杵头的是师傅,一杵一杵把土夯紧,再倒上一层新土,又一杵一杵打过来,一个墙圈子得几天才能转圆,这还要不下雨,下了雨,一溜的杉树皮盖在墙上,似如古时城墙,有几分古朴和神秘。
雨天时,土匠师傅才得消闲,不能打墙,田里的活路也不能张罗,东家那儿也不好多呆,已然歇了架,还在那儿桌儿上桌下让人伺候,脸上有些挂不住,就东三西四地串门儿,一条冲的墙都是土匠师傅打的,还有计划明年或是后年又要起屋娶媳妇的,土匠走到哪都有人亲热,喝茶扯白下狗卵子棋,一晃就是半天的时光,到了饭口,吃饭也是有人留的,酒也有,土甑子煮的包谷酒,冲劲儿足,不上头,一边就着辣椒下酒,一边神吹胡侃,听众不时应和评点,成全他的兴致。
雨下得长了,他们也燥,拎惯了杵头,三五天不上手,总觉得不是个劲儿,浑身紧绷绷的不舒坦。
天终于放晴了,还得晒一两个太阳,不然土太稀,打不成墙,不过土匠师傅们有事,左手提一筐细土,右手执一个拍板,把墙上稍显粗糙的地方糊上细土,用拍板拍平,这叫补墙。
在暖洋洋的阳光里补了两天墙,终于又可以提着墙板上墙了,一边打杵一边“嘿嗬嘿嗬”地吆喝,吆喝声很有节奏,裤裆里的玩艺儿跟着晃动。
土匠师傅不仅要有一副好身体,还要通些法术的,有些懂妖术的人会“驾墙”,他们念出咒语,让你打的墙总是倒,总是招不了山子,对土匠来说,这是最令人丢人现眼的事,倘是没有招数破解,日后定然端不成这个饭碗了。
我曾见过一个叫青山的土匠被别人驾了墙,不论你怎样用力杵,你把墙板一松,土全散了,青山知道碰到对手了,他叫几个挑土的去找了一大把丝茅草,做成弓箭的形状,放在墙板里,一边杵一边念念有词,不一会,正在做柱头的木匠万楷就大喊求饶了,只见他蜷缩在地上大汗淋漓,仿佛有万箭穿心,求青山哥哥放他一马,青山这才住手,“我做土匠,你做木匠,我们一起来起一栋房子,这本是前世修的缘分,你怎么可以使出这样的手段?”
木匠磕头认错,房子修好立屋上梁时,木匠先敬了青山三杯酒才开始登架抛梁。青山的功夫就在乡间越传越神,从此,找他起屋的也越来越多,每有人找他做土匠,他必定会荐万楷做木匠,响潭圆大队部两层楼的房子,比一般人家的房子高出去许多,就是青山和万楷的杰作。从此以后,他两成了最好的黄金搭档,前荒后河起了好多大房子好房子。
土匠最见功夫的是招山子,几丈高的高墙上,一边打杵一边吆喝,眼不花,头不晕,腿不打颤,手不打晃,特别是一板墙打完,提起墙板,拎起几尺长几十斤重的杂木收板拍墙时可谓惊心动魄,把收板高高举起,用力朝脚下的土墙拍打过来,我们站在屋下的人都看到土墙山子在剧烈晃动,要是掉下来真是不堪设想,我们的惧怕还没消散,随着一声长啸,又一板重重地拍在了墙上,太阳在土匠师傅头顶旋转,光点在他晶亮的额头上跃动,一瞬间,似乎有彩色的光芒出现,土匠好似一个黑乎乎的剪影,在阳光下的土墙山子上舞动,那是怎样的惊心动魄,怎样艺术的唯美的劳作场景!
这场景我还是小时候见过的,前些年,乡村开始有了钢筋水泥的小平房,没几年功夫,小洋房鳞次栉比的生长起来,再也没有人找青山打墙了,连青山的儿子也修了小洋房,也给青山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他却一直坚持住在土墙房子里,每天看着门口杨树上的鸦鹊子窝出神。
青山满80岁时,来了几桌客,他亲自把那副杉木墙板锯了劈了烧了饭菜,那只磨得锃亮的杵头被他沉到了东流河的董家潭里。
响潭圆几千年的建筑历史就这样永远沉入了水底。
几天以后,青山在他的老房子里去世,他的葬礼特别隆重,记者、作家、拍电影的、照相的来了不少,市里一个什么建筑学会的副会长还亲手题了“最后一个版筑大师”八个大字。
这八个字刻在一块花岗岩上,现在就立在青山的坟前。
(原载《天津文学》2017年第9期,入选湖北省作家协会编辑的散文年度选本)
温新阶,1955年生,笔名石磊。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
已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多篇散文、小说被《散文选刊》《北京文学》《小说月报》《作品》《读者》《中外文摘》等刊物选载。散文《豆芽菜》曾在日本获奖。主要获奖著作:散文集《他乡故乡》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散文集《乡村影像》获湖北省第七届屈原文学奖;散文集《典藏乡村》获湖北省第九届屈原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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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温新阶 编辑:冯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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